野草疯长的花园

他站在船头,高如桅杆。压低的阔檐帽底下,几声零碎的音节传出,不难听出他的口腔里充满粘稠的血液。

他是一位温和有礼的先生,他是生于混沌中的旅人。我痴迷于他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阅历,但这次,就连他也不能告诉我,我的目的地究竟在哪里。

或许,他不告诉我只是因为他允许我给自己的脑子放个假,但是他不知道对于我来说,做无目的之事的压力比向着目标盲目前进的压力更大。我不怪他,他一直心疼着我、关心着我,他做的一切决策都是站在我的角度思考。我该信任他的,毕竟他是我最亲爱的家人,最亲爱的老师,最亲爱的神。

多可笑,都到这种时候了,我还在揪着这点来无理取闹。

我很好奇他在想什么,于是我站去他的身边。我问他,他是否会对他所做的一切感到愧疚。

他说:“没关系,我们很快就会再次相见。”

再见面的时候,他还是他、我还是我吗?每次重逢,我都要花些时间在他身上找回熟悉感。

他告诉我,我不必担忧了,我可以睡下,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几日的航行后,我们来到了一座岛,这座岛刚好位于太阳光照不到的死角。

我的盟友站在岸边,望着海,我不知道他望向的地方是否是我们心中的对岸。他走不动了,我也走不动了。我们相视而笑,说我们根本去不到对岸。

“也许我们该停下了。”

“也许吧。”

我点头。

于是,他摧毁他人形的躯壳,变成我无法形容的东西,轻而易举地杀死了我。他的动作很利落,也很温柔,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死去。我并不意外,因为我们早就约定好,他会杀死我。

他告诉我,“不要害怕”。

他亲吻我的额头,然后将我埋进土里。

我的心脏开始发芽,只管往上生长,血管向下扎,吸收泥土中的养分。我长出枝条与叶,不受控制地向天空生去,我的血液从未如此团结地奔腾过,这是第一次。我能感受到,它们正亢奋地转运我需要的一切,能量和养分,源源不断。

他站在我面前,渐渐恢复人形。他的风衣衣摆向上飞扬,像一只欲飞的黑鸟。他真美,这种美不出自骨,而是魂。没关系,我的肉体就要消失了,禁锢着我的肉体就要消失了,我会变为魂与骨,成为更美丽的东西。

希望我的灵魂与骨头没有被我沾染的恶臭淹没。

他握着我的手,我的最后一部分身体。

“你看见了吗?”

我看得见,天空在流动,紫色的和橙色的,夹着畸形的云,以一个点为中心,像风暴那样旋转。在旋转,地在旋转,腐尸孕育出巨藤,巨藤创造更多的腐尸。

我用死人的眼珠子看这一切。

他安慰我:“就快结束了,你可以休息了,再也不会疼了。”

会行走的和太过喧闹的都已经化为泥土,寂静的和疯长的成为大地的新主宰。它们生长,吸收取之不尽的养分,捣毁水库的混凝土墙,野蛮、疯狂、霸道,它们重现生命的原貌。

植物,叶,花,花粉,有毒的蜜。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被翻涌的泥土吞没。他饮下有毒的蜜,痛苦地捂住心口,跪在土地上,把五脏六腑都呕吐出来。

“好了,现在我能一心一意地为你付出了。”

我想说谢谢,但是我的嘴已经被花粉填满。

飞蛾与蝴蝶传播窒息的花粉,让生命的病毒蔓延。花粉落到我的皮肤上,管子扎进血肉里,啜饮我已经凝固的血。凝固的,流不动的,与其说是血液,不如说是泥土。

我轻盈了,成为白翅的飞蛾,我的鳞粉掉进我的眼里,发红发痒。

我不知距离我的死亡已经过去多久,我不知我还能“看见”多久。我见到了老鼠,它的身体里有种子,于是它在我眼前爆开,手脚抽搐。暗红色的土壤,嫩绿色的新生命,我停在那片初生的叶上,听见它在啼哭。

这与我无关,我是一只飞蛾。

我振翅,飞向我的月亮。

害虫,害虫自然是什么都不明白,只会愚昧地朝月亮上飞,往那幽幽的光扑去。

月亮上在夜晚以阳光和忧郁为食的花园,向害虫们开放,成为潜意识的乐土,让园内扑扇翅膀带着嗡嗡噪音的害虫们都能幻想自己是有着流光色泽的蝴蝶。蝴蝶,阳光下的蝴蝶,飞舞于花海之上,停在草叶尖端,在腐烂水果与尸体中醉生梦死,它们的灵魂,是带着花香的腐臭,或许纯粹的糜烂会更好,最起码没有刻意掩瞒的僵硬。

很轻,很美,在月亮上能见到我的起点——白色的巨塔。因为我远离了它,所以它也变得美丽了。月亮在融化,最后一点属于“肉”的特性附加到了月亮上。它哭哭啼啼,笨拙地扭曲与滚动,终于把自己圈成了我们所期望的模样:一座花园,伟大高贵的花园。六边形的螺旋形建筑,中间是空洞,周围是白色大理石建成的层层庭院。它向下无限延伸,谁也不知道它的最底层在哪里。水晶粉末里开出六角花,散发着让人产生幻觉的香气,让飞蛾们如痴如醉。

我分不清我在哪了,我疑惑我是谁,但我毫不怀疑,我已经变成了更好的样子,接下来我只需要等,等待他来寻找我——我的旅人,黑言文。

今夜,我们也没能跨越这片海,甚至忘记了这片海。

或许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这世界本没有海。

因为世界是一座花园,野草疯长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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