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是你的,漂亮是儿子的,我什么也没有。
民国。
江南水乡。
满目的红色遍布这个逼仄的小院,竟也在荒凉的秋日里有了几分喜气。夜间,由锣鼓和唢呐生造出的喧嚣散去后,只剩了两个静默的身影。一是迫于规矩不能动弹的新娘,另一个,却是不知怎么沉默着的男人。虽一身红袍,眉目间也是俊朗一片,却不知为何只让人觉得悲凉。
半晌,人仿似终于反应过来,伸出了一只清癯的手去够身侧人的红色帕子。不等他掀开,盖头底下的人却迫不及待地一把扯开了帕子。手顿了顿,便静静地放下了。而新娘则好像那一挣便用掉了自己所有的力气般,怔愣般看着身旁的人。
又是一阵静默。一道细弱的女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公子,我知你不甘愿的。你这般学识过人,断是不能和我这种,这种....没关系,我知道的。若不是,若不是....你也不会...放心,我会好好伺候你的,不会有什么奢求的....”好歹是凤冠霞帔的新娘此刻却一双清澈的眸子不安地瞅着身旁人,生怕自己惊扰了什么。
身旁人听到这话,却没有太大反应,只淡淡止了她的话头:“既是夫妻,便没有了那些个繁文缛节,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如今....”话音顿了顿,仿似在极力忍耐些什么,又继续道,“自也是不会有什么太多想法的,我们便只做一对俗世夫妻。别的,我怕是也给不了你了。”说完,又是一阵苦笑。
而人在说话的时候,眼眸却一直没怎么动过,于是俩人话语间略去的内容便有了答案。这俊朗的郎君竟是目个不能视的,而那惴惴不安的新娘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粗使丫头。
这俩人,一个是府上不受宠的私生少爷,一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丫鬟,却偏偏被一个嫡少爷的恶作剧绑在了一起。
这个不受宠的少爷,自小不受重视,吃穿倒也是没断过的。自己也争气,赶着海关开了的那几年,寻了个由头便往那法兰西去了。不久前回了老宅,本是风光无限的归国,却与那嫡少爷发生龃龉,冲撞间后脑着了地,一双眼竟是看不见了。那嫡少爷见自己闯了祸,便趁着宅里老人不在,和嫡母商量着处置了这向来不顺眼的,把一个粗使丫头许给了那瞎眼少爷,还逼着人非得娶了做正妻,还把俩人赶到了丫头的老家,一个破落的小水乡。于是便有了开头那悲凉的一幕。
新房里,俩人表露了心迹,往后的日子就渐渐顺遂?也不是那样平静。
偶尔还是能在那丫头给少爷准备饭食的时候,看到人凝然不动的神情,带着微微的抗拒和不让人察觉的尴尬;又或者是在丫头伺候少爷洗漱更衣时,人又是微微皱眉,却偏偏因为自己目不能视而不能自理生出了几分懊恼。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俩人间的默契的确是渐渐有了的。
于是也有了在少爷需要点东西的时候,不待开口,丫头便递上来的时候。俩人平日里的花销全靠丫头给人做粗活儿来支撑,又是冬日,那一双手便可想而知的粗糙。不经意碰着了,那少爷便找来药膏细细地给人抹上,渐渐动作间也有了那么几分温柔的意味。少爷是个留洋的少爷,又因为目不能视,给人写写字都不能够。每每这时候,丫头总是安慰着:“少爷是要做大事的人,哪能给那些个俗人使唤?”于是,便也只有丫头来为俩人张罗。
虽然这么说着,丫头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也还是会为旁人打趣她那俊朗相公而羞红了脸,仿佛有了几分说不清的东西在里面。
而转变也来得很突然。某一天,丫头照例给少爷盛饭,递过去的饭碗却不见人接,丫头侧侧头,正要说话,手腕却被抓住了。接下来便是一句语带激动的话:“我..我能看见你了。”丫头一愣,马上却又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只能连连点头。我能看见你了。真好,不是别的,是你。丫头这样想着。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纵然丫头总是做好了饭,却只能看着对面空空的座位无言,也总是这样安慰着自己。渐渐,丫头也不用去做粗活儿,也慢慢开始有人来给她做饭了,而那个总是形色匆匆的人一月间不见得能和丫头说上几句话。
有一天晚上,丫头又给自己做了一桌的饭菜。虽然不再需要她亲自下厨,但她总觉得需要做点什么,哪怕没有人会在意。以为又要看着这一桌饭菜冷掉的丫头,却在二更时等来了许久不见的少爷。喝得熏熏然的少爷,踉踉跄跄地被小厮扶着回来。丫头往前搭了把手,却被少爷缠住不放。纵然是醉了,却也能从少爷那迷蒙的眼睛里看出几分欣然。很恶俗的,这个晚上,少爷和丫头没有分房睡。而这件事情却并没有让俩人之间的关系发生太大的改变,额,好吧,还是有点的。至少,少爷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房。
时间慢慢地往前移着,对于一直忙碌的少爷来说,可能并不明显,丫头却看着自己日渐显怀的肚子笑意盎然。于是,不久的不久之后,一个活泼可爱的漂亮小子降临在了这个已比之前大十倍的院落。平日里的笑声也多了许多,但少爷的眉头却越来越紧。无他,洋人又要打来了。无权的人总是受罪的,少爷自也是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越来越努力地往上爬。终于被一个军阀看上,要将女儿许给他。听过他之前的事迹之后,那小姐却也并不嫌弃他,反而认为他为人诚恳。但那丫头却也是不会让他留下的。少爷多方斡旋,一面是糟糠,一面是权势,他都不能放,也不敢放。丫头却主动提了不要妻位,原也是自己捡来的福分,也该是还回去的时候了。但只求少爷能把自己留在身边,哪怕只是做个丫头。少爷自是羞愧的,却也庆幸她为自己解围,于是只把人降成了妾。
又是大婚,又是锣鼓和唢呐,只不过这一次却多了更多的人声喧闹和雕梁画栋。深夜。也是红绸遍布的侧室厢房。丫头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小小婴儿,不自觉地露出几分笑意,却又好像想到了什么,笑容凝住,换成了一副不舍和悲戚。
不多时,本应在喜房喝合卺酒的人却出现在了这里。丫头仿若没看见他似的,仍痴痴地看着儿子。久久,少爷出声:“你不必伤怀,我感激你那时的帮扶,自是不会亏待于你,儿子我也会善待的。你....”丫头却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只淡淡一句:“优秀是你的,漂亮是儿子的,我什么也没有。”少爷再想说什么,却被丫头以大婚之夜应当和新娘子在一起为由赶出了房。少爷在原地站了会儿,便转头去了喜房。关上门的丫头,默默地哽咽。
只是感激,原来只有感激。也是,从来都不是自己的,何必奢求那么多?
于是,第二天起,再也没有人见过丫头。
有人说是被府里的妻给弄走了,本也是个丫头,哪敌得过军阀的女儿?也有人说是被那妻给弄死的,连妻位都是明目张胆抢来的,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倒也有不一样的,说是丫头自己不想待着了,但是连儿子都没带着,又仿佛有点说不通。
众说云云,少爷在人不见了的时候,也很是着急了一段时间,但渐渐也便息了那心思。本来也是没有感情的,人既是不愿被找着,那便这样吧。比起无话的糟糠,显然和自己一样留学的军阀之女更能让自己有归属感。
于是,这个梦就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