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暗红而无力的光线打到鹤先生脸上,使他显得像是个神秘的巫师。他下巴上已经花白的胡渣温顺地林立在这昏昏欲睡的橘色空气中,连同他耳朵上方搭着的黑色眼镜,他脑袋上的一切都在墨绿色的黑板背景下移动和摇晃着。
莫汉歪斜着脑袋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像是一只猫头鹰似的用他敏锐的黑眸观察着窗外。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中年妇女正在操场上翻扒着垃圾箱,有一只白鸟从她头顶上空滑过。莫汉的耳朵朝向鹤先生,却不能收集到任何信息。那些舞动的词语和由它们组成的干枯咸涩的句子,在教室里来回飘荡并旋转着,不止莫汉,那些座位上昏昏欲睡的动物们,都将这人类最伟大的知识传递仪式视为自己出生以来最恐怖的惩罚。
粉笔咔哒咔哒的声音继续在黑板上泛滥,鹤先生的后脑勺像是一个倒放着的、底部朝外的葫芦瓢。莫汉凝视着鹤先生突兀的脑袋,他在心里笑着,脸部却跟夜里的河水一样平静而没有波动。鹤先生停下了手,转身面向沉闷的教室,他的眼睛越过讲台,一直落到每一张无精打采的桌子上。
“课可能是无聊了点,”他说,“但是你们也得硬着头皮听下去,现在看看你们各自的同桌,他们都像是一条条濒死的鱼。”他继续说,“是不是?”
莫汉听到鹤先生沙哑而整齐的声音,转过头来,他没有看他的同桌,而他的同桌正像一个机器似的将脖子连同笨重的脑袋,看向他又看向鹤先生,然后又转回来看他,循环不停。莫汉没有理他,他的手心里却浸出了冰冷如雨的汗水。沿着那些密布的河网般丑陋的掌纹,汗水呼出的寒意安静地流淌着,进而绕到他手背上高耸的骨头上停住。直到尖锐的铃声刺入莫汉的耳朵,他才从被包围着的无端的恐惧中解救。
他收拾了书包,一把蓝色的直尺摔到了地上,上面平行排列的刻度在与文字与字母的摩擦中已经变得模糊而不切实际,像是隐入历史中的一群无名的路人。莫汉没有弯腰去捡,明天会还在的,他想。
那群同样是八岁的孩子奔跑起来踉踉跄跄,仿佛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喝醉酒的妖怪,他们的书包在他们的背上艰难地跳跃着,里面的课本甚至每一页上孤独的文字都要被震得抖落出来。莫汉跟在他们后面,距离越来越远,一些瘦弱的黄色杨树叶巧妙地拨开了他的视线,他停下来,用冰冻似的眼睛抓住空中这些迷失的颜色,它们在白色的幕布之下显得并不合群,反而像是一块清脆的窗玻璃上堆叠起的黄色污点。莫汉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完整的树叶,他握起拳头,用力地把它攥碎,黄色的碎片像是雪花一样从他瘦小的手中散落下来。
他沿着街道往前走着,继父(查河)的模样在他的脑子里像是沸腾的水一样翻滚着,烫伤了他的血管和每一根本该松缓的神经,以及他母亲那圣母一般洁净而清澈的表情,都沿着他的鼻孔、眼睛和每一个懈怠的毛孔钻到他的身体里。他打了一个寒颤,心想也许可以借此甩掉这些寄生的负面情绪,但是随着每一个落到地上的诚实的脚印,他不再欺骗自己,他根本摆脱不了。
莫汉走到了那些孩子们的尖叫声消散的转角,他看到了街道对面的公园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鲜红色上衣的男人。男人戴着一个肥胖的黑色鸭舌帽,手上戴着白色棉手套。他像是一颗死亡的老树一样在莫汉的疑惑中一动不动,他平坦宽阔的背部斜朝向只有拥挤的风吹过的街道,他将双臂伸开悬挂在胸前,并将紧绷的右手停放在左手宽阔的上空。莫汉再次停下来,在猜测与怀疑的泥沼中挣扎着,并尝试着打捞起一些准确且实际的解答。在结冰的五分钟里,两个姿势与年龄都不对称的男人在同一片时空中静止,空气里澎湃的冷风夹裹着路人对天气的指责与谩骂,在他们灼热的皮肤和思考中暴虐着。
莫汉用他保留的体温融化了周围结冰的时间,他缓过神来,迈开步子离开了拐角。当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近,沿途房屋的墙面上颤抖的灰尘便越来越多。人行道开始变得像是毒蛇一样弯曲而狠毒,细碎的石头一直零散地在他印象的温床上平躺着,周围长满了聒噪的鸟声和奇形怪状的人脸,更令人惊恐的是那积攒着谎言的五官,无时无刻都在凛冽的日光之下摇摆着,炫耀着自己所拥有的,与同类完全一样的一切。
“他妈的你再说一遍!”一声肮脏的吼叫沿着巷子空气中的尘埃传出来,莫汉在巷口停下来,歪头往里瞥去。一些在夕阳映射的残光中摇曳的灰尘横铺在他的正上方,它们的命运在即将到来的夜晚显得有些吃力。
“不敢说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像每天早上恐怖的闹钟一样响起来,同样在莫汉迷离的脑袋中震荡着。莫汉看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男生,正用右手箍住一个和自己相似年纪的脸色苍白的男孩,并用自己身体的优势将他挤压在墙上。年龄略大的男生带着一顶羸弱的红色鸭舌帽,穿着一身令人抑郁的黑衣服,脚上的深灰色球鞋被粗糙的空气磨出了几个破洞。被按在墙上的男孩在不与男生眼神接触的间隙咳嗽了几声,而当他举起手打算捂住嘴时,却被男生一把拍下。男孩像是一只孱弱的钟表,时间在他的身上缓慢的转动着,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被刻意安排的一样僵硬而孤独。
而那个年龄略大的男生,所做出的熟悉的令人羞恼的动作是莫汉再也熟悉不过的。莫汉退缩着双腿,缩到墙边拐角,从那被无数人的喘息磨得锋利的直角边,探出一个椭圆形的小脑袋,莫汉用手扒住墙壁,粗糙、冰冷的纹理像是划破他的血管似的在他的手掌掌心留下记忆。
莫汉并不打算走过去制止,他既没有在身上携带激发勇气的利剑,也没有计划用其他激昂的词语或是图像酝酿一些稀薄的勇气。在他看来,他应该用眼睛拍摄下这一切,然后走开,那些喜欢对这种凌辱事件插手的积极分子的作风,并不是他喜好而且能够予以贯彻的,他只是一个八岁的男孩,他紧紧扒住墙体凸出的直角边,在心里嘀咕着说。他的额头上渍出冷汗了,而他早产的抬头纹之间却还能挤出一些遗留的热量。
男孩被推搡倒地。他的胳膊,像是一根被强劲的北风吹断,却仍然执拗地抓住主树干的树枝,当他狠狠地与地面碰撞时,莫汉能清楚地看到那被甩出去的胳膊。他把另一只寄存在口袋里的右手也拿出来扒住墙。他的指头所压缩的力气顺着指缝飞溅出来,不过他继续看着,没有留心被冻僵的整双手已经红肿的像是两个红薯。年龄略大的男生开始往后翘起粗壮的小腿,然后使劲地弹出去,冲击在男孩薄弱纤细的大腿上。男孩吐出几声呻吟,像是慵懒走音的琴声,晃晃荡荡地趔趄在空气中。莫汉咽了一口被恐惧稀释的寡淡的口水,接着吞下了那几声走音的呻吟声。
莫汉挪了一下发麻的双腿,想要离开,身影却被年领略大的男生的余光囊括了进去。男生朝这边看来,他凸出那双老鹰的眼睛扫视着莫汉全身上下。莫汉在紧张中颤颤巍巍地从墙后走出来,他像是一个士兵似的挺直腰背站在巷口,接受着那个男生嗔怒的审阅,他感到皮肤上正在立起无数的疙瘩,而里面包含着不断分泌出的恐惧。他的身后传来几声汽车喑哑的鸣笛声,像是宣布结束审阅的信号。男生将双手放到上衣口袋里,朝他这边走过来。
“你不回家在这做什么?”男生说,“难道你们老师又布置了什么傻瓜才会做的愚蠢的作业吗?”
“没有,”莫汉说,“我只是路过。”
“看样子你应该看了好久了。”男生说,“走吧,莫汉,现在我应该和你回家了。”
“那个孩子呢?”莫汉问。
“哪个?”男生说,然后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转过上半身,“你说他吗?我不认识他,你认识吗?”
“不认识。”
“那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里,天要黑了,我能看到你脸上昏暗的红色已经钻到了你的眼睛里。”
“你的也是。”
“你不用这样学我说话,这会让你变成一个十足的傻瓜。”
“因为你觉得自己很傻吗?”
“不是,”男生说,“因为你的年纪太愚蠢了,八岁简直是一个造孽的年纪。”
“我想不是这样的。”莫汉说,接着他低头往前走去。男生歪头看了一下躺在地上的像是一只狗的尸体一样的男孩,男孩灰黑色的头发被巷子里干裂笔直的冷风从地上撩起来,又温柔地轻轻摊在地上抚顺。他没有再多注视一秒,便紧跟上前面的莫汉。
莫汉一直低着头注视着明亮的人行道,偶尔用脚踢开一块丑陋粗糙的石头,他的腮像是倒映在水下碎片化的橘红色夕阳。男生走在他的左边,他的黑色裤子由于刚才的激斗染上了一些浅黄色的灰尘,他将龟裂的手背一直放在口袋里,他也缄默不言,时不时朝着马路吐出一口痰。
“这天可真冷。”男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