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帕斯高原金红色的落日,雄鹰在光亮处盘旋,我曾在一家廉价的画廊见过,少年稚拙的油彩画中,那像被心头血所浸染,正值结痂时被无情戳破的触目惊心。历史的印记,以诗人情怀晕染的云,到处都是缓慢倒退着行走的人,记忆中那便是阿根廷,名叫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布宜诺斯艾利斯带给我如雨般缠绵的回忆,飞机尚在滑行,引擎的轰鸣声不间断,耳朵有些刺痛。抬眼望去,雾霭朦胧,风雨将至。陌生的乘客起身站定,波斯姑娘轻抬手臂帮我取下行李。双脚再次回到地面,却徒生处一股子茫然,也不知怎的就担心起往后的日子,生怕会死在这异乡,心头偏又暗笑自己庸人。只不过一眨眼,这种陌生感很快就被往来人群中的美丽姑娘所侵占,目不暇接,赞叹这方水土竟一点不吝啬育得如斯美人。
彼时,我还妄自游走于世间,匆匆停留又忙碌启程,企图寻找真理又轻易被谬论蛊惑,人生之于我变得举足轻重,还曾想以健康的体魄去鼓动生活本身的不平静。
那个助我那行李的姑娘邀请我住在她家,长途汽车票早已售罄,难得无从选择,然庆幸身上并无多余的现金,如若被骗也不至于太惨。她开着银灰色的两厢沃尔沃,后座是一堆还没有拆开包装的衣服和一些东倒西歪的纸巾盒。车速极慢,和凌乱的车厢显然不是一个司机。我拿出烟递给她,熟练的伸出左手结果,就像老朋友,我从她的衣服兜里翻出打火机,点燃,猛吸了一口,头有些昏沉。公寓里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床,敞亮的过分,半眯着眼便能打探整个房间,烟草的效果还在脑袋里转悠,空气中弥漫着将下雨的湿热和灰尘的味道。她对我笑笑,带着浓墨口音的英语让人花尽心思去分辨,到最后不了了之,居然就将行李随意放在门后,两个人斜躺在棕色沙发上大笑。
去往阿根廷的航班上她坐在我的身边,从深刻的五官就能辨认出波斯的暧昧。她时而焦躁不安的将手中的书花花作响的翻动,时而又柔情似水的用力抚摸右手无名指的戒指,钻石大到近视如我也能轻易看见,有些羡慕。我专心的看着“Las Calles de Borges”却见一双湛蓝的眸子自作主张的转过来,小声却清楚的让我不要如此的渴望这座城市,口吻严肃的教导我:“尘土,并不会使我们免于死亡。”有些好笑她这样篡改别人的诗句,偏叫梨涡迷了眼睛,不自觉晕了头,不善言辞的曲起了膝盖,攀谈起来。
她扬起眉脚,神色上衣起了褶皱,绿色窗帘外开始传出淅淅沥沥的雨声,屋里略微闷热,让我有些昏昏欲睡。夜里她穿着浅色的内衣到厨房_______其实更像一个在房间里硬生生隔开的角落,清水流经她的喉管,紫色的吞咽声。因为觉浅,我被她吵醒。没有灯光,屋外的而月亮也不知被谁蒙了眼睛,一点光亮都不肯施舍,撑大眼只能看到她浅色内裤在半空当中移动,高个腿长的人。玩闹心起,我索性沿着沙发摸到她的床上,盖上被子在温热里等待着。屋里更加沉谧,等到她大手大脚的钻进被子,伸手抱着我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挣脱,乐于继续睡。一夜无梦倒也相安无事。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缩到被窝里面,绿色窗帘隐约透露着其他的色彩,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第一个清晨,雨水趁我们熟睡的时候偷偷飞奔向了浅蓝色的天空,街边的梧桐树挡住了缓慢升起的太阳,地上只有一汪金黄色的水洼调皮不肯离去,还在床上等待冬天的人被骤然拉开的窗帘外的阳光惊扰,轻声嘟囔,用着我不知道的语言。
秋至。
我站在五月广场上,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只知道身后叮当作响的有轨老电车让我从梦中惊醒又向梦境更深处走去。看着相互依偎悱恻的恋人,抓不住轨迹的白鸽,身形温柔的穆斯林少女从我眼前走过然后越来越远,暮光将他们的双手伸向我,我努力靠近,却又好似分离。姑娘远远的朝我招手,棕色的长发垂至腰际,眉眼仍旧上扬着,顺着光洁的额头看上去,是正当岁月的日色,尚未残光。她口齿不清的叫着我拗口的名字,朝着灰色走去,我踮着脚踩着碎步被动跟着走,顺便给了喂鸽子的老头十比索。她脚上套着一双高跟鞋,离近些的话,我只得微微抬头才能见得她完整的脸,天生秀丽不施粉黛,鼻翼周边细小的雀斑倍加可爱,旁人嘴角轻笑弧度不及她三分,我倒是来不及打量,只因着一路上打扮的男子都朝她张望,不屑,或者尽量不想让她瞧出我的同流合污。对于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拒绝,又羞于承认。
尚来不及逐一数清楚街上的路标就被强行拖走,每一个街口都像极了曾经光影中一闪而过的场景,五月南半球的晚秋,耸立着衣领的毛呢大衣,一层被静谧与喧嚣覆盖着的空间,漂亮的姑娘捧着一束不知名的野花迎面走来,踏着不曾留恋一处的步子,你告诉自己定能够留住她,然后全身心投入到这莫名的爱里,最后在街角发现那一只遗落的高跟鞋。心甘情愿的叫人心疼。
那是一家她不常去的小酒馆,夹在公寓之间的小巷中,像极哈利波特里那家麻瓜们看不到的酒吧,早早就开始营业。我们坐在最里边的位置,她用着陌生的语言和服务生交流,一来一去,小酒馆里逐渐坐满了人,安静的,沉默着喝酒。不难看出,小店里无外乎都是我和她这样的组合,心下了然几分。我是将她背回家的。其实不算太难,我沿着她带我来的路一直找回去,在认路上我还是又几分本领的。过了这个街区转弯就能看到一家书店,唯有书店门口的路灯最为明亮,一直能够照到这条小路的尽头,在前方的路标下有一个红色邮筒,白胡子老人稳健的从自行车上下来,接着月光打开红色的小门,伸手从里面拿出许许多多的挂念,肯定还有不少心烦的账单。年轻的时候,但且希望能够在剩下最热的夜晚爱人同我并肩走着,周遭只有远处的路灯还亮着,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左手却还紧握着右手,走累了,她站定,等着我。直到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她仍在。没想到,终究也是在这异国得以实现。悲伤的人昏睡不显乖张,呼吸深深浅浅的沿着衣领往我脖子里钻,周围除了苍老的路灯皆是乌压压一片,就连我悄悄用手将那人握紧些的摩擦声都听的仔细,后来我特别喜欢昏暗的黄色,因为瞧不见羞红了的脸。将她扔到床上,回到小沙发,面前是买来不久的咖啡桌,黑暗中不知道什么在闪闪发亮,我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故作不知的随手拿过杂志将桌上闪亮亮的金刚石挡住。
宿命难懂,最好不见。
一路追随着人流走到了贝隆夫人的墓地,雷克莱塔墓地闻不到诡异的宗教气息,也鲜有死去的低落,只是沉默。被岁月镌刻出老态的墙面,裂缝中交杂中空气氧化过后的黑色,多剧烈的花谢反应所带来的激情让墓地的石块间有了生命力,呼吸一样,默默的相爱着,这许多年都不曾坍塌。棕发姑娘今天穿着蓝色的大衣,因为我有些嫌弃她的拖沓出门的时候只随意套了一双长靴,十字架底下被太阳大度撂下一块阴影,她站在阴影上,将我从她的梦里面叫了出来。上大学时候在图书馆里对照着原版和翻译琢磨了一个学期的博尔赫斯,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突然就想到大家所著的激情里又这么一句话:Habré de levantar la vasta vida ,ue aún ahora es tu espejo即整个生活至今仍是你的影子,每天清晨都得从头开始。即便不可知生活以后会是何种模样,然此时的确是深深陷入阿根廷的魅力里,想挣脱却无能为力。我说我想要死在这,你觉得呢。她从阴影里走出来,还是带着浓郁口音的英语而我不知何时已经喜欢上了这样的不合常规,还没细想就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在雷克莱塔墓地,贝隆夫人的不远处,在秋天爽朗的日光下,我们接吻了。我这个外国人不晓得这个地方的习俗,我只知道,我面前这个睫毛颤抖的人,真是个离经叛道的女人。
帕莱莫区的公园里任何时候都不乏路人,宽阔的街道,恨不得立马脱了衣服跳进小湖里的悸动,只可惜来的不是时候,见不到常态玫瑰园里百花争艳的场景。这个季节里玫瑰园里反而冷清了很多,除了一些饭后散步至此的本地人而外,就是我这样仍旧不肯对美景死心的流浪汉,心中抱有一丝幻想不肯熄灭。连蜜蜂都懒于运动的花园,只有阳光还肯照拂,大概就是那一点点的体恤才让他们撑过最难熬的一段日子,被忽略、被不屑、被蹉跎,然后等待着时间流转,来年再会。秋季连园丁也只留下寥寥几人,全为了一些高贵的品种。卑微却又拼命的汲取阳光、水分,风一过,将不堪的刮落,掉在波斯姑娘的肩头,皱眉拂去,已经对这个地方不再热烈。我却舍不得离去,这么多庞大的生命力在唤醒那些腐朽的体魄,即便随风飘散的那一部分,也拼了命往小湖的中央挤去。每一个停留过的地方,终究会离去。漂浮在湖中央的花瓣会被小鱼吸食,到处搬家的天鹅上时常会附着一片两片,下雨涨水随即不知所踪,生命以及其盛大的方式出现,然后个人有个人的造化,都不过是随波逐流,逃不开重新开始的宿命,所有的发生着的一切,都只是重新开始。命运一旦掉下来,转来转去都是百无聊赖。
波斯姑娘的包里放着一包烟,一个打火机,一个钱包还有一本小册子。小册子上密密麻麻写着她旅行时的感悟,譬如:马德里的海鲜饭比不上马德里的啤酒,柏林的啤酒不如马德里的海鲜饭。那晚,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她用英语慢吞吞的给我翻译着小册子上的话,大概语句语法也是有些问题,可我只顾着傻笑。小册子的封面右下角写着她的名字_____ büyür。闪亮的星星。然而,我还是喜欢叫她波斯姑娘,仿佛只有这样她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对于爱情的不真实延续至今,之中毫无交涉的恋爱,是的,我称之为恋爱,尽管对于这种爱我们都没有做过任何形式上的承诺,也没有轻易说出对于爱的忏悔,爱恋的切实存在却让人不得不相信自己是在恋爱,疯魔、痴傻。又或者,早在一开始便决定好了命运让这种爱游离在指缝间,流连在唇齿内。我爱你,此等被命运优渥的权利怎这般轻易的交出。
晨间,拥挤的浴室里,白色瓷砖的地板,棕色长发缠着黑色长发,我蹲下身耐心看着,试图将它们一点一点的分开,理还乱,恼怒的用纸裹作一团扔进垃圾桶里。她裹着浴巾,顶着半湿的头发漫不经心的站在浴室门口看着我笑,右手拿着一支烟,嘴里还吐着烟圈,我发誓,我听到的一定是水滴落在地板上“砰、砰、砰”的声音。结果那支还剩一半的烟,她乖巧的拿出吹风机,这几日常常如此,她斜躺在沙发上不耐烦的等着我给她吹干头发,偶尔会放松小憩,或者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房间里只要她不说话就会变得很安静,我只掌握了倾听的技能,正好配合她。一旦安静下来,我就会绕到她身后撩起长发拨弄,这种惶恐不安来的太突然,幸福也是会使人难过的一种技能,害怕就此不复。我从不转过头看我,我猜想当我看不到她的时候,她会不会也和我一样为着现在的幸福烦恼,使劲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不是担心懦弱,只是害怕狼狈。在爱里为了幸福而隐忍,被摔进大海的金鱼。
我多想在爱里醉生梦死,至此君王不早朝啊,多想让她成为我这个国家里的君王。然而她却成为了一整片沙漠,我只能是远方的一小片绿洲。我无法随意的在她的现实里飘荡,又无法轻易的将她从我的精神里摒弃,我只能仓皇的逃离。我是再没有那样的本事了,只能行尸走肉的活着,然后等待着世界上另一个中心的出现。
半年之后,我去了巴黎。
只是没有想到巴黎的行程最终被我砍掉大半,早早狼狈回国,躲在衣柜里睡了半个月,之后才将继续生活,尽管生活历经戏剧式的劫难,可是总会有一些新的东西能够孕育出爱。在那个阶段,我自己经受着以后的人生再也体会不出来的爱,我必然是爱着她的,唯一使我没能早日从那段爱里走出来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无法自拔的陷入那份“不朽的爱里”也只是因为时间还没有流转到那个让我不再渴望的位置。其实这样的爱在我心里,早已云淡风轻。只剩下一点人类固有的执着罢了。
距离巴黎几十公里外的吉维尼,四处都沾染上里莫奈的绿,迷惑肉眼。初至这地,心想死在这儿也算不错(也许只是因为我还活在波斯姑娘的吻里)太美好,理所应当的祈求生命在此终结,可是那般好风景却不肯收留我,只是又一次短暂的停留。留着络腮胡的房东将房间打扫干净,驱车到韦尔农的火车站接我,巴黎市区不太适合我,生怕不留心醉倒在酒吧丢了行李,而吉维尼确实也是好去处。到了韦尔农天空也不总是烟雨蒙蒙,太阳就躲在一片蓝里,成群结队的云往东南方向张望,巴黎,缠绵悱恻的小雨。他递给我自己卷的烟,我摆手,掏出习惯的牌子。烟雾在脑袋里打转,小镇的路上春意盎然,房东热情的介绍吉维尼的好去处,总而言之就是到处都好,一路上也还算互有交流。我没见过莫奈的画,从未有过这种机会,因为听人提起过对于莫奈的不屑,爱屋及乌,也对这素未谋面的画家失了兴趣,等到了吉维尼才发现那人为何反感于莫奈。又什么比得上爱之却不得的痛苦,嫉妒之心最为邪恶。我也是。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人倾慕的地方收容了莫奈,我却只能在心里住下半个吉维尼。回来的路,染上起床气的早晨,太阳迟迟不肯出现,小镇的车道井然有序的忙碌起来,韦尔农车站的售票处排着长队,我站在队尾,前方的视线被一个高个带着黑色大檐帽的女性挡住,她浓密的棕色长发像一道大屏障伫立于此,有些反胃,使劲反复的咽口水。期待又惶恐,蓦然知晓地球两端的距离,想挪开视线心却往前方飞去,在她身后,隔了这些年,我还是在默默流着眼泪。
曾经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尾随姑娘的猥琐大叔,我装作不经意的将座位调换在她的左后方,那本起了毛的小册子被她从包里逃出来,右手无名指闪闪发亮,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我想,再不去看她。难道她还没有发现这边有个人在牢牢盯着她吗?这样的眼神紧张又深刻,只集中在她的身上啊。她要是转过头来,我该怎么办。起身,想要走近些,徘徊,转身往另一个车厢走去。不到五分钟,辗转反侧的沿原路返回。她胖了些,我想波斯姑娘会不会到一定的岁数都会发胖,脸上的妆容遮住了鼻翼的雀斑,除此而外没有什么差别,还是比我高一个头,仰着头才能看见她的眼睛。惊恐的心情来不及出现在脸上就发现了迎面走来的人,心里涌上一股子酸楚往鼻腔窜,堵得人说不出话来。在世界的每个角落演练过无数次的开场白都变成了还未开口的眼泪,我想,我终究难以释怀。车轱辘还在转,火车麻木的错过两旁相看生厌的风景,第一次睁眼看到的稀奇,再一次瞭望的叹为观止,情怀不再。是这么认为的,时间终将会抚平岁月中所有曾经信誓旦旦的瞬间,记忆不用纸写下来也忽变成空白,我只是需要时间去忘怀没有爱到的人。我仰头看她,就会怀念她,旧时光从脑海里跳出来叫嚣着离开时的愤怒,我想也不是因为这种有多深刻,责备的大概是自己的不甘心。我爱上的,不过是自己心里书写的爱情,然后我的爱情输给了现实当中的人。搜抱着她的腰,在那件宝蓝色的风衣上哭的一塌糊涂。那位长者,宽容的给与我安慰,她同我站在车厢中间,我边哭边想,这班火车再也不是这个世界。心里悲哀又快活的告诉自己,最后一次见面也不算太糟糕。
火车抵达巴黎的时候我正和她并排坐着,心里却再无悸动。她像个老淑女,不露齿的轻笑,体贴的拿出纸巾,轻柔的帮我拨正额前的头发。那个在墓地里和我接吻的离经叛道的波斯姑娘,死在了过去,连同曾经。想在想起来,那样撒泼,也许是因为从相识的那刻,已经在缅怀逝去的美好的拾荒。我在最美好的岁月里活着,却在这样的岁月里告别了我至今也觉得美好的爱啊,而我曾经爱过的那个姑娘,一早就死在了过去里。
再度狼狈不堪的逃离,包里还装着她送我的一本崭新的《圣经》真是个虔诚的信徒。同样的逃离,比起在阿根廷的时候倒也光鲜了许多,尽管我留给那儿的是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命中注定的邂逅,命中注定的分离。一旦有悔恨,也是关于自己没有早些认识这个人的懊恼,无济于事。此刻,我却也衷心的希望她能过的很好,这是关于自己面子的问题吧,不希望曾经爱过的人落魄,我们能够一起优秀。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留下了岁月,带走了墓地里那个离经叛道的波斯少女。
关于这个,我从来都没有后悔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