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来自地狱的轻响
1
阳光从头顶投射的温度一天天变得炽热,德感两岸的植物也被染上了一层深绿,江水漫过滩涂,冲刷着警戒水位以上的堤石,又在水浪回卷的时候夹带着那些岸边水草腐朽的根,在一个又一个的漩涡里把一切卷携至江心,翻滚的水浪表面就浮起了一层层的浮萍,深褐色的,在水花翻卷的间隙给空气送入了一股腐化的味道……
远远就能闻到,那些因为时间流走而迅速消逝的绿意,那些曾经存在于春天繁花锦丛里的美好,都已经迅速溃烂成尸体,浮在缓缓东逝的江面,被流水带走,被风埋葬,被人遗忘。
这个暑假的德感有些炎热,出租房内的空调不甚给力,即便已经关好了门窗也得等上好长一会儿才会有些凉意,而且空调里传来的气息也夹杂着一种浑浊的味道,像是内机布满了灰尘已经许久没有清洗过,像是在干燥的天气里一辆大货车满载货物从你身前疾驰而过扬起的漫天沙尘,沙尘穿过粘膜窜进呼吸道般,那钝重难受的呼吸感。
九楼,在这个简陋的小镇已经算得上是最高的高度,但深夜楼下喝酒猜拳的夜市声仍然可以窜上楼来,无视玻璃的阻碍,窜进屋里,三面朝阳的位置又让整个房间在白日暴露于太阳的炙烤之下,整个屋子会滚烫得如火炉一般,空调缓慢的运转效率也难以排遣这种燥热。但,炎热也并不都是因为环境,人心里的烦躁有时会加剧这种身体上对温度的感观,燥热的天气也会激发一切暴躁的因子,那些充满毁灭性的黑暗面有时会在这种温度的催化下,如同易燃的火药,被点燃,被引爆。
2
“我问你,你不是说去六嬢那里拿书了吗?书呢?”
叶秋开门进屋,正在找拖鞋换上,就迎面遭来一串质问。
这次暑假他并不常在出租屋内,他报了数学培训班,一是为明年六月的高考做准备,二是为了摆脱屋内烦躁乏味的生活,对他而言,这里更像是一个布满荆棘的囚笼,让他时刻都迫切地想要逃离。数学老师让把初中到高中的笔记带来,叶秋初中在六嬢家里上的学,所有课本都放在那儿,他只好一大早就坐火车回去拿,但遗憾的是,六嬢说那些书已经在某一次大雨中被淋湿了,他们以为没用就全部扔了,六嬢的话里满是歉意,叶秋安慰她说没事,却没曾想回到家会迎来母亲的质问。
“打湿了,扔了。”叶秋头也没抬,继续穿着自己的鞋。
“阿呀呀,我就说你们那些亲戚,没一个好的,要是我就肯定会好好放着,他们肯定是故意的,说不定早就拿去卖了,编个理由来骗你的……”
刘华琴像是一下打开了话闸,滔滔不绝,停不下来了。
“你和你爸一个样,还那么相信你们那些亲戚,以前不是回来都不住家里的吗,就住在外边啊,还回来干嘛?”
……
她又开始了,继续讨论人与人是怎样的心机,辩论那些虚伪和客套,翻着些陈年往事,陈述自己的孤弱和可怜。
“你说够了没有!”
叶秋怒了,几月下来积攒的烦躁和很久以前便埋藏在心底的怨恨都在夏天炽热的温度里被肆情地催化,成为了极不稳定的危险品。
“呦,翅膀长硬了?有本事了?别人家娃儿的话要是像你这样早被收拾了,你还敢嘚瑟
……”
弥漫在空气里的味道,危险的气息在灼热的空气下被迅速发酵,维持和平的平衡点在一次次倾摇,那些刻薄的话语就像一根根针一样,挑动着敏感的神经,一步步地,试探着最后的底线。
砰——,叶秋撞开了门,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似想躲避那些锐利的话语,逃离那些锋锐的针芒。可恶魔紧随身后,不依不挠。
“你这么有本事?那就别找我们要钱啊,怎么还要我们给你交学费,还要我们供你读书,这还是现在,要是以前那些年月,你手断了也就断了,就让你吊着看谁管你死活。”似乎是抓住了把柄,刘华琴叉着腰,尖锐的嗓音有着掩不住的得意。
到最敏锐的一点了,最刺痛神经,也是叶秋最痛苦的一点,他真的好想快点长大,逃离这里的一切,可他现在却不得不依赖着它们,那种自尊被践踏,被人卡住喉咙般的窒息感,像握住一把碎掉的玻璃渣,握进手心里,勒出一道道殷红的血痕,而最敏锐直接的痛感就从这掌心直窜上脑海深处的神经里,挑动着,那一点一滴的痛楚。偏偏还有人在拿着皮鞭逼着你去做,强迫你去把那玻璃渣握得深些,再深些。
像马戏团里的狮子和驯兽师,一次又一次的皮鞭落下,场外观众拍手叫好,驯兽师洋洋得意的嘴脸,狮子身上一道道绽开的血痕,眼角流露的泪光和心底埋藏的怨恨。大概狮子是向往大自然的,大概驯兽师也从不会听从狮子说过什么,他只知道:狮子不做,不给饭吃。大概有一天狮子也会咬死驯兽师吧,在一个怨恨叠加的夜里,在它敏锐神经被痛苦覆盖以至于失去理智的时候。
气氛趋于凝滞,尤其在孕育着愤怒气息的空气里,流动的风也会在此时停止,出现片刻的平静,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叶秋额上的血管鼓鼓地跳着,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这种力量,源于身体深处,在愤怒的支配下涌上头顶的力量,眉梢很热,在这样炽热的夏天每个人喷吐的气息都被加热过,也包括各种蓄势待发的脾气,像久困笼里的猛兽,只需要再一点点的刺激就能撕碎那腐锈的铁笼冲出来——
“我再说一遍,我没用你的钱,学费是我爸交的,跟你没关系。”
“我没求着你回来,我不需要你的照顾。”
“就算死在外边,我也不要你管。”
字字铿锵的话从叶秋嘴角一个一个地突出,他最讨厌的就是威胁,何况这种威胁来自于从小给予自己阴影的人口里。他攥紧了拳头,呼吸也越来越变得急促,他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他本来是想躲避这样的交锋,但那人一路尾随,像疽虫般已经附着在了躯干里,他摆脱不掉。
小时候的耳光。一道,两道……
身上留下的掐痕。一次,两次……
父亲凹陷的眼眶,那没有神采的假眼。
呵,你这自以为是的嘴脸,为何你就认识不到这些自己造成的罪孽?哪怕是道歉,哪怕是后悔,也总要有一点吧。
若是狮子被驯兽师打怒了会怎样?
在狮子已经披就了满身的伤,在它流干了所有的泪,在那之后。狮子会把前期所有的怨恨积累,所有扎在记忆里的倒刺连根拔起,化为一次疯狂的报复,去冲击着那困了它一辈子的铁笼,直到撞得遍体鳞伤,直到撞得浑身是血。要么铁笼破裂,要么狮子命陨。
而叶秋,此时就像是那头狮子。
“行啊,你本事了……”极具刻薄的神色丰富地刻在了刘华琴的脸上,她操着尖锐刺耳的嗓音,她还想说点什么……
砰——
一声剧烈的锤击声让整个屋子的墙面都开始颤抖起来,较之颤抖得更厉害的还有叶秋痉挛的左臂,拳头上一团鲜艳的红色绽开在空气里,他的脸庞也吃痛得开始一阵阵地抽搐。
但没有停止。
他仿佛感受不到拳上剧烈的疼痛,或者说这股疼痛还不足以让他找回失去的理智,镇压下心底苏醒的恶魔。
他抓过了一旁的书包,向母亲砸去,拉链没有拉拢,包里的笔和书本散落了一地,在剧烈抖动的空气里。
“啊——”
一阵猛烈的嘶吼,像久困笼里的猛兽露出兽性时的叫声,又像是待宰杀的家禽绝望时候发出的悲鸣。
书包砸在了母亲的身上,但是已经被抽空内在的软绵绵的冲击并未给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伤,这样子似乎还不够解气。刘华琴噤了声。
叶秋又捡起了地上散落的书本,在母亲惊恐的注视下,像一枚枚导弹一样朝她飞去。刘华琴长大了嘴巴,她完全想不到一向乖巧听话的儿子会变成这个模样,她完全想不到小时对她的话言听计从的叶秋也会有这样反抗的一天,而且这种反抗还是如此的激烈。
书本一端的钝角在空气里飞来,在刘华琴恐惧的瞳孔里迅速放大,这么快的速度让她只来得及去用手遮住面部。
预想中的砸击并没有到来,伴随着一声重重的撞击声,那飞来的重物只是坠落到了脚下——原来它一开始瞄准的目标就并不在她的身上。
仅存的理智让叶秋在最后关头改变了那东西飞行的轨迹——他并不是一只真正的恶魔,或许只是一只绝望的困兽——一个受伤的孤独的人,一个失去母爱饱受误解的人——一个可怜的孩子。
暴风雨般的疯狂并没有停息,相反在惯性的作用下变得更加肆虐。他抓过书,一次接过一次地朝着母亲扔去,看似是这样,但那些扔出去的东西有撞到墙壁上的,有撞到门栏上的,有直接砸到地面的,唯独没有真正落到刘华琴身上的。
“我恨她,但我有时候也爱她。”
小时候有人问起叶秋对妈妈的看法的时候,这就是他的回答;然而在青春期充斥着叛逆气息的情绪里这种矛盾的共存也变得极不稳定。
妈妈?
3
只是某时的又一次捡起,书本在手里刮着呼呼的风,因为与空气剧烈的摩擦里面的纸张都开始颤抖起来。
这一次用得格外用力,是前面的所有行动惯性的积累,也是对心底恶魔最痛恨的砸击。
向着那些自己渴望摆脱却摆脱不了的,向着那些束缚自己的阴暗以及浇灌在记忆里的怨恨。
他又一次抡起了那“武器”,只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已经习惯性地用上了较为灵敏有力的右手,而不是不太协调但却完好的左手。
扔出去的东西在空气中划过一道长长的线条,像看见猎物时俯冲而下的鹰,迅猛地撞击在了头顶的门栏上,碎裂的门窗玻璃在空中飞散着,那东西又变成了断翅的飞鸟,在无数透明的残片里哀嚎着坠落向大地……
“啪——”
似曾熟悉的声响,突兀地在空气里响起,叶秋没能分辨出声音是什么,源自哪里,但脑海中却有着一种对其本能的恐惧,渗透进跳动的心脏,伴随着心房一次次的伸缩跟着血液一起流向千肢百骸。
啪——
啪——
啪——
一阵接过一阵的强音,反复地震荡着耳膜,在恐惧的渲染下,宛如来自地狱,也宛如恶魔的邀请。
只在一瞬间,叶秋便像被断了线的木偶,瘫软地跪在了地上,熟悉的冷汗,熟悉的强烈的虚弱感,一点点从心底蔓延出来,吞噬着他的整个脑海。
可最痛苦的不在这个,被先前叶秋疯狂的一幕吓到之后,刘华琴也重新恢复了早前的威风。
“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你不是很得意吗?你再继续作啊!”
极具嘲讽性的话语让叶秋额上的冷汗更盛,那些尖锐的寒冷此时就像一万只蛆虫一样,爬满了全身,啃食着蔓延出剧烈痛感的右臂,也啃食着千疮百孔的心脏。
可他硬是把即将迈出眼眶的眼泪逼了回去,他不肯在这个人面前留下一滴泪,所有的哭泣只让他留在幼时的记忆里就好了。
叶秋左手扶着右手,坐在床沿上一点点地把身子挪到了床头,他拿过正在充电的手机拨通一个号码,豆大的汗珠从他脸庞上不断地渗出,那股从断骨里蔓延出来的撕裂感已经让他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啥子事?”
“爸……我手又断了。爸……对不起!”
对不起。那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叶秋眼眶里的泪水蓦地就止不住了,连成了一条线,啪嗒啪嗒地滴落到手机屏幕上。
“……孩子别急,你给你表姐打电话,她那儿过来近,你快去医院……”在略微的停顿之后,电话那端传来了急切的声音,已经没有上次事故时的那般气极,隐约间能听到工地上机器运作的轰鸣。
后面的话叶秋已经听不清了,仿佛泪水在模糊了视觉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听觉的传递。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刘华琴就站在客厅里,像一个没有生机的雕塑,直直的,看着叶秋走出屋子。
可她的身体竟也在叶秋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剧烈颤抖起来,如同呆滞的木偶,隔了好一会儿也机械地迈开步子,向前跟去。
4
黑的,白的。各种颜色的。
像被打翻的颜料,揉在了一起涂抹在视网膜上。
九楼的位置,在这个昏暗而浑浊的狭窄楼道里,叶秋已经快要找不到视线里可以驻留的焦点。脸颊上的汗水已经被风冷却,化为一团粘稠的东西紧贴在皮肤表面,恍惚的视界里,神智都变得极不敏锐,脆弱而仅存的意识似乎随时都会因为某一次精神力的不集中便像风里的烛火一般,噗地一下被熄灭,从而好让更多的黑暗涌入,整个人也将坠入那混沌的深渊。
叶秋左手扶着右手,伴随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小心地摸索在黑暗的楼里,意识在恍惚和惊醒之间来回游离,好几次,他都差点摔倒,因为没有空手他也不能去扶住一旁的楼梯栏杆。
那种全力以赴的感觉似乎比竭力跑完三千米长跑之后的虚弱更来得强烈,而强烈的孤独更是把这种对黑暗和寒冷的恐惧尽可能地催化。
没有人陪着你,没有人安慰你,在你最受伤的时刻,或许还会有人幸灾乐祸地在你伤口上撒下一把盐。
叶秋一个人摸索着走下楼,一个人摇摇晃晃来到马路边,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噌的一下坐在了座位上,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乌紫的嘴唇不断地颤抖着,苍白的面色宛如一张白纸。
他回到了医院,回到了那个几月前才让他经历过噩梦的地方,而这一次的痛苦和打击却是上一次所不能比拟的。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上一次是因为扔铅球,那这一次还是因为扔东西么?还是因为发脾气?在他人看来或许就是发脾气吧——看来幼稚、乖戾的帽子是甩不掉了。
他是这样的倔强,哪怕是因为自己的过失造成的受伤,都倔强得不肯低一点点头,更不可能向他人透露出一点点的悔意——何况他认为自己并没有错——他没有伤害别人,他只是在捍卫自己的坚守。
虽然因为这捍卫他数次受伤,但他并不后悔。像一个勇猛的斗士。
他要把那些渴望着让他屈服的东西都撕成碎片。
可是,一个孤独的人能做些什么呢?一个尚未成长起来的人,在命运面前,一切的坚守仿佛都成了可笑的笑话。
那些荒谬的自尊,根本就不堪一击。
医院里,在CT室外的候椅上,他还是给幺爸打了电话,在走投无路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他哭了,他对着幺爸说着“对不起”,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还是太弱了,他现在根本就没有能力去面对这些事,就像是漂荡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浪也足以让他倾覆了。
“对不起,对不起……”,连连说了数声。叶秋就像一个低头认错的孩童,泪水也随着发音频率的加快而变得泛滥起来。
“秋秋,秋秋……别哭,别哭,你是我幺儿啊,我的心肝诶……”
有些出乎意料的,电话那头也传来了啜泣声,似乎是被叶秋崩溃的情绪感染了。
亲情?是不是因为覆盖在他们身上的迷雾太过沉重,又或是自己敏感的心思太过猜疑,那些自己所希冀的爱其实一直都在。
叶秋想起了小时候生病了,幺爸请假回来给躺在床上的自己喂喝药的场景;小学五年级时自己语文考了全年级第一幺爸笑着高兴地把他举过头顶……那些记忆里的碎片再度拼接,那段遥远的时光此时却在脑海中构成了一个个模糊却温馨的剪影。
但他也想到了初二时在班里不良风气的带诱之下迷恋上网的自己遭他们一顿训骂的一幕;他也想到了成绩一落千丈后所有的人都曾对自己说过“再不管你”的话。也是从后来的那时起,所有的人都疏离了自己,一种捉摸不透也看不见的隔膜宛如一道巨大鸿沟横亘在每一个人的身边。像一根突如其来的尖刺插进回忆的漩涡里,把那些先前涌起的淡淡美好都顷刻间绞杀殆尽。
在他最迷茫的时期没有人倾听过他的想法,没有人在意过他的感受,反而是以一种粗暴的方式进行震慑和打压。
5
只是又回到了原点。
回到了孕育希望的襁褓里。初始的是黑暗,随后的或许便是光明。
叶秋擦干眼角的泪水,按下了英子的电话。
“喂,小英,你在干嘛呢?”
“我很好,没事的,天热,你要是出去了得当心中暑。要开心!”
“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饿着了……也不要受伤了。”
说到后面他就没有再说下去了,他怕自己忍不住会抑制不住呜咽,在前面发生的事情渲染之下,这种情绪上的控制已经变得敏感又脆弱。
也不知道小英有没有听出他这个“哥哥”的异常。他想让英子能够陪伴在自己身旁,又不想让她知道发生的事。他渴望被理解和支持,却又不想让爱的人担心。
矛盾的心理。
却也是在冥冥中等待着一场对爱的宣判。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她能否感应到他的危机,或者在心里一点点的疑惑和担忧之下也要去看一看。
就像那次在教学楼上的见面,没有约定,没有呼喊,就只为了心里的指引,仅仅抱着那虚无缥缈的小小可能。
那么,她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