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从床上坐起来,阳光落在他枯瘦的小腿上,双手撑着床沿,顶着凌乱头发的脑袋沉沉的耷拉着。这是他失眠的第47天。
路上的行人匆匆忙忙,没人会在意他并没有整理整齐的上衣,那颗扣错了的纽扣,也没人在意他依然略显凌乱的头发。他也觉得每个人都只是行尸走肉而已,谁也不在乎谁,谁也不会多看谁一眼。
地铁里,他被人群推搡着,就像一张纸片被人握在手里揉捏。
他轻微的抬了抬头,黑色的玻璃窗上看见他一张无精打采的脸,忽然间坐在前面的男人占了起来,恰好挡住了玻璃上的那张脸,站起身的男人盯着他,他也直视着那个男人,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男人的脸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忽然有种想开口说些什么的冲动,又忽然咽了回去。直到那男人粗暴的推了他一把,然后朝车门走去。
他已经47天没有说话了,哪怕是自言自语。
“不要说话……”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回荡在他耳后,他记不起多少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了,也不再像刚开始听到这声音时那般恐惧,这不知道何时就会忽如其来的声音似乎已经被习惯了。
游乐场的门口站着几个保安,一人一根烟的点着,其中一个人见到他,便随意的挥手打了声招呼“韦哥,今天来的挺早的,老板在舞台那边等着了。”
韦正点了点头,疲倦的脸上硬生生的都挤不出一个表情。
他今天的任务是负责给今天的活动拍照,对他来说也算是个好差事,因为可以尽量避免跟别人交流。
离活动开始还有半个多小时,他先是回到办公室,偌大的办公室一个人也没有,老板安排了所有员工今天按放年假算,都去参加活动去了,而且是必须参加。听说还是因为市里有领导要来。
他换了件有游乐场logo的工作服,又检查了一下数码相机的电量,这对长期失眠的他来说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正当他要出门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叫住了他。
“韦正……”
他顿时心跳加速,瞳孔放大,他猛地转头,一个男人正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手里拿着根烟,示意韦正过去。
“就这一根烟的时间……,坐会吧”那男人说道。
韦正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后肩膀一松,慢慢的走了过去。
男人的烟还在半空中捏着,韦正并没有直接去接。他缓缓的低下头,摘下脸上的口罩。男人看到口罩下的脸,一开始也是愣住了,随后又苦叹了一声。只见韦正的嘴被他自己用胶布缠着,里面还塞了什么。就像犯罪电影里被绑的人质那般。
他小心翼翼的扯下了胶带,再从口里吐出一个比乒乓球还大一点的球体,随手拿了一张纸巾把它包了起来。男人起初看见这般情景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的,后来苦笑了一声,便当作无事一般。此时,男人再次示意韦正拿烟。
“这些天很难熬啊,我放弃了……”男人说着,同时给韦正点上了烟。
韦正点了点头,深深的吸了口烟。
“谁会想到会这样呢”男人苦笑了一声,脸往一旁倾斜,似有泪水再眼中打转,他揉了揉眼睛,有继续说道,“我把后面的事都跟亲人交代好了,我是写了一封信留在家里的,要去办的都办了,我把最后一次机会留到了回来这里,我只能跟你说,也只能……”
说着说着,男人又梗咽了起来。韦正没有开口,只是吸着烟,低着头。
“你看到土豆那天的样子了吗?还有那个陈老大,这轮到我还不知道是什么花样呢”,说着他深吸了一口烟,他看了看手上的烟,又看着韦正,说道“我解脱了,不管怎么样,你要是能继续这样下去,到时候烧个信给我,我想知道他们还好吗?”
韦正拍了拍他的肩膀,男人已经泣不成声了。办公室渐渐的又沉默了,一个匆忙的脚步声从走道传来,男人停止了哭泣。
只见一名中年妇女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对着韦正说:“老板叫我来看你到了没,人差不多都齐了,你赶紧下去吧”说完正想转身离去,又看见坐在一旁的男人,便开口道:“老范啊,你怎么还坐在这里,赶紧下去准备,一会老板又急了”。
老范点了点头,推了韦正一把,示意他离开,韦正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手里的香烟已经烧到了烟蒂,他没有再看他,他也转身离开了。
安静的走廊上,韦正掏出用纸巾包着的球,重新放回了口里,又从包里拿出一卷胶带,把嘴重新封上了,最后带上了口罩。此时耳边又出现了那诡异的声音“不要说话……”
今天的风有些大,带着些凉意。舞台的周边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穿着游乐场制服的人员正带着几个长相“正直”的人就坐在最前排。韦正也跟着拍照。
几个穿着清凉的女生在幕后准备着,表面上一直忙忙碌碌的主管不时的瞄着那边。待到领导都入座了,其他人也慢慢入了座,此时的韦正所谓空闲了些,他环顾着四周,忽然有个人拍了下他的肩膀:“表哥,我今天穿的怎么样?”
韦正回过头,那是他远房的表妹,一个他一直暗恋的女孩,女孩长得清纯,身子也高的,礼服配高跟鞋,让她看上去有不逊于专业主持人的模样。韦正当然没开口,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勉强的挤出一个笑眼,这笑在他疲惫不堪的眼里有种莫名的诡异。
他怕表妹没明白,随后又竖了拇指,在面前晃了几下。
“嗓子手术后还没好吧?看着药把你吃的,都瘦了一圈了,不说了,我要准备上台了,一会多帮我拍几张。”表妹说罢,便转身向舞台走去。
韦正看着表妹的背影,大脑里有个念头,好想和她说说话啊。
此时表妹已经站到了台上,几番试音后再整理了礼服。韦正看了看表,还有三分钟。台下一个领导跟老板在耳语,老板的眼睛一直顶着表妹那边,两人笑的有些虚伪。这时韦正看到一个男人在观众席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匆匆的跑到那男的跟前,在手机上写了些东西,递给那男人看。
“哦,我范师傅啊,是他叫我来的,他说今天他能搞定,叫我来这边多跟同事熟络一下。那边不用帮忙了”那男的说道。
韦正又在手机上写了些字递给男人看。
“是的,今天就他一个人”男人道。
韦正看着天空,忽然轰的一声,天空炸起了花,烟花的烟雾五彩斑斓,飘在空中,随风。台下的人都看向了天空,有人鼓掌,有人惊呼,而此时他什么都没感觉到,心里只有一个念想,他还活着。
一声,两声,第十八声后再也没有烟花的声音了,一片沉默后,老板忽然站了起来,大喊了三声好之后便自己一个劲的鼓掌,随后全场的掌声想起,此时韦正身边那个老范的徒弟嘀咕了句“明明是19炮的呀,怎么到18就没了……”
韦正此时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当它来临的时候依然让人心生恐惧。
整场活动除了烟花少了一发外,也算是没有意外,台下跟老板交头接耳的中年男人整场都用猥琐的目光看着表妹,这都被全场摄影的韦正看在眼里。
他记得那中年人,那一夜他也在,那一夜后他们公司的小雅离职了,后来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就跟人间蒸发了一般。
一个声音再耳边再次响起,“不要说话”此时,他心中莫名的焦虑起来,心里也生出些警惕。他忽然回想起活动结束的时候,老板跟表妹耳语了几句便和那名猥琐的中年人往他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想到这里,韦正慌了。
那天晚上,公司聚会,很多同事都喝多了,老陈,老范,土豆,都还在。小雅是公司的新人,长得也好看,有不少男同事想跟她喝一杯,这一杯一杯的,自然难免也有些喝多了。
韦正看着老板再跟一名领导范的中年男人在小声说着什么,是不是看向小雅那边,于是韦正便问老陈:“这两老色胚不是看上小雅了吧,就电视里那种,桃色风波,女的被……嗝……”韦正打了个酒嗝。
老陈意味深长的轻蔑一笑:“谁知道呢”
这时土豆说了句:“就算是也轮不到我们英雄救美”
只有老范苦笑了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满满的酒,自己喝了起来。老板正好也看了过来,只是示意老陈过去一下。老陈便踉踉跄跄的走了过去,老板跟老陈说了几句话后,只见老陈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整个人强打精神的站了起来,走向小雅那边,此时小雅已经喝得有点摸不着方向了。
老陈上去嘀咕了几句,只见小雅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听没听进去。老陈喊了土豆,又冲着老范给了个眼神,他们便都站了起来,老范也顺手拉伤了韦正。
老范拉着韦正走到了酒店大堂,一边走一边问韦正有没有带身份证,韦正从裤袋里掏出个钱包,又从里面掏出一张身份证,老范一把拿过身份证,也不忘吐槽一句,“都什么年代了,还有钱包”
韦正傻笑着解释道“这是表妹去年我生日的时候送的……话说你拿我身份证干嘛?”
“开房,不过不是我们住……”老范道
“那是……嗝……”韦正问道
“别问……”老范沉声道
简单办理完手续后,老范打了个电话便拉着韦正上了电梯,电梯停在13楼,门打开后在走廊的尽头看见土豆和老陈搀扶着喝多了的小雅,老陈一个眼神,示意老范快点开门。韦正在走近的时候听见小雅还在喃喃自语的说着酒话。
门开了,一张大圆床在房间里,还有地上的玫瑰花瓣,房间的气味也很暧昧。老陈和土豆把小雅放在床上,又跟小雅说了几句话,韦正没听清那是什么,只听见老陈最后说了句,“好了,不要说话了”
四人离开了房间,走出来的时候只见一个女侍应拿着几块大毛巾正站在门口,老范把房卡给了她,推着韦正往电梯口去。韦正被这一系列操作整的一头雾水,正想说话的时候,老范说了句“不要说话”
回到活动现场,韦正愣愣的站在舞台前,周围的人群也散的七七八八了。他唯唯诺诺的往总经理办公室走去……
许久之后有人看到韦正从总经理办公室那栋楼出来,此时正好有个同事说要去找老板,被韦正一把拉住了,那人想硬创上去,却依然被韦正死死的拉着,那人见拗不过,留下句一会再来便自行离去了。
此时的韦正已经摘下了口罩,嘴上胶带的痕迹显得他的脸格外的滑稽。游乐园里响起了救护车的声音,位置是老范放烟花的那边。
天忽然下起了雨,雨很大,他踉踉跄跄的走在草地上,走出了游乐园,他打了车,司机开始还嫌弃他湿答答的,只是看他神情恍惚的样子,又欲言欲止。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礼品折刀,这是他们游乐场准备搞活动用的礼品样板,前天还是他送到老板那的。
他打开车窗,随手扔向游乐场的大门。他拿起电话,想了很久,呆呆的看了很久,随后拨了电话……“妈,一会我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