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穷,日子单调无味,春节是一整年里最奢侈的快乐时光,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都得到一次彻底的满足。
对于小孩来说,过春节不是任何仪式或者符号,它就是实实在在的内容。
春节来临就如耀眼流星划过暗夜长空,所有的愿望将在这一瞬间全部实现。
从除夕开始,到元宵,那十几天的日子好像是坐上了一辆红色过山车,山光树影铺上一层彩虹颜色,如梦似幻地在眼前旋转,新奇又好玩,只管振臂高呼地快活。
除夕夜的压岁钱,饭菜飘香的年夜饭,箱柜里摆满的花生糖果,厨房里的鸡鸭鱼肉,除夕夜里放在枕边的新衣新裤,大堂间换上的崭新年画,跟着爸爸上庙里烧香拜佛,去很远的竹林乡下走亲戚,奶奶家一大锅的杂烩年羹,漂亮纸盒里的神秘饼干,透明杯子里喝不完的汽水饮料,缀着流苏的奶白色靴子,永远记不清脸和称谓的亲戚们,一直在高音播放着歌舞相声小品的电视机,门廊上贴着红色垂纸,在村里走家串门地读对联,门檐下的红色灯笼,墙壁门楣上随处可见的倒“福”字。
还有鞭炮声,在深夜里,在睡梦里,在深蓝色的黎明里,在喧哗繁忙的白昼里,鞭炮声永不缺席。噼里啪啦,远远近近,长长短短,就像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山头,笼罩着一层蓝色烟雾,在长天寸云之下或清晰如光或朦胧如豆,此消彼长不绝于耳,汇成一条布满红色碎屑、灰色硝粉和青色浓雾的音符河流。
以前读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阿长会在除夕递给哥儿一个福橘:
“哥儿,你牢牢记住!”她极其郑重地说。“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那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我们家里,尽管没有福橘,但对待“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也是慎重的。
正月初一,爸爸清早起床,在电饭锅里煮上满满的一锅米饭,在将明未明的晨色里放了新年的第一条爆竹,然后剁肉烧菜,爸爸说,新年第一餐一定要吃新饭新菜。
待我们都穿着新衣欢欢喜喜聚拢,爸爸再把电饭锅搬到桌上,打开盖,热气腾腾的白雾里充盈着滚烫的饭香。
爸爸把一扎红筷子均匀插在鼓鼓的米饭上,再让我们一起拔下筷子交给他,之后他将筷子往正堂地上一撒,朗声说:“筷子落地,顺顺利利;筷子落地,挣钱买房买地。”伴着清脆的刷拉一声,红色筷子洒落在地。
最喜爱的是除夕夜里梦游般的村行。我们家里小孩子多,我之下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吃过了丰盛的年夜饭,饭桌上杯盘狼藉,爸爸妈妈坐着聊天,我们仨便要一起去村头的货铺买烟花。
出发,从村子里穿行而过,便可体验一番五彩缤纷的梦幻光影。
因这个时间恰好是烟花满天,几乎各家各户都在自家庭院里放烟花,抬头看,朵朵绚烂夺目的彩色花束在夜空上接连不断地绽放,蓝色晶莹,红色热烈,黄色明亮,绿色清新,毫不保留地轰然洞开,美丽张扬,又闹又响,伴着砰砰的声音,在夜色里变幻如梦闪耀如星,争奇斗艳,像一个繁华春天在冬夜盛放,夜空花团锦簇,彩光漫射。
我们在烟花声里欢呼着,自在穿行于漫天的彩色烟花底下,跟着砰然绽放的声音跑跑跳跳,雀跃不已。
我们都放任地跌进一个流光溢彩的烟花梦,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只是纯粹,只是沉浸,只是忘乎所以,如同爱丽丝梦游奇境的兴奋,流连忘返在一个五光十色的诗意夜晚,心头充满了一种使人昏昏然的快乐。
也只有在这一晚,夜色里的村子一改往日的阒静和深黑,变得迷人浪漫,仿佛是被烟花施下了童话的魔法,每一幢粗陋无奇的房屋都变成彩色城堡,每一块石头都变得温柔可爱,每一个转角都蕴涵美妙玄机,每一扇窗户都闪着晶亮的魔法光束,每一条小道都像是一条粼光闪烁的溪流。
一道蓝光,一道绿光,一道红光,空气似乎都变成彩色了,每一粒灰尘都披上定制的新衣,在彩光里浮沉喜悦。
我低头看看影子,影子也要变成彩色了,看看手和脚,自己也要变成彩色了。而我们多么快活,多么幸福,为与烟花同色同调,为与烟花同声同形。
在这种与美丽的透明面前,什么都变得不再重要了。我们完全浮上了某种形象的表面,如同漂浮在美的海面。
整个夜晚和世界都属于烟花,炫丽的光芒慷慨地拥抱着天下人间,温热的欢喜和祝福蕴藏其中,今夜我们都在浪漫剧场。
在烟花的明灭之间,整个村落倏忽亮倏忽暗,就像一颗闪烁不定的烂漫星子,在一次一次地回眸和回眸中写诗作画。
光影流动,世界一片欢乐。很多孩子也都在外头玩耍,手里拿着嘶嘶作响的细瘦烟花棒,尖端跳动着一簇剧烈闪耀的明黄火花,小孩跑跳着大声笑,火花便愈加颤颤烈烈地急速闪烁,像一朵灵动蓬勃的魔法小花。于是我们也要买,每人拿着一根,点燃硝烟引线,微缩版烟花便在手上怦然开放。
手持着在空中轻柔画圈,留下一尾轻烟,像是夜的轻柔翅膀一划而过,四散而开的明亮火光映射在脸上,眉目都浪漫。
盛极而衰,夜空的烟花渐渐停息,我们也终于玩得尽兴,蹦跳着回到家里头,爸妈已把饭桌收拾干净,正在里屋看春节晚会,欢腾的音乐,鲜丽的画面。
我们争先恐后地跑进去,大呼小叫着伸起手问爸爸要压岁红包。
爸爸笑眯眯地把三个红包拿在手上,歪着头问我们过了年是几岁啦,答错的人可没有红包啦。
窗外,突然又有一炮烟花盛放,映在透亮玻璃上,红灿一片,像一颗明净的水晶球在院子里旋转。看呀,玻璃在微笑,光在膨胀,春天快到了吗?
现在过年,村里已经不会那么大规模的放烟花了,那种漫天烟花的夜晚,以及一些过年的传统习俗,似乎在我忙于长大的时候,也在悄悄退隐。
有时我也会想,那个时候的除夕烟花,真的有那么美吗?我不知道,也许是儿时的自己实在过于快乐,所以留给现在的自己的,都是夸张化的快乐回忆。
今年听妈妈说,市里出于环保考虑,现在爆竹烟花都不能放了。看来,那些在烟花底下的梦游夜晚,是永远只能被镌刻在记忆之石上了。
大约是因为贫瘠,过年时特有的丰裕和热闹总能带给儿时的自己盛大的幸福冲击,不论是各色的吃食还是有趣的习俗,抑或除夕璀璨的烟花夜,正月喜庆的流水席,都是一帧帧新鲜生动的影像画面,曾经的我在其中辗转流连,只觉乐趣无穷,童真和稚幼的视野让我易于满足和快乐,儿时浓重的年味也给了我一段珍贵可亲的回忆,不管在什么时候回想起来,也依旧会有一种亲切和怀念的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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