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迈不开脚步了。
有多久没见过丝瓜藤了?今天在大上海见到如此茂盛的它,感到意外的同时,嘴里还泛起苦酸味。
那丝瓜藤爬满了谁家阳台?绿色的叶子、晶莹的露珠与黄色的花朵、交相辉映,正向我发出嘲笑的声音。
二百公里外的老家,西屋那面墙上也有这样的丝瓜藤。如今它是否还攀爬到屋顶?多年没回去了,虎子的父母还好吗?
站在瓜藤前的我,情绪湿润记忆门。
乡下张屋村有一百多户人家,村西那间大瓦房是我家。我家房西面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几片绿油油的稻田,随季节更迭变换着颜色。
都说客家人重男轻女,可我父母重女轻男。父亲其实不懂男孩穷养,女孩富养的道理。物质匮乏的年代,不存在富养。可相对于哥哥们,我和姐姐比较娇贵,基本不用下田干体力活,只需在家做轻便的家务。
我和姐姐虽也打打闹闹,却喜欢睡一屋,且偏要一起睡在靠小溪边的西屋。
住在西屋的我们能枕着水声虫鸣入眠,早上可以趴在窗台看村里的大姐姐和小婶子们,一边在溪边洗衣,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笑聊天。
西屋虽好,可夏天的日晒时间长,从中午晒到夕阳落山。屋内热如火炉,即使门窗四开,入夜在地面上洒水,也闷热得无法入睡。
每到夏天,劳累了一天的母亲都习惯过来和我们躺在凉席上,一边小声地说说话,一边用竹扇在我们身上来回扇风,直到我们熟睡后才离开。
这是母亲给我的最早记忆。
大哥比我大许多,懂事早。他看不惯母亲对我们的娇惯,没少背着母亲教训我们,还喜欢向父亲告状。
父亲是企业干部,经常不在家。偶尔回来,也不舍得责备我和姐姐。某年初春的一天,父亲在溪边蹲了许久,他一会抬头眯眼望西墙,一会低头看溪水,很是奇怪。
我跑回家问母亲:“阿爸在做什么呢?”
正在灶台忙着炒菜的母亲笑着说:“在想事情吧。天快黑了,去叫他们回家吃饭。”
第二天天没亮,我在西屋听到父亲叫大哥和二哥起床和吩咐帮忙干活的声音。二哥小声嘀咕着:“才几点嘛,就干活。”
“趁大家还没起床洗衣服,麻溜地把活干完。一会我得赶回工厂。”父亲一口不容商量的语气。
我悄悄地爬起床,搬张凳子,垫着脚尖,从窗口往外面伸着脖子。耳边传来远近不同的蛙声,一轮弯月挂在天边。月光照在稻田,小溪边的青草地,像下了一层薄霜,白白亮亮的。
父亲领着大哥和二哥,在西墙上钻许多小孔,然后在小孔上插入小木棒或竹片,再挽起裤脚,用铁锹挖溪里的污泥,用力垒到西墙边。
我回头看了一下雷响也吵不醒的姐姐,对着窗口大声问:“爸,你们在干什么呢?”
爸停了手上的活,抬起头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大哥气喘吁吁冲着我喊:“还不是为了你。”
“看什么看?没鬼用的家伙!”二哥头也没抬地说道。
我伸了伸舌头,转身跳下凳子,爬上床,听着外面哐哐铛铛的干活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我从梦中醒来,春阳透过窗户照到床前,姐姐不知去向。外面传来阵阵说笑声,只听邻家玉婶子说:“老张家把小溪的污泥挖了,水清了,溪也宽了,还在墙边种了一排丝瓜,可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谁说不是呢,老张办法多。”
听到这里,我又爬上窗台往外看。见村东头的虎子正在溪边拍水玩,虎子妈正低头洗着菜。
玉婶子看见窗口的我,便对着我大声说:“月儿,你以后不用你娘扇着风睡了,有瓜藤挡着,西墙晒不到太阳。”
“对,小心丝瓜精爬进你床底。”虎子妈笑望着我。
“娘,哪有丝瓜精?别吓着月儿。”虎子转身面对着他娘说。
“我才不怕呢。虎子,一会我们约几个人上山去,前天下过雨,该有蘑菇了。”
虎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常一起上山摘野果,下河摸鱼,还一起偷东家的枇杷,摘西家的桃子……大哥不让我跟他一块玩,说我没女孩子样。
我不知道女孩该有什么样,但知道除了家里人,虎子对我最好。家里好吃的留给我,打架永远站我这一边,下雨时背我过河。
和村里的几个伙伴玩过家家时,我当过虎子的新娘。后来小伙伴们总拿这事取笑我。我听着恼得很,拿着棍子追打他们。虎子却在一边呵呵傻笑。我真不懂他在乐什么。
春天过后,种在西屋的丝瓜藤爬满墙,攀上了房顶。丝瓜棚宛如一张薄绿毯。毯上黄色花朵朝天而鸣;绿叶随风动;根须高高翘起,美如弯卷的头丝。
每年盛夏,它不但带给我们一片清凉,还结下一条条手臂粗的丝瓜。母亲下田回到家,到西墙摘几条丝瓜,去皮切片,要么做个肉片炒丝瓜,要么煮个我最爱喝的鸡蛋丝瓜汤。香甜可口得让人食欲大增。
墙上的丝瓜结得多时,母亲会给东家三个,送西家五条,很是欢喜。
秋风吹来,丝瓜叶慢慢枯黄。黄叶在夕阳下飘摇,发出沙沙的响声,有萧条苍凉的感觉,秋的味道。
随着丝瓜藤的枯荣,我和村里的小伙伴都长大了。他们有的弃学耕种,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做小买卖。我考入大学继续读书,虎子高中毕业后到了新疆当兵。
他很少回来。各有各忙,我们之间的联系少了。
四年后的春节,虎子从部队回家过年。年三十晚上,村里人在放鞭炮和烟花,平静的村庄的热闹了起来。
虎子来敲西窗,他在窗口小声说:“月儿,出来走走。”
我穿母亲做的棉衣和布鞋,戴上帽子,告诉母亲去看烟花,一会就回来。母亲没有反对,二哥奇怪地看着我。我瞪了他一眼,捂紧棉衣走出了门。
溪边站着的虎子哥已长得很高壮,他背对着我,正抬头看天空朵朵盛开的烟花。
“虎子哥,怎么了?”
“月儿,听说你家要搬到县城?那我们见面的机会更少了。”
“没事,我们可以写信。你在部队好好干。”
“嗯,月儿,刚才我在你家西墙摘了个老丝瓜,里面的瓜子可以做种子。我们用同一个丝瓜的种子,都种一棚瓜,可好?”
我点点头。他用力掰开丝瓜的一头,倒出一小堆种子,分出一半放在我的手心。我紧紧握着手里的种子,不舍得放入口袋。
之后,我在县城的家里用大花盆种丝瓜,丝瓜藤高高爬满阳台。虎子在新疆的基地撒下种子,丝瓜开花结果……两年后,虎子来信说自己快当上排长了,再过两年争取申请转业回家。
我们在等瓜熟蒂落的时候。
突然有一天,我收不到虎子的回信了,有去无回。我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想着他是不是生病或受伤了?当了排长了不起了?在新疆认识了漂亮的维吾尔族姑娘?
我一会担心,有时生气,一会想着他的好,更多是恨他不回信。每天在纠结痛苦中挣扎,在房间里自言自语,“有本事你别回来,别让我再见到你,死在新疆算了,死……”我猛地双手捂住自己嘴巴,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
一个月后,虎子的父母把执勤中牺牲的虎子带回了家。
我赶回老家,看着他们怀里的盒子,躲在西墙后面,紧咬嘴唇,泪如泉涌。后悔自己说了那么狠毒的话,痛恨自己口不择言,否则他不会出事……虎子,你可以不理我,可以不回信,只要你好好的……可虎子只能呆在盒子里了,无法再跟我说一句话。
一年后,整理自己的衣柜时,我无意中在棉衣口袋里摸到几粒丝瓜种子。手捧瓜种的我,再次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那几粒种子一直躺在衣袋,跟我和虎子哥的情分一样,再无开花结果的机会。我也不再种丝瓜,见不得那一棚翠绿。
十年了,我没回过乡下老家。我怕见虎子父母,怕看烟花,怕经过西墙,怕自己放不下……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爱人和孩子,可我吃所有的丝瓜都只有一个味,苦瓜味。我知道,不管是甜是苦,生活给予的,我都要好好去咽下。
我抹干眼泪,扶墙而起,用手梳理自己的头发,回头再看一眼垂掉而下的丝瓜,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