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片无尽的黑暗包裹着梧桐，一句话一直占据着她的脑子，那就是，她死了。

二八芳华，本该是她最美的时光，貌美，青春，无忧，可她却死了。

没错，她就这样结束了她的一生。或是因她留恋不肯离去，她的魂魄一直漂浮在她的肉身之上，父亲的三夫人刺耳的哭泣声不断地冲进她的耳膜，她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嫌弃地将目光移到另一边，她的母亲，一个地位卑微的外室，愣愣的盯着她的尸身，一言不发，双眼早已失去了光泽，既便是初入秋府，被府中人冷落时，她的脸上也常挂笑容。梧桐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忍再看，便转眼看了眼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情绪，冷冷地看着三夫人哭，待她哭够之后，便令下人收了梧桐的肉身，转身离去，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晃晃荡荡也快一年了，梧桐始终没有遇到过人们口中的黑白无常过来收她的魂魄，一年之间，她也未遇到跟她一样飘荡的游魂。熙熙攘攘的街头，梧桐站在人群之中，如这一年来所做的一样，看着这些活着的人穿过自己的身躯，而毫无所知。

“喂，让一下！”梧桐一顿，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的少年，他的怀里堆满了东西。梧桐没有动静，“喂，听到没有，麻烦让一下！”

“你，是在，叫我？”梧桐难以置信地用手指了指自己，小脸满是讶异，这一年来，头一回有人跟她说话。

“不是你还有谁，没看到我手上拿着这么多东西吗？麻烦让一下！”少年的脸上露出些许不耐烦，站在他面前的，除了这个女孩，还有谁？

“你、你看得到我？”梧桐再次难以置信地开口，声音中略带些颤抖，应该是兴奋吧。听到梧桐的话，少年一愣，随即好像是明白了什么，低头暗道一声：“晦气”，随即便无视梧桐，从她的身体中穿过去。一年来，梧桐的心情第一次有了起伏，因为，终于有人能看见她了！

当她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她已经跟着少年走过了一里地。少年终于停了下来，将手中的东西重重的放到地上，口气很不好的说道：“你到底还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我……”梧桐一时间不知所措，这一年来，从未与人进行过交谈，让她不知道怎么开始组织语言。

“那你说，你跟着我有什么目的？”少年无奈地将口气缓和下来，就算眼前的这个是鬼魂，但毕竟还是个女孩子的模样。

“我……没有……”梧桐低头绞着自己的衣角，她没有什么目的，只是觉得跟着他，让自己有种还存在着的感觉。少年细细端详着梧桐，自己见过无数鬼魂，这回倒是第一次看走了眼。且不说她长得不狰狞，身上竟一点儿怨气也没有，正常情况下，能在人世上徘徊的大多是由怨念支撑的魂体。至于少数的，就如师父圈养的那些小鬼了。

“哎，我说，你叫什么？”刚问出口，少年便开始后悔了，一拍自己额头，鬼怎么还会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不然，我……”

“梧桐，我，叫梧桐。”少年刚想说给她取个名字，梧桐先打断他的话，少年一时间感到讶异，这个鬼魂有太多事出乎自己预料了，已经完全颠覆了他的所知，这么多年来的自信心一下崩了，看来自己还是功夫没学到家。少年懊恼的扶额，而梧桐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愣愣的看着少年。

“喂，梧桐，你既然记得自己的名字，那还记得自己要干嘛吗？”少年从学艺不精的悲伤中缓和过来，毕竟这里还有个麻烦要解决，师父说过，既然被缠上，躲不掉，只能解决了，自己没有师父的驱鬼本领，但一般的自保还是做的到。“事先说明啊，如果是要复活还是附身什么的，建议你换个人，我的身体，别说是你，连恶灵都奈何不了我的。”

“那个，我可以，知道你叫什么吗？”半天，梧桐总算找到了正常的聊天模式，听到少年叫自己的名字，自己也应该知道他的。

少年又是一愣，今天到底是他脑子不清楚，还是她这个鬼脑子不清楚，这么正常的聊天模式，正常的不像话。“额，秋白。”

“秋白，我，我以后就跟着你，好吗？”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以后跟着你。”

“不行不行！”秋白连连摇头，他师父是十里八村出了名除妖师，就算师父最近出游了，但是他一回来，她跟在他身边，还有活路吗？“你走吧，我今天可以当做没看到你，你既无心害人，留在世上必有你要做的事，等你找到答案，就能超度了，我帮不了你什么，你好自为之吧。”秋白收拾地上的东西，稍微整整便走了。

贰

秋白的师父是名除妖师，都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他从小便跟着师父到处闯荡，见过不少鬼怪，不是对世间有太多留恋，导致无法超度而变成恶鬼的，就是对某些事物执念太深，扰了常人安宁的。但是那种无欲无求，又偏偏在世上没有离去的，他从未遇见过，除了梧桐。而这个他无从得知的东西，又偏偏就在他身边。秋白再次抚额，当时就不该心软，回头去把这个麻烦带回来，看着一天十二个时辰，连上茅房洗澡都跟着自己的梧桐，秋白的头已经大的不能再大了。明明那么像活人，又偏偏是个一无所知的鬼魂，而且近来还有慢慢人性化的变化。会笑会闹，会对一些东西莫名的感兴趣。梧桐再这样下去，就会变成对世间恋恋不舍的恶鬼了。

“秋白，我们什么时候再去集市啊？我想再看看上次的那个糖人。”梧桐糯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秋白则是头皮发麻，麻烦来了。

“你干嘛非要对那种东西感兴趣，你又不能吃。”

“可是，好看啊！”梧桐笑得一脸天真。

“不去。”秋白别过脸去，不去看梧桐。

“为什么？”梧桐的性子上来，从背后绕到秋白面前，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道。看的秋白一阵烦躁，“不去就是不去，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

瞬间，梧桐的眼泪便掉了下来，“秋白，你骗人！你说过，不管我要什么，你都会答应的，你骗人！”

“好好好，去就去。”

秋白突然觉得不对劲，自己何时跟她说过这种话？顿时觉得麻烦大了，这家伙为达目的，已经开始学会撒谎了，越接近人性，就越容易迷失。要么早点帮梧桐了结心愿，要么希望师父早点回来，晚了，怕自己应付不了真的变成恶鬼的梧桐了。

“喂，梧桐，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家人？朋友？兄弟姐妹？”望着看糖人看出神的梧桐，秋白忍不住的小声问道，似乎想问出点什么来，“或者有什么愿望之类的？”而秋白完全低估了梧桐的专注度，她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看着她那专注的模样，秋白也突然觉得好笑，“你这样子，还真的挺像我师妹的。”他还有个师妹，差不多跟她一样大，不过却已经不在了。

“嗯？师妹？那她长什么样？也跟我一样吗？”原本只是秋白一个人的自语，却不料被梧桐听见了，也觉得无奈，但同时，也被她给问住了，师妹，到底长什么样来着？细细想来，为何就是记不得师妹长什么样？

想不通的事便不去想了，这一直是秋白的生活之道。

“我们回去吧。”

日复一日，师父始终没有回来，一面也让秋白松了口气，毕竟到现在，梧桐始终是没有要消失的征兆，而那个心愿也始终没有弄出个究竟来。梧桐虽然越来越像个人，但也没有出现秋白的担心的对某些东西有过深的执念。日子倒是过得也不错，以往师父独自出游个把月，都是他一人闷在屋内看书，难得有个鬼，陪他解解闷。一人一鬼的契合度高的让秋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很久很久，已然成为习惯。

就在秋白觉得日子很安逸的时候，他的师父回来了，万青阳一身风尘的出现在秋白面前，显得格外的疲惫，以往云淡风轻的模样一去不返，让秋白觉得陌生，这样子的师父，他从未见过，就连师妹去世的时候，也没未见过。

“师父？”

万青阳轻叹一口气，“白儿，师父很累，有什么事明天说吧。”

秋白原本只是想叫下万青阳，被这么一说，这才想起还有梧桐在一旁，“对了，师父，她、她。”

“嗯？”万青阳一抬头，有些疑惑地看着秋白。

“梧桐她，不是什么恶鬼，所以师父别……”

“白儿！”万青阳脸色突然一变，喝道，随即又将语气放柔，“师父知道你还是不能接受桐儿的事，但是，我们是修道之人，切不可乱了心性，放任心魔。”

“师、师父，什么桐儿的事？徒儿，不、不明白。”

“桐儿既是你的妹妹，又是你的师妹，为师知道她的离开对你是个很大的打击，但是你不能因此而产生心魔，这也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不、不是啊师父，她不是我师妹，她是梧桐，是梧桐，对吧，梧桐。”秋白转身冲着身边的梧桐询问道，而梧桐却一直是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的模样，只是愣愣的点了点头。

万青阳脸色顿时拉了下来，“秋梧桐！”一声怒喝，梧桐的小脸霎时变得惨白，而秋白也在怒喝中一震，双眼也渐渐失了神。而此时脸色惨白梧桐也不似之前那般一无所知了，一时间巨大的记忆量充斥着她的头脑，虽然面上带着些恐惧，但是还是能让人明显知道，她是个实实在在的鬼。通红的双眼里充满着不甘的执念。

叁

“你走吧，三夫人已经去了，这件事无关秋白，无论怎么说，他还是你的亲人，体内流着同一种血。”

梧桐固执的红着双眼瞪着万青阳，万青阳心一软，口气瞬间柔和下来，“桐儿，听师父一句劝，去你该去的地方。唉，是为师的不对，当初就不该让你知道这些邪术，本想让你小心此类邪术，没想到，却偏偏让你着了道。你的恶魂已经害了三夫人了，放过秋白罢。”

在这句话出来之后，梧桐眼泪掉了下来，“师父，梧桐只是想再陪陪秋白，梧桐没有恨秋白，梧桐没有。”

“师父无用，不能救你，亦不能阻止你，只能再送你一程，你放心，秋白不会知道这件事的。”说完手中掐诀，口中细念往生咒，不多时，梧桐身躯渐渐淡去。见梧桐已往生，万青阳轻拍秋白肩头，秋白顿时眼中回复清明，“师父，你回来了！”秋白高兴的喊了出来，仿佛万青阳出游这么久以来，只有他一人守在这里。

“嗯。”

秋梧桐，本是秋老爷与一名外室所生，三岁的时候才被接回秋府，但因是庶出，又是外室所生，一直不受人待见，还好有个对她不错的哥哥，三夫人之子，秋白。秋白因从小身体虚弱，便跟着万青阳修道。心疼这个妹妹便求着师父收下了梧桐，身为女子的梧桐不仅对这些鬼怪之事避而远之，反而表现出特别的天赋，万青阳心底也喜欢这个弟子，将毕生的心血都倾囊相授。十六岁，学有所成的梧桐回府，出落得越发俊俏，秋老爷对她的疼爱也爱屋及乌的转移到了她的母亲身上，因此，也招来了三夫人的嫉妒，即便是精通鬼怪之道的梧桐，终是斗不过深谙后宅生存之道的三夫人，终是以溺亡结束了一生，人心险恶总是恶过鬼怪。

而秋白却因此事选择性失忆了。

人有三魂七魄，而万青阳口中的邪术便是人死之前将人性之中的至善跟至恶分开，至善无害无忆无欲无求，存不存在已无区别。只是至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单单是冤有头债有主能解决的，只要身边有关之人，都会成为报复之源。

清明将至，连续几天的绵绵的细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万青阳抬头看看天空，淡淡道：“白儿，明天就是清明了，你准备准备，我们去看看你师妹。”

青山之上，一座孤坟，简简单单，看着简陋的本质墓碑上自己亲手写上的“师妹之墓”，秋白依旧想不起来师妹的模样和名字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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