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氏有女初长成
小时候的姐姐,让我又爱又恨。
与其说爱的恨的是她本人,不如说是那段时光。
姐姐大我两岁,她是海翠,我是海清,我们各有乳名,据说是婆婆起的,多难听呵!因同村有年龄大点的女孩取走了“翠”字,姐姐改名为“艳”,她偷着乐了很久,而我在心里嗤笑,一样的俗不可耐。
小时候,我生的矮小,人也不美。
妈妈溺爱弟弟,我总是被孤立的一个,只有爸爸爱我多一点,但也如山的沉默。
每当姐弟拌嘴不够我来,或是设法将我激怒时,一定会摇着身子,吐出舌头,搬出这个土气忒重的字眼来,姐姐说“海清”,大弟弟又骂我“灭喉疯”(爱哭鬼),小弟弟不懂事跟着喊,三人围攻,将我气的两眼通红,就又皱着脸皮仰望天空,不让眼泪轻易掉下来,也就是现在所谓“来啊,互相伤害啊”的情绪吧!
从小到大,我和姐姐只有一张合影,它来之不易,但也凑巧。那时她读四年级,我读二年级,二姑姐难得从县城回来,说是带了相机,要帮一大家的孩子拍照,留作成长的纪念。
先说说二姑姐吧。三十出头的她,是在众多姑姐中最时髦的,金黄色的波浪卷直垂到腰际,喜欢带不同颜色的毛呢帽,穿不同款式的格子裙,配上深色的上等毛衣,还有一双滑面黑色高跟鞋作为映衬,那时我竟认为,她有当明星的资质。
她脸上那颗恰到好处的美人痣,是巧妙的点缀,她常常跟别人开玩笑说:“有一天迷路了你们一定人认得我!”
她每周都会回来,带上好吃的好玩的,把这些都分给老人和孩子,四合院里追逐打闹,备受邻里的关爱,是我们童年最甜蜜的时光。
记得那日,她脖子上挂着老旧的胶卷相机,她说想给我俩姐妹也拍张合照。我们生性腼腆,在水泥柱子旁推推搡搡许久,才答应下来。
那年代,拍照是很稀奇的,也格外郑重。
我和姐姐还专门洗了澡,男版的我和非主流的姐姐的傻样,在那一瞬间被相机定格,以至于后来每次看到照片都不忍直视。
隔着久远的胶片,依稀看见两张抿着嘴唇、局促不安的素脸,姐姐比我高一个头,头发湿漉漉的,两眼放光;剪成平头的我,从头到尾都是男子气,穿上一套“红与黑”校服,和小弟弟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后来,也有人叫我“男人婆”,说不在意是假的。
少不更事时,我俩每天在一个鹅蛋盆里洗澡,你看我我看你,相互泼水,乐趣无穷,洗完澡就开始比赛,看谁衣服穿的快。
兴许是为了省事,妈妈喜欢给我们买一样的衣服,拿在手上却没什么两样,穿在身上区别就大了。姐姐的衣服偏大,我的偏小,她穿着身子紧不舒服,我穿着松松垮垮像傻瓜,我们就相互嘲笑,又相互又相互怪罪地脱下,谁也不肯先把衣服还回去。
“滋拉”一声,有一次把短袖直接撕烂了,白花花的身子冷露在风中......
妈妈倒了洗澡水,一声河东狮吼立马传来:“等下就着凉啦!还不快穿上?你队(们)识(知)丑(羞)某(么)?”
姐姐比我发育早,是个早熟种。
三年级时,姐姐生了一种奇怪的病,胸部不正常肿胀,原因不详。妈妈没有带姐姐去看医生,而是听从老人交与的妙方,切了几片仙人掌给她敷上。
她在妈妈面前裸露身子,脸色苍白又羞赧,耳后根红扑扑的,一步一步向后缩,尤其发现我盯着她那里发笑的时候(看客的感觉,幸灾乐祸),她那双火冒三丈的眼睛,连着没有血色的嘴唇发威了:“看什么看?”妈妈也叫我一边玩去,别碍手碍脚的。
后来,姐姐的病好了,妈妈更爱她了,她变得和我不一样,我们就没一起洗过澡了。
五年级,是含苞待放的年纪。
班里的女生们已经私下谈论:穿内衣是什么感觉,班里有谁穿了内衣,穿什么颜色的内衣才不会被班里的臭男生们看出来……
我埋头写作业,假装听不到,我知道自己没有谈论的资本,那时也不知道穿内衣是什么样的体验,也可笑地幻想过。
姐姐早早穿了内衣,身边的同学也陆续穿起了内衣,我得不到,在暗处骚动得很呐!
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投错了胎?我不是女生?有一次趁姐姐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穿上她的旧内衣,一脸茫然,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感觉......
那年暑假,我小宇宙爆发了。
盛夏的渴望升级为行动,一念之间,我竟做了难以启齿又自豪的事。那时我恨极了妈妈,她把我当男孩子养,都上六年级了,也不给我买内衣!这小小的忽视,让我在同龄女孩子面前抬不起头,觉我形秽。她大概不知道,我也开不了口。现在不恨了,想来只有笑。
姐姐约了她的闺蜜阿珍一起逛街,顺便捎上我。她们最先逛卖衣服的老市场,恰好路过卖内衣的摊位,我如空气跟在身后,姐姐和甄子左看看右问问,落落大方,一点姑娘家的羞涩气都没有。摊位上的阿姨有多大声就喊多大声:“开学啦!靓女,luo(买)底(内)衫(衣)某?密(不)luo(买)啊?”
姐姐调侃人家:“某(不)使(用)啦!某钱luo啊。”
甄子拍拍姐姐的肩膀,笑得灿烂:“甘君X,你学坏啊?”
我微微颤抖的双脚不听使唤,喉咙卡紧,心脏快要跳出来似的,我径直走到其中一个内衣摊位前,那股强烈的欲望驱使我不要停下,肥胖的女老板热心地招呼我:“你想要什么内衣啊?要文胸还是这种啊?”
我闷红了脸:“恩,我看看。”
其实不知道怎么选择内衣,就走开了。
女人穷追不舍:“要吊带还是双肩带啊?”她的眼睛里冒出金钱的臭气,手里的手挥动着不同款式的内衣。
我不知所措,连头都不敢抬,眼睛转溜溜的,随心脏“砰砰砰”乱撞,我仿佛看到那泰坦尼克号,毫不保留地撞击冰山,视睡如归。我只怪妈妈没有教过我怎么挑内衣,也没有告诉过我,什么时候应该穿内衣。
这时,姐姐的声音分明在像我靠近,一个脚印就是一次击打。她对着来回吆喝的女人说:“她还不用穿那些。”哪里有无底洞呢?我也不知道能钻到哪里去,只硬着头皮挑了两件双肩带的内衣,一件纯黄,一件黑白条纹。
噩梦般的逃离。
开学的第一天,我也穿起了内衣,一点弹性都没有,就像一块紧身布把自由的身体包裹起来,黄色的愚蠢的束缚从那时开始。
我还以此为傲,因为我穿上了内衣,她们再次谈论内衣的时候,我再也不用躲得远远的了。
两手伏在书桌上,我骄傲地挺起胸膛,那是印了两条痕迹的身体。
这是一段关于身体成长的卑微的记忆,另外详说……
写于一八年一月二十一日
舞台有了,观众,只有我自己。但我坚持,我爱文字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