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奇书,见首不见尾,总给人一种永远说不清,道不完,剪不断,理还乱之感。
不过,依我个人观感。这部书,至少有两个主题。一是,兴衰荣辱,悲欢离合。二是,千红同哭,万艳同悲。前者,大有挽歌自身家族命运之意。毕竟从钟鸣鼎食之家,败落到举家蓬荜食粥,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大起大落的人生体味的。后者,就大有为“闺阁”群芳立传之意了,可谓立旨高远,震古烁今。几千年来,女子的才情要么湮没在闺阁里,要么禁锢在深宫中。各种烈女传和贞节牌坊,让人说不出啥滋味的。
《红楼梦》是一部有着浓重“宿命”色彩的书,宣传佛家的“色空”理论!对于古人的三观,今人自可大不以为然,但也无须过于苛责,毕竟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书中的人物,虽早早烙上“薄命司”的印记,但也无法掩饰她们,曾经的芳华天韵和动人才情。
曾闻:不懂林黛玉者,不可谓读懂《红楼梦》。言似主观太过,细思不无道理。林黛玉是书中主要灵魂人物,是“世外仙姝”般存在。林黛玉在世俗眼里的脸谱,大都是哭哭啼啼,病病歪歪,或尖酸刻薄,不太招人待见。林黛玉是怎么样的文学形象呢?据我的理解,黛玉是个忧郁,孤傲,病弱,但又娇俏,美丽,富有才情和痴情的少女。她情感里缺乏安全感,人生观里缺乏归宿感。此外,她言语尖酸刻薄,爱使小性子,虽然大都是针对宝玉或“金玉姻缘”而发,但的确是缺点,无须为讳。毕竟,这才是食人间烟火的人,不是戏台上的脸谱。
林黛玉是个可怜又可敬的芳华少女。父母早亡,幼为孤女,又体弱多病(自吃饭起就会吃药),且长期寄人篱下,的确是世间一可怜可悯之人。身世似史湘云,但比湘云多一身娇袭之病;遭遇若比香菱,香菱虽惨,但浑浑噩噩,无痛苦之感,可林黛玉却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的独醒之人,多愁善感,不平则鸣。黛玉又是可敬的,虽然身世可怜,但却有诗词才情可发,是个有悲悯灵魂的躯体。《葬花吟》,《秋窗风雨夕》和《桃花行》可谓直见肺腑,呕心沥血之作,令读者凄恻动容。此外,黛玉的痴情,也自不用多说的,一生一代一双人。这样一个可怜又可敬的才情女子,纵有孤高,尖刻和多心等不足,读者又何须过多介怀呢?
若说薛宝钗,也是书中最被误解的一个人。誉之者“完人”,毁之者“世故”,甚至“藏奸”。其实书之作者,早有定位。林黛玉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对应薛宝钗是“山中高士晶莹雪”。薛宝钗一直是个让众生看不懂的人。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处处都好,可好的不太真实,连林黛玉这样比干心窍的人,都觉得她“藏奸”。此外,宝钗也是个尴尬人,一直有意或无意的被卷入“宝黛”的姻缘纠葛中。其实,以宝钗的志趣和性格,对宝玉这种不务“正业”的世家公子,真是无意的。世人只看到宝黛为“金玉良缘”之说生嫌隙,可宝钗又何曾不尴尬,有心回避这“宿命”呢?
可总有一种“东风恶”的力量,在左右她们三人的姻缘(元妃,王夫人等),宝钗又能奈何?曹公连晴雯,袭人这样的丫头,都赋于远过常人之处,怎么会厚黑“山中高士晶莹雪”呢?只能说,薛宝钗是书中另一位高洁和贤淑的女性。她待人于良善,行事于周全,合乎礼教。即使,一向多心的林黛玉,最后都被感化了。可见,宝钗的“世故”大半是,出于自家德行修养,非藏奸之人。“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只是续书,非曹公本意,宝钗的一生真伪,难为世人得知了。所谓的“金玉良缘”对宝玉和宝钗,都是终身误,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两个本不合适的人,捆绑成夫妻。一个尽管贤良淑德,试图举案齐眉以挽救,可终无法挽留一个心死之人,最后自家也落得“金簪雪里埋”,大好芳华和才情美德被埋没,终身被误,令人无限叹息!
王熙凤被称为“脂粉堆里的英雄”。模样极其标致,言谈极其爽利,心机也极其深细,连男子也是万不及一。在宁,荣二府中杀伐决断,赫赫扬扬。王熙凤在当家过程中,虽不乏假公济私,弄权放债之举,但总体是竭心尽力持家的。正如当时的贾府“外头看似烈烈轰轰,但大有大的艰难去处”一样,王凤姐何曾不是如此。表面上是王熙凤当家,可上头还有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等只知安享尊荣,而不懂运筹谋划的“主子”。凤姐的处境和晚清的“裱糊匠”李鸿章是差不多的,死撑贾府面子可以,但要切实改革“祖制”是断然不能的。何况,王熙凤对危机感知能力,似乎也不强,指望用“严”而不是“改”办法解决累世之弊。即使,机关算尽,最后也不免和整个家族一样,轰然倒下。时也!势也!
如果王凤姐还算威俗有余,学识不足和精明有余,高明不足,可怜又可恨。那么贾府的裙钗当中,还有一个更厉害的角色,那就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的三姑娘探春。大多数读《红楼梦》的人,对探春的认知是极其不够的,也没有给予足够高的评价。这位“玫瑰花”虽是庶出,但也是有刺的。探春有凤姐的精明,但高明过之,且有学识,有手段,有魄力,有担当。探春似乎天生具备一个的“改革家”应有的禀赋。可形势比人强,探春不仅是庶出,而且是庶女,出不得闺阁,登不得庙堂,英雄无用武之处。虽然能借着临时管家,推出了一系列“革新”措施,但终究难治,已病入膏肓的这个大家族。虽疾呼出,这样大家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有自杀自灭,才能一败涂地”警世悲音,但也只能是末世的一缕绝响。
探春就好比是仁人志士,一个民族或家族“脊梁”。这样的人的结局,在我们的这个民族漫长历史中,见的还少吗?当一个王朝或社会末期,面对浊流乱世,总有这样的人登高呐喊,欲拨乱反正,支大厦,挽狂澜。如东汉那些被党锢的清流,中流断楫的祖逖,拗相公王安石,死不瞑目的宗泽,岳飞,还有在怒江畔,饮恨天涯的李定国。那种“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九州生气恃风雷”和“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旷世悲音,千年不绝于耳。千百年的逆淘汰,无论民族中“仁人”,还是家族中“志士”,有几个可以施展经世治家的才略?又有几个不是陪着末世“殉葬”?生于末世的人是痛苦的,清醒的人更是痛苦百倍。以小见大,哀哉!惜哉!痛哉的,岂止是一个探春呢?
《红楼梦》是千百年来大家族没落的缩影,也是千百年诸多有才情女性命运的缩影,更是一个末世社会乱象的缩影。在末世的逆淘汰下,家族和民族,个人和国家,都是沉重的殉葬品。读的是闲书,看到的是时也,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