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有贪
狐偃听闻医衍奉召进宫,立刻约赵衰赶来见晋君。
重耳佯作不知,问二人:“所为何来?”
狐偃道:“君上何故召见医衍?”
重耳道:“寡人当年未信子余,误食毒菇,承医衍救命之恩,不敢或忘。今知他在绛城行医,故召他随军!”
狐偃道:“医衍性贪,不可重用!”
重耳问:“子余怎么看?”
赵衰笑道:“臣只知医衍善解毒。”
狐偃立刻转头怒视赵衰:“二位不记当年步行投齐之苦?”
赵衰道:“当初他救我等性命,我等用车马作酬劳,也算两讫。”
“寡人重其医术,召其随军出征,正得其所。”重耳笑道,“何况而今国库充实,咎犯勿忧!”
见进谏无果,狐偃只得与赵衰退出来。正撞着医衍跟在宫人身后进路门,沿途顾盼,如在自家闲庭漫步。
狐偃正当气闷,当下喝问:“来者何人?为何在此左右张望?”
宫人受惊,呐呐不能出口。医衍不以为意,上前见礼:“二位大夫数年不见,风采依旧。医衍有礼了!”
狐偃负着手打量他:“原来是医衍医师,请恕我老眼昏花。”
赵衰则回礼道:“君上正当有暇,医师请进!”
“多谢大夫!”医衍笑道,“我见过国君,定来拜望!”
赵衰笑道:“当备薄酒以待!”
医衍笑眯眯道:“大夫不要小气,请多备些酒菜!衍不吃薄酒。”不待他出声,复又笑看狐偃:“我观狐子身体康健,能得大寿!”
狐偃气得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大步离去。
医衍长揖相送,口内念念有词:“我在库门外掐指一算,今日要发财。果然如愿!”然后笑得像只狐狸,步入身后王寝。
赵衰听见,目瞪口呆。
医有度
医衍自奉召后,随晋军转战各地,他不仅能救治伤病,还善于识物辨毒,为晋军减少了一些伤亡,赢得了不少声誉。只是他救人之余,又顺便索来财帛无数。最终,这有限的声誉被贪名抹杀得一干二净。若非他也算活人无算,医术几乎与贪欲齐名,只怕早被军士砍杀了。
狐偃在军中闻其恶名,越加厌憎,告到晋君前,重耳只作不信,全不加责。
狐偃十分不忿。赵衰则劝他:“医衍求财,军士求命,公平至极,全无过错。狐子何必苛责!”
此言传出,重耳点头:“子余看得明白!”
医衍听说后,平素十分疏狂忽然收敛了几分。狐偃反觉纳闷,憋了几日,逼着赵衰来探问。医衍也不避讳,与赵衰对饮几杯,怅然而叹:“大夫何必将话说透?我在君上眼中,已非可控之人。自当进退有度。”
二人会晤后数月,晋君纳赵衰之言,以周襄王巡狩河阳为名,召诸侯会盟。又借襄王之手囚禁卫成公君臣。
会盟结束,临行前,重耳又召医衍。
当医衍探头探脑走到门口时,晋君已长身而起,笑迎上去:“得见医师,寡人头疼立止。”
医衍向他面上一观:“多年前君上曾经中毒垂危,纵有后遗症状,应痛在胃脘,并非头痛宿疾!”
重耳道:“寡人之疾,不在肌肤腠理,在乎心也!”
“君上无病。”医衍目视良久,摇头叹道,“何故戏我?”
重耳不答,自顾说道:“明日寡人为卫侯送行。卫侯体弱,身边只得宁武子一人随侍。恐旅中艰辛,故召医师随行,未知医师意下如何?”
医衍懒洋洋道:“君上随军医师甚众,为何非要选我?”
“医师辨毒解毒之技,比他人更能胜任此职。”重耳道,“寡人劳心,医师劳力,切勿推脱。”
“送卫侯去王都?”医衍凝视他威仪日重的重瞳异相,“那么,付我金珠一万吧。”
重耳笑着点头:“善!”
次日,重耳命将军先蔑携医衍送卫成公去周王都。
医有毒
医衍行医多年,游历各国,也曾到过周王都。此次跟随卫成公一行再入王都,心情十分不佳。
此后,周襄王命人安排卫成公君臣住在一处民家院落,除不许外出,起居如常。
医衍每来问诊,都见宁俞随侍左右,汤药饮食,必先亲尝,方才呈给卫成公。他回去跟先蔑夸奖:“这等忠臣,世间少有。”
先蔑怒目:“医师完不成君上交付之事,赞他怎的?”
“有本事你送壶鸩酒去?”医衍翻翻眼皮。
第二日,先蔑果真提了鸩酒去卫侯馆舍。在他邀卫侯对饮之时,宁俞玩弄手中银刀,结果手不稳,银刀不小心飞出,正中先蔑手里酒壶,酒壶被撞出三尺,酒水全部倾洒在地,地面起了泡沫,银刀也染了一点酒液,微微发黑。
先蔑见行藏败露,讪笑一声,逃命般匆忙离了馆舍。
医衍见他面露惊惶色,自然明晰始末,笑得很是开心:“莫非将军得手了?”
先蔑咬牙切齿:“医衍,君上付你那么多金珠财物,鸩酒之事自然由你完成。”
医衍瞥他一眼,慢吞吞踱步去了卫侯馆舍。
宁俞迎上来将他扯到别室,脸色甚是难看:“我以为治病救人乃是医师之职,未料尚有鸩人之医!”
医衍沉下脸:“胡说。除绝症不治外,我手中何曾死过人?”
宁俞从袖中拿出因沾染毒酒发黑的银刀:“证据在此,医师何必狡辩!若医师不信,请以我试刀!”他挽起袖子,将银刀靠在腕间,用血红的眼珠死死盯住医衍。
医衍尴尬地躲开他的视线,略带歉意:“先母有训,医者不杀人,不妄言。我有错!”
宁俞听他口气松动,眼中闪过喜色,却依旧握着银刀不放:“医师不如归去!”
医衍沉默片刻答:“此非良策!我去之后,尚有其他宫医!”
宁俞急道:“如何是好?”
医衍道:“付我金珠十万,我来安排!”
宁俞大喜,当晚便送去财物无数。
越二日,医衍当着先蔑之面,调了鸩酒,然后来馆舍呈给卫侯。卫侯吐血晕倒。医衍也随之倒地不起,宁俞当即遣人将他抬出馆舍,然后用医衍留下的药物灌入卫侯之口。事毕,宁俞当众焚烧卫侯染血外衣,其间涕泣不止。
未几,先蔑探知卫侯中毒,大喜,当即携医衍辞行归国复命。医衍早已醒转,但有所问,闭口不言。
医有仁
既归,晋君以先蔑与医衍有功为名,遣人赏赐。先蔑欣然而受,医衍恹恹不乐,固辞不受。
狐偃闻讯,十分诧异,又忍不住拉上赵衰去见重耳:“我素闻医衍重财,今君有赐而不受,大异常态。以是观之,王都之事定有波折。”
“狐子之言不无道理。”赵衰沉吟半晌,“难不成医衍在卫侯药中做了甚么手脚?”
重耳迟疑片刻,便笑道:“卫侯就算不死,也翻不起多大波澜。寡人已出了一口恶气,于事无碍!”
二人无奈离去。狐偃兀自闷闷不乐,赵衰劝道:“君上不愿深究,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倒是我无事生非不成?”狐偃冷笑,“此事必是医衍弄虚作假,不信走着瞧吧!”忿然拂袖而去。
不久,卫侯生还消息传回晋国。狐偃大笑三声:“果然不出我所料!”立刻赶往赵氏府中。
赵衰见他一脸得意,只得夸他:“狐子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二人往见晋君,又在路门撞见医衍。医衍形容比往日消瘦许多,依旧从容见礼。
狐偃脚步不停,边走边道:“医师来向君上请罪乎?”
“是!”医衍神色不变,“衍有大罪,特来请辞!”
狐偃料不到他如此坦然,与赵衰相顾愕然。狐偃纵有请诛医衍之心,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一俟见着晋君,医衍抢先开口:“想来君上已知卫侯复生之事,衍来请罪!”
“卫侯复生,小事尔。”重耳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开口,“寡人只是不明白,医师何故背信?”
医衍回道:“医者,仁术也。衍今为金珠财帛所惑,险些污了本心。幸得宁武子点醒,总算不曾误人性命。衍之罪,自然从卫侯始,从卫侯终。”言毕,拜伏在地。
“医者,仁术。”重耳琢磨了一下,自失一笑,“寡人若是罚你,岂非不仁?罢了,罢了,你起来,回头将一万金珠退给寡人,便算两讫。”
“还不得!”医衍施施然起身,“衍来请罪之前,散尽家财,如今身无分文。君上既无见责之意,乞放衍离都,行医江湖。”
“这等狡猾!”重耳默然,复又大笑,“也罢,医师有惧心,寡人不好强求,且去吧!”
医衍再拜而别,径直离城而去。此后隐姓埋名,辗转各地行医,渐而再无医衍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