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兰

    佩兰在床上拗不过这个男人。男人个头不高,够不到马背的那种身材。他似乎吃过唐僧肉,三十五岁了还是没有结婚的模样。乃至于他常常在枕边跟她说,又有女孩子追求她,又说有个八婆十次背地里要给他说媳妇。他说话时伸出兰花指,表情恣意夸张得有些恐怖,以此证明枕边不缺人。佩兰这时像猫一样,咬着牙边用指甲掐他的手臂。不知真假,男人哎哟哟地喊叫,接下来开始反抗——翻身,扑过去。佩兰抱住胸,不再像猫。她将两排牙并成拉链,固若金汤,最终还是力不从心,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卧室外面,有一猫在喵喵地叫,佩兰于是将嘴巴捂住。

    佩兰儿时就是有力气的。她那时爬到十米高的大树摘果子掏鸟窝,邻居家的阿二傻傻地在数底下张望。她那时只管向下扔,反正有阿二在下面等着,一个果子都不会少。鸟蛋则砸在阿二的脑袋上,散开花。阿二并不介意,佩兰也不怜惜。但有一次,阿二撒腿就喊叫着跑开,哭爹一样。佩兰当时在树上是清醒的,但出现了特殊情况,不知为什么在头顶的鸟窝里没有掏到鸟蛋,却掏出了一条光滑还夹杂着秋后的冬瓜毛一样刺手的东西。她已经放不回鸟窝了,似乎那东西也愿意回去,但也力不从心。佩兰猛地扔下树去。阿二咧得碗口一样大的嘴巴等着战利品,结果呢?结果嘴巴张大得像裤腰一样,拼命地发出哀嚎的声音。蛇扭扭身体钻入树叶深处,以后阿二却再也不敢站在树底接果子了。他理性地选择站在数米之外,佩兰那时瞧不起他,渐渐疏远开来。

    佩兰很能跑,她有用不完的力气。她是单亲,自幼只跟着母亲过。母亲曾说她爷爷会气功,脑袋被刀砍过都不流血。还有一个古老的传说,战乱时她爷爷被日寇追了十里路还在向前跑。日寇的马被日寇用鞭子抽死了,她爷爷还在跑。佩兰被遗传后脚力毫不逊色,似乎还有所改良。她跑步速度超过所有同年级的女同学,还有男同学。这连体育老师都目瞪口呆。她力气当然也很大,将男同桌按在地上连连告饶。体育老师总结出她有天赋,于是向上级报告。体校派人下来,很严肃地调查佩兰的天才能力及祖宗数代的历史背景,最终郑重其事地宣布地佩兰值得培养。村书记自告奋勇带着上级领导找到佩兰的父母,说国家要免费重点培养。

    “那一定能上电视吗?”佩兰的母亲很兴奋。

    “上电视算什么?”来人露出鄙夷的目光。

    佩兰的母亲念叨着那就好,点点头,似乎听懂了的样子。但是来人拿出一张纸,神神叨叨地念着:“……三十二岁之前不允许谈恋爱,结婚。”

    “什么?”佩兰的母亲像是突然要昏倒过去。

    “不行!”她似乎又突然清醒了,然后坚决反对。

    佩兰不再去体校,不再做个大大咧咧的疯丫头。那时流行琼瑶的书,她开始变得很文艺。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很温柔,说话开始细声细语。但她的身体却没有同想法一样瘦下来,似乎还不甘心地抵抗她的意志,越来越胖。她穿着长裤努力遮掩,却遮掩不住,裤腿要被撑裂。这让她痛苦不堪。她走在教室过道里仍旧扭捏,身体像一只吃饱的母山羊。腿细的支撑不住身体,她的力气也渐渐衰减下来。

    男人是佩兰在上班工厂里认识。她在那里上班,他是老板从老家广州带来的人。不知怎么的,他们就住在一起。那个男人很小气又很矜持,不常喝酒,也不抽烟。根据佩兰的判断,应该不赌也不嫖。男人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这符合传统择偶的标准。男人常常去工厂找她,有时一个人坐在车里一小时,不催也不急躁。佩兰借着上厕所的机会,远远地可以看见他在微弱的灯光下摆弄着手机,目光专注,时不时笑得很纯洁。于是佩兰觉得没有找错人。姐妹们羡慕佩兰,嚷嚷让佩兰请客。佩兰想起男人,心似乎空了,怔了一会儿,接着嫣然一笑。

    唯一的遗憾,是个要命的遗憾——她不能告诉姐妹们,男人是有家室的人。厂子很大,她们不知道他的情况。佩兰从没有开口问,也许是害怕失去,男人也从不提起,但她知道,那些东西模糊又遥远,隔着浓浓的云雾。

    佩兰是带着一只老猫搬进男人居所的,这样看上去她更像个女主人。她喜欢这种感觉。老猫像是随嫁的丫鬟,这样佩兰住到男人家并非两手空空,也非无依无靠。她的母亲似乎深知老猫对女儿的重要性,还没有等到佩兰提起,主动说起老猫来。佩兰热泪盈眶,有时候她将老猫当成了母亲,母亲则将老猫当成了佩兰。

    老猫那时很肥硕,像属猪的小老虎,走起路来挪不动,当然捉老鼠也很困难,这有些像佩兰,但佩兰很年轻,才二十岁。佩兰没有搬出家门时,老猫也算不上佩兰的老猫,那是母亲的老猫。那时候,佩兰上小夜班回去,老猫在窝里还没有睡,但也没有喵喵叫,听见动静,眼睛立刻像夜明珠在滚动,望着她。月华之下,这种情景有几分恐怖,但佩兰不害怕。几次后佩兰觉察到,老猫似乎通人性,它是在等她,等一个未归家的人。夜深人静,佩兰自己吃一些煎饼,又撕一块泡在猫盘子里,老猫一声不吭地开吃。到了春天,老猫仍旧喜欢叫春,像婴儿的啼哭声搅得人心烦,秉性未变。母亲说,佩兰后来很少回家,老猫瘦了不少,于是让佩兰把老猫带走。

    男人很少沾酒,但也不是绝对。硬要说男人会喝,那也逢年过节不得不庆祝的时候。佩兰从不管这些,她甚至试探过男人能喝几两。男人果然不胜酒力,醉得一塌糊涂,还不忘喊叫着:吃肉吃肉。佩兰笑如春花,心想这个娘娘腔的南方人竟然一醉至此。

    佩兰塔了一个棚在阁楼上,这个棚成了楼中屋。老猫一开始终在里面出出进进并不领情。佩兰耐着性子,每次将食物塞进棚里。几次下去,老猫不再反抗,每天主要的时间是待在棚里,像狗一样乖呢。

    佩兰不再去上班,这是男人的意思。男人在工厂工作似乎很辛苦,有时回来很晚。但有时还不忘记去巡视下老猫,老猫却总是惊恐地喵喵叫看着他,像见到贼一般。房间很小,老猫无处可逃。

    男人在工厂有一批广州朋友,他到他们的家吃喝,有时他们也会过来,但很少。他们知道她和他的事,餐桌上需要她出现,她就出现,不需要,她就默默躺在床上看电视,一言不发。有一次,佩兰隐约听到他们在聊吃蛇肉,很恐怖。这种动物的名字她念都不敢念,生怕做噩梦,怎么能吃呢?客人走后,在床上她问起男人,蛇怎么能吃?

    “蛇怎么不能吃?凭什么猪就可以吃?”男人哈哈笑了,搂着她的脖子,接着说,“动物界还分贵贱?”。

    “但是……”佩兰没有找到合适的话去反驳他,似乎这话也有几分道理。

    事情发生在一个休息日下午,佩兰从娘家回来,总觉得少了一个东西,她仔细想了也没有想起来。不知怎么着,也许是犯困,她开始迷糊,终于沉沉入睡。醒来时,就有男人两个朋友在家中,他们叽哩哇啦说着她听不懂的广东话,还时不时嘴巴撕裂了一样大笑。

    看来喝都喝了不少酒。家中的饭菜平时男人做得就多,他们老乡小聚更不要她动手,何况她也做不来那些广东菜,那些奇怪的味道。这个时候,肉香曲折涌入卧室,佩兰的鼻孔竟然无处躲藏,只想吸入鼻孔、肺。她痴痴坐着,一会儿叹息一声。正要入睡,忽然又想起,老猫没有喂,她便不想这么多,起身去拌了猫食——用煎饼和一些剩菜,接着端上阁楼。她客套地和男人的朋友打了招呼,毕竟要客气。男人那两个朋友却不在意她,只顾吃喝。

佩兰到了猫窝,老猫却不在其中。她诧异起来,老猫臃肿的身躯不可能走远。他向房门看去,门半敞着。佩兰想明白了,一定是两个外人中的谁忘了关门。她匆忙下了阁楼,向门外走去。男人似乎要和她说什么,嗡嗡嗡的话她没有听清。

出门没有找到,她下了楼继续在下面院子里找。平时她的话就少,邻居们只知道她会点头。一会儿,还是没有老猫的影踪。佩兰开始急,甚至喵喵地开始学猫叫起来。一些窗户被打开,有人伸头看看她在干嘛,还有不满意地关门关窗户的声音。佩兰筋疲力尽,问了很多邻居也没有找到。她拖着两腿走回去。

    桌上的肉还是很喷香,似乎菜被热过,男人饮酒也上了脸,红得像涂过漆,要拉佩兰坐下来。佩兰没有拒绝,坐下来就说:“猫呢?”

    “猫?”男人的嘴巴成了放大了的对号,“找猫干嘛,猫就在这屋里!”接着开始大笑,男人的两个朋友也哈哈笑起来。

    “猫没有吃饭。”佩兰脑袋歪向了一侧,两眼盯着男人。

    “猫没有吃饭?哈哈!”男人突然不像自己了一样,“我们可以吃猫啊!”说完又哈哈哈接着笑。

佩兰的心思全在老猫上,男人兀自海吃海喝,他两个朋友也毫不逊色,没有人理会佩兰。回过神来,她慢慢地向餐桌上看着,惊恐地发现,桌子上最大的盘子中,不是猪肉不是牛肉不是羊肉的东西,堆在砂锅里翻滚。佩兰毫不客气,大块的夹肉,狠狠吃下去,生怕被别人抢去吃不到了一样。

    男人的朋友有一个似乎觉察,但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佩兰没有吭声,她回到厨房,尽量减少声音。她一层层将垃圾筐倒出来。猫的毛,尾巴,皮,缩成了一堆小丘陵,还带着血。她颤抖着腿,不停搓着两只手,几乎要搓出血泡,但始终没有出声。

    男人不知怎么来了兴趣,走进厨房,男人的手从背后抱住她。手很温柔,皮肤细腻,像没有结过婚的小伙子一样。佩兰凄然一笑,她左手自然地接过男人的手臂,右手迅速抄起一把明晃晃的东西。

    “啊!”一声惨叫从厨房传出,差点将玻璃震碎。

    那把明晃晃的东西是菜刀。

    那是男人的声音。

    前后不过分分钟的时间。佩兰冷笑着将刀扔在菜板上。男人的朋友喝了不少,有一个两步走进厨房,看上去酒也醒了。他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

    时间来得及,男人不幸中的幸运。他的两根指头被重新接好,只是受了两个月的罪。男人坚持要让佩兰坐牢,据说被老板拦下。老板说男人家中老婆孩子还不了解情况,在厂里影响也不好,权衡利弊,不如大事化小。

    佩兰搬回家,不再提起这事,母亲过问怎么了也不吭声,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佩兰家中有一只小猫,母亲说是老猫下的崽,尺寸二扎有余。佩兰将它抱进被窝。夜晚的月光从窗户边溜进来,小猫开始喵喵地叫。佩兰也钻进了被窝,弯着身子,脑袋垂下来,轻抚着小猫。

渐渐的,佩兰自己变成了那只老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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