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我一心一意扑到书本上,对于回家也不再那么渴望。
暑假过得单调,没读书的伙计依旧在外面闯荡江湖。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参考题,这些题有的是老师布置的,有的是春凤那本书上的。每每一翻开书,我便不由自主地看看那张纸条,一丝惆怅如窗外温热的风窜进心底,久久难以挥去。
到了高三,更是恨不得让自己吃在书里,睡在题里,什么都没心思想了。日子在紧张忙碌中,从我的脚步和笔缝间匆匆溜走了。
一转眼,就到了年底。
驼子和幼,急急地从南方归来,衣冠楚楚却难掩风尘扑面,疲惫不堪却狼性不改。第二天,两人就邀我去走“亲戚”,也就是春凤家。我不想去,一直没见到她,应该没回来,这俩小子还不知道她去打工了。但我又经不住一再撺掇,同时也怀着一丝希望,万一春凤回了呢。
两个家伙将钱包塞得鼓鼓的,还故意露出半截,一路哼哼唱唱,将冰冷的空气硬是撞出几分暖意。
一进村子,许多人便知道我们的去向,脸上神色捉摸不定。
结果当然是放空了。尽管在预料中,回来的路上,我的心情又如铅色的云,沉沉的。这两个家伙不识好歹,你推一下,我搡一下,怪我不告诉他们真相,耽误了半天宝贵的打牌时间。
春凤的父母说她过年不会回来的,她那个厂待遇好,老乡多,过年有加班费,比呆在家里强多了。
好吧,谁出去了,都想多挣点,春凤,我理解你。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不再打扰我,各自天马行空,逍遥自在,我一头扎进题海里,昏天黑地。
开了年,像候鸟一样,他们又各自纷飞,消散在天涯。我又如苦行僧,困进牢笼里。
世事无常,有时付出与得到并不成比例,我尽了力,尽了很大的力,却终因几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因家庭原因,我的读书生涯划上了一个让人痛惜的句号。
这个夏天,我如坠进冰窖里,整天昏昏沉沉,没有了思想,不知魂儿丢到哪里去了。
刚好,驼子一个工程结束,他也不想干,武汉成了火炉,回来“歇伏”。此时的幼,真是大嘴吃四方,已去非洲,相隔万里。我要么睡,要么装模作样扛起农具去畈地转转,大多时候,与驼子东荡西游累了乏了后,大眼瞪小眼。
我们也去过春凤的村子,大声巴响地打听她回来没有。此时的我,没有高考的压力,已成一介草民,虽然灰头土脸,但胆儿壮了许多。
没想到,春凤回来了,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不是回到她的村子,而是回到我的村子,不是回来探亲,而是回来相亲,而相亲人又是我弟。
我一时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腿都在哆嗦,完全不像堰头垸的男伢子。
头发短了,皮肤白了,身段好了,我的心痛了,痛得抽筋,又不得不面不改色。
驼子一会儿瞧瞧我,一会儿瞧瞧春凤,一会儿扼腕叹息,一会儿幸灾乐祸,一会儿又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这家伙,从小到大就是这副德性。
张四热情四溢,春风得意,盯着春凤说:“咦,凤,见到我大垸的人,害羞啦。这可是我哥呀,秀才。哦,对了,跟你一样,爱看书。只可惜这次高考差几分,伯父生病了,他不想复读,也准备出去打工呢。”
春凤身体抖了一下,偏过头来望着我,嘴唇动了动,我分明听到那是在叫“浪子”,我的心像被人抽了一下,痛得滴血。
“快,叫哥呀。”张四恩爱地拧了一下春凤的手背。
两片红晕爬满了俩酒窝,盈盈欲滴。
“哥,你……,你怎么不复读?”
两只明眸里起了一层雾气,氤氲着可惜和疼惜。
“他呀,平时读书那么行,大学的料,哪知这两年似鬼打了头,不在状态,居然没考上,真邪了门。”驼子的声音像从空压机中发出,嗵嗵嗵地震得地板颤栗不已。
春凤像忽然被人掐了一下,身子一激灵,头又低下去,再无力举起。
张四打起哈哈,“好啦,好啦,伤心的事莫再提起,中午在我家吃饭。”
“嗯,伤心的事莫再提起,提起也没用了,只会更伤心,你说是不是,浪子,春凤?”
我恨不得一掌劈了驼子。
春凤没有言语,提起水壶倒茶,分明紧紧盯着杯子,水却溅了一桌子。
之后,春凤闷头钻进厨房去了,再没有出来。
我们三人枯坐了一会,神情各异,实在无聊,我执意离开了。我一出大门,驼子随后撵上来,附在我耳边,“你一出门,春凤就出了厨房,盯着你,舍不得呢。”
“去你大爷的。”我用肘狠狠地朝他的肚子捅去,他“哎哟”一声,蹲在地上,像一条受伤的狗。
第二天,张四相亲请客,按道理我这做哥的应该主动张罗帮忙。客多呢,三姑六姨八舅,春凤的父母应该也要来,要做的杂事太多太多。
不知怎么的,我头痛欲裂,张四来叫了几次,我挣扎着,根本下不了床。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耳朵却一直竖着。那边好热闹,虽然隔着七弯八拐的距离,喧哗声还是从窗户拼命钻进来。我无力去关窗户,这大热的天,我用被子捂住耳朵,可鞭炮还是一声声传过来。
第一遍鞭炮,啪啪啪,应该是春凤的父母来了,欢迎亲家,第二遍鞭炮,啪啪啪,应该是开酒席了,第三遍鞭炮,啪啪啪,应该是张四春凤给客人敬酒。
尽管我昏昏沉沉,可鞭炮声还是很清晰,一次一次刺激我敏感的神经。我心烦意乱,满腹怨气,却无处可发。
随后,母亲给我端来一碗肉,说是春凤盛的,让我吃下,可我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肉的香味引来一只苍蝇,不断地在碗沿或我头顶盘旋,我恨之入骨,也不得不听之任之。
傍晚依旧热闹,一直近午夜,才逐渐安静下来,我睁着空洞的眼,心里却闹腾得怎么也静不下来。
第二天,张四一脸喜悦地来看我好些没有,顺便邀我一起去春凤家玩玩。“听春凤说,你,驼子,幼原来经常去她们村转悠,你们早就认识了。今天陪我这个女婿一起上门怎么样,好酒好菜招拂,你只管做贵客。驼子答应了。”
张四的眼眯成一条缝,似长了毛的多足虫,难看极了。
靠山山会倒,驼子在美色,吃喝方面,从来都会背叛我。
我强撑起身子,苦笑着说:“你看我行吗?”
此后几天,听母亲说,张四春凤这些天一会儿这边住住,一会儿那边住住,度起蜜月来了。张四一家人欢天喜地,但春凤倒并不怎么高兴,似乎藏着心事。
我也一样不高兴,在众人眼中,好像有着心事。
这天傍晚,我感觉轻松了许多,坐在院子乘凉。张四过来了,身后边有人影一晃,我问是谁,张四说,春凤呗,她像怕你似的,每次一说来你这儿,她就躲闪着找各种理由,但又总在问你身体咋样了。
这次,我说我来叫你跟我们一道去打工,明天就走,叫她一起来,她竟一下答应了。谁知到了门口,竟像个小娃儿,又犹疑起来。
“春凤,凤,进来呀,哥身体好多了。”
春凤慢腾腾地进来了,侧着身子,并不看我。虽然傍晚,但天还大亮着,我看到春凤的面色很苍白,精神也不太好,似乎很累。
我搬了张椅子,春风忸怩地坐下,双手搭在膝前,头垂了下来。
原来,请假到期了,张四和春凤明天要回厂,特意过来跟我说,让我一起走。母亲也托付了好几次,反正农活我也干不来,在家里顶不了大力,免得天天呆着,心情抑郁,越闷越难受。
“哥,厂里工资还可以,老乡也多,你又是高中毕业,很快会出人头地。哦,春凤那儿有不少书,你都可以看,我是不挨那些东西的。”
“还有,我们可以自己开伙,春凤烧的饭可好吃啦。总是一家人嘛,互相照应。”
说老实话,我开始是准备跟他一道出去的,老呆在家里实在无聊,大把的时光白白浪费。我不复读,本来就是想减轻家里的负担,出自己的一份力。
“不,我不跟你们走,我有地方去,同学有亲戚在厂里当主管,会替我找事,早就说好了的。”
说完,我眼神闪烁不定,偷偷扫了一眼春凤,刚好,春凤也抬起头来,眼神迷离。她的面色更苍白了,如同即将升起的月亮。
张四叉着腰,像领导动员群众,又劝了我几次。母亲也跑过来问我什么时候找了同学,怎么将她瞒得紧紧的。我只说我的事已办妥,不必他们操心,便不再言语。
好一阵沉默。
当啷一声,春凤手上的钥匙串忽然掉下,她张惶失措地捡起,很快双手又搭到膝上,如一尊木偶。
夜开始黑了,气温依旧很高,热量一浪一浪向身上扑,大家都勾着头,燥热窝在我们的心头。
张四他们要回去准备东西,明天上午的火车,我起身相送。春凤不像来时,一下走得很急,很快就没影了。
这一夜,我很热很烦,完全睡不着。
第二天天朦朦亮,我听到张四从窗户下边路过,一直嘀咕着,“你怎么搞的,开了大风扇,也没蚊子,你还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想什么呢。快点,等下赶不到火车。”
随后,咚咚咚的脚步来到我家门前,推了推,可能推不动,便走远了。后面一串细碎的脚步如同被前面的脚步拖着,一点点移出沙沙的响声。
慢慢地轻了,没了。我的叹息像一粒枣核,被我猛力吐出,撞上房梁,又跌在我的心窝,像一颗子弹,扎了进去。
蒙头大睡几天,是我别无选择的选择。
又快开学了,可我却进不了学堂门,我必须尽快出去,否则,看见同学上大学,我会更加伤心。只是,我去哪儿呢,搜肠刮肚,我也找不到有同学的亲戚在厂里当主管呢。
我仰在床上,更睡不着了,背心处全被汗浸透。眼窝处居然涌出泪来,慢慢滑着,滑过两只若有若无的酒窝,不知落向何处。
青春,我的青春,莫名地有两种痛,一种痛急骤,似狂风暴雨,冲毁我的前程,一种痛缓慢,如细火焚心,燃碎我的梦境。
我在这儿等你,他都来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