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屋里灯烛荧煌,花窗上投下纤细的人影。
“锁儿,你进来。”
那道声音柔婉,在夜色中模糊得像个梦。
大丫鬟立在屋外,猫儿眼瞥一眼,又低下脑袋,“呸”地往手心吐了一嘴瓜子壳儿。
雪花先按捺不住,胳膊肘撞了撞锁儿,声音怯怯:“大夫人叫你。”
锁儿慢条斯理地捻掉了唇边黏的碎屑:“没你的事。”
窗户被掀起一点,缥缈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锁儿?”
锁儿一怔,觉得她的声音像在叫魂,听起来晦气。
蹬蹬打帘子地进了屋:“怎么了大夫人?”
苏倾的手还放在窗棂上,最朴素的滴珠耳坠子如两滴泪水,闪动在她如雪捻成的耳垂下。
她鬓边一朵惨白的纸花,被渗进来的西风吹得簌簌抖动。
常言道:要想俏,一身孝。毫无装饰的素衣,使她的黑眼珠和冷色调的皮肤愈加纯粹,显现出近乎于幽灵的美感。
锁儿在丫鬟里算得上俊俏,一双瞳子像猫儿一样顾盼生姿。但她即使着意打扮一番,与这样的大夫人站在一起,也好像变成了社戏中穿红戴绿的人偶娃娃。
大夫人毕竟是京中出了名的美人。
锁儿注意到这一点,就越发愤恨,嘴角直往下撇,宁愿盯着窗外的黑夜,也不愿看着苏倾的脸。
雪花的目光在这两人之间徘徊,发现大夫人的眼睛有点红,或许是刚刚哭过,不过她隐藏得很好。
苏倾漂亮的手搭在桌边,指甲修剪得圆润体面。她的目光掠过锁儿的翠色衣裳和脸上胭脂,没说什么,只是垂下眸,一排鸦翅样的睫羽浓密:“你动过我的抽屉?”
锁儿心里一紧,眼睛急忙盯着脚尖儿:“回大夫人,小的怎敢。”
苏倾“霍”地将抽屉拉开,里面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空缺,她罕见地采用了单刀直入的问法:“我那东西,你见过了吗?”
锁儿耷拉着眼不应,屋里陷入尴尬的沉默。
苏倾的语气依然柔和,雪花疑心大夫人是生来不会发火的。她自打嫁入沈家,多数时候做个寡言而贤惠的影子,即便开口说话也很温柔,镇不住人。
可是这一回,她竟然继续说下去:“你连我的话都不回,将来出了门,岂不是让人笑话咱们家里没有规矩。”
锁儿原本心虚,可人人可欺的大夫人到底发了什么疯,敢教训起她来?她瓮声瓮气地说:“小的自小服侍大少爷,粗手笨脚的,比不得大夫人您做闺中小姐……”
锁儿哪是寻常丫鬟。她是沈大少爷的贴身侍婢,从小与他一起长大,与沈祈的情分非比寻常。除去往日调笑没大没小,小丫头们曾经见过锁儿服侍大少爷洗澡,擦背时就算将身子亲昵地贴在他发烫的脊背上,大少爷也只会点着她的鼻子取笑。
本朝多有贴身丫鬟升作侍妾的先例,就算锁儿现在就把自己当做女主人看待,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雪花一把拉住了锁儿的衣服角,向大夫人福了福,万分慌乱地折了个中:“我给您找去。”
可她刚迈一步,就被苏倾伸手拦住,她仍然盯着锁儿:“让她去。”
大夫人好像真的生气了。
苏倾往常少有喜怒,就像一副行走的美人图,隔着迷雾与人来往。此时的双眸如青黑琉璃珠子反映出两抹亮光,倒像是美人图活起来了。
苏倾过门六年,纳妾的事不知为何缓了下来。锁儿二十二岁还没名分,认定是大夫人吹了枕边风,因此妒恨上了她。
转眼,又是一年新春。
锁儿斜睨着地,不肯挪动步子:“我垫桌角儿了。”
屋里寂静片刻,雪花心里暗暗叫苦。
“胡闹。”苏倾眼睛有些发红,劈手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蜡烛跳动了一下,雪花的肩膀也吓得抖了一下,“你去,给我找回来。”
雪花急忙拉过苏倾的手,见她拍在桌上的四根白皙的手指已经通红,吓了一跳,瞪了锁儿好几眼,“你也太过分了……”
大夫人不得大少爷欢心,在沈家的地盘一退再退,已经缩到了书房这一亩三分地了,要是还被人践踏……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她还算是个主子吗?
锁儿瞥她一眼,也有些恼了。
如若说先前锁儿还畏苏倾几分,今次便一点也不怕了。
别说苏家现在失了势,人人避之不及;上个月沈祈喝醉了酒,让她扶着宿在偏房里,终于半推半就地破了她的身,第二日清晨就默许她搬到偏房住下。
她再傻也有预感,喜事就在这两天没跑了。
偏苏倾还活在梦里。
屋里没别人,雪花就是颗胆小怕事的墙头草,锁儿嗤笑一声:“小的是为了您好,大夫人的心不放在大少爷身上,净搞些花花草草的有什么意思?”
她垂下眼睛,“家都没了,还当自己是伤春悲秋的大小姐,说出去不怕人笑话。”
苏倾突然觉得太阳穴跳动着疼,或许是因为没吃过饭,脑袋发蒙,她扶着桌子坐在了椅子上:“出去跪着。”
是的,苏家没了,爹爹死了,她是依附着沈祈过活的秋蚂蚱。
外头西风凛冽,锁儿瞪大了眼睛。
“大夫人怕不是糊涂了……”
苏倾抬头,没甚表情地看她半晌,竟然微微笑了,“既然我管不了你,不如你来当这个大夫人?”
锁儿吭哧了半晌,黑了脸,蹬蹬地摔门走开了。
冷风如刀刮在脸上,她扭过头,隔着门轻轻啐了一口:“我还怕了你?等过几日,苏家彻底凉了,看你还端得起这臭架子。”
锁儿料定苏倾不会追出来看,自己走到偏屋里,对着镜子把胭脂补了补,又挑了一盏更亮的灯笼出门。
厚重的帘子扣过去,把带着冰雪和灰尘混合气味的冷风带进屋里,苏倾一阵咳嗽,雪花刚要去掩门,帘子挑开了,小五儿瘦猴似的身影先钻进来,倒退着掀起了帘子:“大少爷慢些。”
扑鼻酒气迎面而来,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进屋,腰间的络子旋个不停。
一年到头,他少有几次是回来的。
灯影摇晃,沈祈看见她迅速站起了身,脸上还带着一瞬不知所错的表情。
苏倾额前碎发柔软地散在纤细的眉字上,皮肤白得温柔细腻,这样睁大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水波盈盈的眼像两只饱满的杏仁,杏仁尖微向上挑起,是万家灯火映河中的明艳,绝不含一丝俗气的妖媚。
沈祈借着几分醉意打量她,越看越觉得纳罕。
为何她已经折在家里,憔悴如斯,在他眼里,还是比外头的花红柳绿都令人心动,令人想破坏。
苏倾仅怔了一下,便熟练而贤惠地接过他的外裳:“官人回来了。”
她低眉敛目,不等他回答,平静恭谨地蹲下身来,两手环抱他的腰,以极其谦卑的姿态,解去他的革带。
雪花和小五儿识相,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炭火盆里又哔啵一声响。
沈祈冰凉的手突然抚上了她的脸,声音意外地温和:“穿这一件不冷吗?”
苏倾本来在走神。
他身上除酒味之外,还有缭绕的脂粉香气,气息艳俗,大约是偎红倚翠时沾染。直到他的掌心贴上来,她才陡然僵住了,一阵闷痛涌过心底,像刀子割。
“家父……新丧。”她垂下眼。
家里尚有火盆,她身上尚着棉衣,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也想不出来那里该有多冷。
“这我知道的。”沈祈的声音不含太多情绪,指头随意地拨弄她头上的纸花,“你已尽孝道,还是节哀为好。”
他虽然用的是举案齐眉的句式,语气却让人觉得陌生,大概是说惯了颐指气使的官话的缘故。
沈祈难得心情尚佳,还欲再说,门“吱”地开了,小五儿挑了帘子:“少爷夫人,二少爷来了,说是苏老爷新丧,他想来见见您和……大夫人。”
机灵的人最会察言观色,越说声音越低。
沈祈几乎是瞬间阴沉了脸色,他停顿了几秒,将头低向了苏倾,下巴贴近她的发顶,不轻不重地蹭了蹭:“大夫人,想见么?”
苏倾低着头,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许久才平稳地答:“今天晚了,让叔叔早些安置吧。”
沈祈慢慢地勾起薄唇,朝小五儿扬了扬下巴:“听见没有?”
“……是。”
帘子扣上了。
他放在苏倾颊边的手,忽然变作带了几分力的掐,直将她从地上带着站了起来,语气古怪:“倾妹,你说我的岳丈死了,关他什么事?”
苏倾的脸被捏得变形了,睁大眼望着他不吭声,眸中流露出一点恍惚。
他的手即刻撒开,似乎方才摸到的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他背过身去,在屋子里踱步,步伐杂乱无章:“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是我沈祈的夫人。”
苏倾凝脂般的颊上留下两枚发红的指印,她稳住声音里的颤抖:“妾心里有数。”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难过也该有些限度。”他骤然转身,将她推倒在塌上,见她有抵触的表情,动作便欲加粗暴。
近来她轻减很多,腰肢仿佛一折就能折断,纸花打了几个转滚到了地毯上,被他一脚踩住。
他冲她微笑:“记着,当初若不是我力保你爹,他的脑袋六年前就该掉了。”
苏倾不再挣扎了,她咬着唇,半晌才能出声:“自是不敢忘的。”
六年前朝堂巨变,旧朝党羽牵连甚广,若不是当时初得势的沈祈帮她母家一把,苏家不会苟延残喘到今天。
她瞒着爹娘答应沈祈的要求时,以为只要自己从今往后闭着眼睛做个好妻子,人生如白驹过隙,很快就会过去了。
后悔吗?
不,离了根的花到底是要落的。自己过得不好,才算是与苏家共进退了。
沈祈对她不加怜惜,当做人偶摆弄,攻城陷阵之时,不忘步步紧逼:“你爹是戴罪之身,你呢,是罪臣之女。孝便不要戴了,省得连累了沈家,你说呢?”
兄弟二人早已决裂,划沈府为东西两半,素不来往。
沈祈娶了苏女第二年,异母弟弟沈轶亦冒于朝堂,且经过六年时间,似乎专与他作对似的,培养起了分庭抗礼的势力,处处与他为难。
这也是他焦躁的源头。
苏倾没什么灵魂地答应,那声音像细细的猫叫。
沈祈很满意她这幅绝望残破的神情。
沈轶不到的人,毕竟是他得到了,还在他手中搓扁揉圆,任他折辱。
每想到这一点,就令他血脉偾张。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挑起她的下颌,语气又微醺似的柔和下来:“倾妹,我想你跪着。”
雪花从厨房把那本册子拿回来的时候,它已经折了好几个角,蹭上了擦不掉的煤灰和油渍。
苏倾披着衣裳站在前院里,院中种满川穹白芷一类的香草,香风习习。风将她手中册子的纸页一页页翻开,书册里夹着的破碎的干花瓣飘零而出。
在闺阁之中,每逢春日到来,丫鬟们会为她折下数枝含苞带露的鲜花插瓶,而她选出最娇艳的一枝来,摘下花瓣浸泡,沥干后拼贴在纸上,另在旁边题诗一首,装订成集,使之芬芳馥郁永留于书册。
当时苏家姊妹羡慕这般风雅,纷纷模仿,比赛谁集的花更多更全,女儿家分享自己的手工制品,凑在一起如同花团锦簇,欢声笑语不绝。
雪花瞥见她的脸色,吃了一惊:“大夫人……”
苏倾道:“夜里风凉,回去歇着吧。”
见雪花的身影消失了,她才慢慢蹲下来,银缎子披风撒在泥土之上,她的双膝踏实地跪在松软的土地中,徒手挖了几抔土,将这本保留最后尊严的册子,埋在开得正艳的四季海棠之下。
单薄的月色照着黔青的墙头瓦,乌黑的坛子发亮,草叶中传来稀薄的、濒死的虫鸣。
沈祈走到偏房门口,先看到近地面处一盏明晃晃的灯笼,旋即是锁儿撅起的红艳艳的嘴唇:“大少爷,您可回来了。”
她一张口,白气飘散,沈祈惊觉地上跪了人:“你怎么在这儿?”
“问您那好夫人去。”她锤着腿站起来,半个身子倚在沈祈身上,像是站不住了。
沈祈有些奇怪:“大夫人罚你?”
“可不是。”锁儿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哎呦,看我这腿,锁儿都冻成冰雕了。”
沈祈停了一停,任她靠着:“为什么罚你?”
“好少爷,您不知道吗?”锁儿也顿了一下,语气很天真,“大夫人有本册子,成日里在里面写些长春悲秋的酸诗,小的翻开来看了,竟是些‘悔’呀‘念’呀的,也不知道她在想谁呢。”
沈祈的脸隐在夜色中,语气也凉得似西风:“当真?”
“千真万确!”锁儿掂了脚尖,大胆地环住他的脖颈,“平日里,夫人把那册子看得紧紧的,小的实在看不过眼拿走了,她便大发雷霆,罚锁儿在大冬天跪。”
沈祈的目光刹那间沉了下去。
锁儿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脖颈上,熟稔又小心翼翼拿嘴唇磨蹭:“这天儿可真冷,大少爷还愿意让冰雕锁儿进门吗?”
背上的躯体总算是热的,不似幽魅般的大夫人,总是手脚冰凉,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什。
沈祈接过灯来,停了一瞬,叫人开门进屋,锁儿大喜,扭过头冲他嫣然一笑。
那个瞬间,他蓦地想到了苏倾。
多年前亭亭玉立如花苞般的少女,同他那脾性最阴郁古怪的弟弟走在一起,在斜飘的大雨中,踮着脚尖替他撑了一把伞,只留下模糊不清的背影。
沈轶走得飞快,她就在斜后一路小跑地追着,雨点打在伞上,飞溅出去,她的半边肩膀都被雨淋湿了,靴子一脚接一脚地踩进水洼里。
他看到沈轶停了下来,一把夺过了伞,回头说了句什么。苏倾也停住了,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地仰头看着他。
再然后,沈轶很不耐烦地伸手抓住了少女的肩膀,将她一把拎到了伞下,然后将伞向她倾斜去,似乎为避嫌,只用伞底勾着她的脑袋,将人一点点捞到了自己身旁,两个人并着肩,慢慢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那一天的苏倾只露出了半边笑靥,即便是在雨中只剩模糊不清的背影,都像是散发着无穷的生机。
他在雨里,魔怔了似的跟,他觉得自己输得很彻底,因为她从来、从来没有这样替他撑过伞,更没有这样笑过。
锁儿仍挂在他身上嘟囔,把他的魂叫回来:“锁儿是想帮大少爷出气,才把大夫人的册子拿去垫桌角,锁儿做错了吗?”
男人冷笑着揉她的脸:“你做得很对。”
偏房里灯烛在缠抱中晃了晃,灭了。
薄墙外的树梢儿上月亮极圆,院墙外面,似乎传来了女子的清脆的笑声。
“怎么喝得这样多。”步履踉踉跄跄,两个人东倒西歪,噼里啪啦地撞到了墙根,那声音甜脆的妓子,先是气喘吁吁地笑了一阵,才开始抱怨,“这是哪里呀,灯笼这么暗,二爷怎么偏往这里走。”
说着,用力吸了吸鼻子,忽地笑了:“谁的院子?院墙里头的香草真好闻。”
苏倾的手正捧了一抔土,停在半空中,湿润的砂土从她指缝中簌簌而下,仙客来的花瓣在月色下呈现出幽丽眩目的紫红。
起先沉默不语的那人终于开口,声音如松风穿堂,低沉凛冽:“那是我嫂嫂。”
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这两个字,缠绵似情人,冷情似敌人,是一团缠紧的解不开的线,让他冷不丁丢在地上。
“嫂嫂?”
半晌,那人轻轻地“嗯”了一声,“对了,你等等,我有东西还给她。”
话音未落,什么东西越过墙头投掷过来,撞到了墙角的坛子上,发出了当啷一声巨响,又从草叶上坠下,在土地上滚了几滚,最终躺在了泥泞的青苔上。
女子“哎”了几声,急了:“二爷,那可是好东西!说扔就扔了,您赏给我也好啊。”
那人置若罔闻,似乎丢下她远去了。
苏倾裙摆逶迤,直至听不见任何声音,才弯下腰去,将它拾了起来。
一只金手钏,中间分两股镂空,其上雕了一只长尾的鸾鸟,鸾尾弯曲化作云霞,鸾头衔一黯褐色的石纹饰珠,这样跌过来,竟然丝毫没有变形。
苏倾垂下眼,朝自己的手腕比了比。可惜她现在瘦得太多,钏子原有的尺度早已不合适了。苏倾的幼年生活极受爹娘偏爱,起先留在府上学女红女学,十三岁时扮了男装,第一个被家里送去与权贵少年们一起上学。
走前爹爹叮咛:“你既是乔装改扮,遇事便要低调些,能不开口时尽量不要开口。”
当时受托照看她的人是沈祈,比他们这些小家伙要大几级,不在一处上学。到了学堂里,沈祈将几个重要的同窗一一介绍给她,被介绍的点头微笑。他的指头移到稍远的那个人时,停了一停,似乎没想好怎样开口,便放下手算了,虚拍一下她的肩膀:“倾妹,有事找他们,我走了。”
他走以后,苏倾悄悄扭过头,目光穿越重重人影,去看那个没被介绍到的十三四岁的少年。
那时他正没骨头似的倚在桌角,脸色白得透明,眉飞入鬓,鼻梁高挺,瞳孔在阳光下是透明的浅褐色,颇有异族之相。
有点像她们府上养的那只名贵的猫。
这张英俊面孔锋利至易折,竟让她一下子想到了大人说过的“薄”,美人薄相的薄。
他没有笑,也不看她,敌视的目光紧紧跟着沈祈远去的背影,见他走远了,便无趣地收回眼神,摊开书坐在了桌前,顺便一脚踢翻了前面那个看热闹的同窗的坐凳。
那人大骂:“沈……”
他抬头由下往上瞥一眼,利得像刀光,是猛兽挑衅入侵者的眼神,那人的后半句消失无踪。
这便是她与沈轶的第一次照面。
苏倾一向很乖,爹爹让她不要开口,她便真的低调得像霜打的蔫茄子,默默地来,默默地走,几乎从不主动与人攀谈。连夫子问话,她都要并几步快走到讲台上躬身作答,生怕自己细声细气的声音回荡在学堂里,惹人取笑。
可她越是决心做一个影子,越是惹人注意。有一日下了学,一个人高马大的少年便带着几个小跟班将她团团围了,笑嘻嘻地拿扇子戳她头上的冠:“苏倾,你到底是不是个女的?”
这少年家世雄厚,是当朝宰相牛犇老来得子,娇生惯养,无法无天,时常欺凌同窗,故有个诨名叫做“牛魔王”。
苏倾惹了牛魔王,自知不好,只得两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冠,一声不吭地想往门外溜。
牛魔王使个眼色,少年们便堵住了她的去路。他将手掌横着抵在胸膛上一比划,嬉笑道:“你看,你个头这样矮,脸又这么白,可不是个娘们儿?”
苏倾行了同窗礼,强装镇定地微笑,笑得小脸都发僵:“小弟有事,不能相陪,十分抱歉,请牛公子放我过去,改日再叙。”
岂料那几人哈哈大笑起来,牛魔王笑得直拍大腿,边笑边左右顾盼:“你们听听,听听她讲话,你若是个男的,那怕是个阉货!”
说着用扇子骨狠狠一戳,她的冠便掉落下去,苏倾在震耳欲聋的哄笑声中一把抓住自己了即将松散的发髻,只觉得他们讨厌极了。
她越是茫然无措,他们越是兴奋得厉害,牛魔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还拿扇子骨儿去戳她胸口:“我听闻苏家的女儿个个塞西施,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倾儿你这样瘦,你的小馒头藏哪儿去了,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苏倾哪里经过这阵势,弓起背往后缩,想甩开他的拉扯,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哭腔,“放手,放手!”
忽然学堂后头一声巨响,随即是“哗啦啦”的木片松散的声音。众人都停了,回头一看,才发现学堂里竟然还有个人没走。
沈轶像个影子,从阴影里钻出来,一脚踩碎了被他摔在地上的凳子,斜着眼虚虚地瞥了他们一眼,表情像是乌云密布的天。
牛魔王撒开苏倾,破口大骂起来:“婊/子养的又想作甚?”
他们从前像是有些过节的,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沈轶,炮火似乎即刻转移了。
苏倾趁机拔脚便跑,可心里惦念沈轶陷入危难,就钻到了临近门口的桌子下面,露一双眼睛悄悄地看。
一旦他孤身一人吃了亏,她就打算豁出去,像公鸡打鸣一般高喝一声,先镇住他们,然后夺门而出搬救兵。
她盘算得很好,这个时候,接她下学的丫鬟和沈祈应该都快到了。
沈轶被骂了“婊/子养的”,看上去却还面色如常,似乎并未被激怒,双眸盯着牛魔王半晌,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你说话好听一点。”
停了片刻,他垂下眼睫,空气里尘埃在窗口漏进的光柱中飞舞,些许落在他睫毛上,仿佛停滞了几秒,他冷不丁抓起桌角的香篆盒,猛地抬手向牛魔王掷去。
香篆盒狠狠砸在牛魔王额角上,一下子便断成两截,未燃尽的香灰噗噜噜地从他头上滚下来,刺激得他闭上了眼睛,随即热乎乎的鲜血也涌出来,又融掉了香灰,跟着往他脖子里流,他这才惊恐兼并疼痛地发出“嗷嗷”的嚎叫。
一旁的跟班吓傻了片刻,听见这喊声,才想起来一哄而上,可是少年比他们都要快,他单手一撑案台,轻盈地翻过来,掠到满脸灰和血的牛魔王面前,还嫌不够,又抓起最近一张桌子上的墨盒,猛地倒扣在他脸上,骨节分明的苍白的手,死死压着墨盒,在他脸上来回旋转。
苏倾永远记得漆黑墨盒上面那双苍白的手,以及被众人拉开之前,那双手的主人脸上极其阴狠恶劣的一点冰凉的笑。
后来,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牛魔王的母亲、宰相夫人在学堂哭闹不休:“那是贵家公子的样儿吗?简直就是一条疯狗!”
当时,“疯狗”正跪在一旁,平摊两手,让夫子一下一下地打手心。
他一口咬定是口角斗殴,把苏倾的雌雄之争件当做边角事件隐去,苏倾大有触动,主动撩摆跪在了他旁边。
沈轶侧头瞥她一眼,又扭回头去。
沈祈的表情极其尴尬,这才完成了迟到了许久的介绍:“其实这是……舍弟……沈轶。”
被打了手心也没什么反应的沈轶,听闻这话,又用苏倾第一天见过的那种轻视而又嘲讽的眼神盯着沈祈,半晌,弯唇笑了笑:“嗯,哥哥啊。”
连笑都是冰冷锐利的。
沈祈似乎很容易被他的挑衅激怒,拔脚想走,见到苏倾也跪在地上,巴巴地抬起手掌,他心里的火气便更大,手指戳戳苏倾的肩膀,催促道:“倾妹,回去了。”
苏倾抿唇一笑,眉眼弯下来,含着柔软的歉意:“沈公子先回吧。”
沈祈盯着她半晌,沉着脸拂袖而去。
沈轶在一旁跪得笔直。
触怒了牛魔王,闹得沈家上下鸡飞狗跳,几道戒尺哪里够?苏倾有所耳闻,知道沈轶在家里断断续续挨过好几顿板子,走路都一瘸一拐,自然是坐不得了。
夫子打着打着,忽然瞥见见旁边小鸡仔一样挤上来的苏倾,递上双手,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小脸吓得发白。
苏倾实为苏大人的人的千金,平时乖巧到了软糯的程度,他哪下得去手?又想到牛魔王实在是个祸害,早该吃些苦头,便骂了沈轶两句,算了。
但罚跪自是免不了。二人跪得日头西斜,窗棂投在地板上的影子都旋转移动了,苏倾感觉到沈轶侧头看她,似乎诧异她怎么还没走。
过了一会儿,他出了声,语调阴阳怪气:“胸前的小馒头藏哪儿去了?”
沈轶的声音很清润,说话的时候目朝前方,因为心里不太耐烦,眉宇间的冷意便愈加明显。
苏倾突然感觉到这话与牛魔王的刻意调戏有所不同。
她想了想,也目视前方,稳妥地回答:“我娘说我太瘦,所以根本算不上馒头,一缠便没了。”
沈轶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扭头看她。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夕阳的光晕异常柔软,橙红色,暖融融,就像熬久了的柿子汤。
她又听他开口,这次倒像是真的有了几分兴趣:“苏家的女儿,个个赛西施?”
苏倾扭过脸,布冠像男儿绷在额头上,把她那些温柔暧昧的碎发全遮住了。即使如此,她细细的眉毛下面那一双秋瞳和初显饱满的下唇,仍显出遮不住的明丽殊色,斜阳便是最好的胭脂。
她想了一会儿,迟疑道:“这说法我倒没有听说过。我觉得二妹和五妹都生得好看,可我们又没有见过西施。”
沈轶心想,谁知道二妹五妹什么样,反正大姐儿已经足够白了。
这事儿过去以后,苏倾主动搬到了沈轶前桌坐,还给他正式地行了个同窗礼,表明自己还他恩情的用意。
沈轶看了她两眼,再不搭理她。不光不理她,在学堂里,他是独一份的形单影只,他只喜欢隐没于角落,抗拒任何打扰和亲近。
可是苏倾若是待人好,那便是真心实意、风雨无阻的好。沈轶挨了棍子,上课坐不得,日日被人嘲笑,她也跟着站着,夫子问她怎么站着上课,她也不畏手畏脚,就让自己糯糯的声音大方地回荡着:“我坐着直想打瞌睡,见沈兄站着,悬梁刺股,奋发图强,我便也学学,果真不困了。”
苏倾说话极稳,是个聪明变通的,但就是这种一板一眼的认真,带了股小儿憨气,听了让人心软,夫子心情大好,抚须赞扬。
等下了学,人都走光,苏倾从他悄悄桌上捡了一页纸,拿回家参看,点蜡熬了几宿,帮他把罚抄的书抄完了。
娘半夜转醒,见她屋里灯还亮着,披着衣服端着烛台来她房里,诧异道:“我儿,课业有这么多呀?”
听她三言两语讲了经过,也不拦她,点点头道:“嗯,大姐儿知恩图报倒是好的。”遂叫厨房给她做了一碗莲子羹,防止她晚上饥饿。
苏倾捏着笔杆儿,盯着汤碗出神。
第二日下了学,雁儿来接她,手里提着个食盒东张西望,苏倾招招手,小丫鬟做贼似的踮着脚尖儿走到她跟前。苏倾把食盒往沈轶桌上轻轻一放,也不让他尴尬,拉着雁儿便走了。
沈轶低头站着,待人走光了,才敢抬起头。关节好像锈住了似的,僵硬地掀开食盒,第一层是一碗红枣银耳汤,扑面而来的甜香,二层是软香酥,底层是撒了芝麻的酥油饼,旁边还有一只小碟,放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还压着一张字条:“放着,下午雁儿来收。”
他沉默了片刻,只挑了酥油饼吃了一小块,另外小心地拈起那块白丝帕,没有擦嘴,而是闭上眼睛试探地轻嗅了一下,那上面的女儿香若有似无,一下子钻进肺腑。
他立即便顿住了,好像鼻子被烫了一下,一只手将那丝帕塞进怀里,又拿手胡乱捅了两下,将那露出来的边角也塞进衣服里,眼不见为妙。
第二日苏倾故技重施,只是沈轶掀开食盒的时候,发现第二层的软香酥换成了巴掌大的薄煎饼,旁边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
沈轶亦很聪明,转念一想,难道因为他昨天没碰软香酥,她就猜他不喜甜食?
他轻轻一哼,倒要看看她机灵到何种程度。
忽然注意到二层卷了一沓纸,他打开一看,竟然是他该罚抄的文章,一张不落,连字迹都跟他相似。
少年的位置靠窗,低头看着食盒时,鼻梁上落了一道光,睫毛上也是细碎的暖光,照得他眼睫呈现出蓬勃的灰褐色。
他掀开三层,里面又放了一条新的丝帕。
他像小狗一样拈起嗅嗅,嘴角莫名地含了一丝笑,反手揣进怀里,若有人在,定会被这又凶恶又天真的笑吓得呆滞在原地。
这回他没走,敏捷地贴在窗外墙根下,等着雁儿来收食盒。
果然如他所料,小姑娘和丫鬟是一起来的,是苏倾亲手掀开食盒收拾,雁儿只是揣手站着旁边看。
“呀,昨天还吃了咸饼,今天怎么一点儿没动。”
雁儿喊起来,苏倾捏着盖子,抿着唇没吭声,眼底有点儿失落。
不过待她把二层食盒掀开,雁儿便发现了不对:“小姐,第一天他吃了咸饼,您就说他应该是爱吃咸的;今天他啥也没吃,只把您帕子给拿走了,那他是不是……”
“胡说!”苏倾开口打断,整张脸绯红得像窗外的晚霞。
雁儿头一次见大姐儿脸红,啧啧称奇:“哟,小姐,您知道小的想说啥?”
苏倾凝神仔细想了想,脸上的红便马上褪了:“我知道了,他可能是暗示咱们家做的点心不干净。”
雁儿一皱鼻子,觉得他真过分:“哦,原是这样。”
第三天,沈轶轻手轻脚掀开三层食盒,在底层原来放帕子的地方,改放了一条洁白的手巾,旁边还挤着飘着花瓣的涣手盆。 沈轶:“……”
第四日,苏倾正站着上课,忽然背后有人拿笔杆戳她一下。
她以为自己挡了沈轶,连忙往旁边挪了半步。
身后的人顿了顿,又戳她一下,未等她回头,他撑着桌子,很轻易地向前一倾,越过她的肩头,凑在她耳边飞快道:“喂,别送吃的了。”随即赶在夫子看到之前,迅速站直了。
苏倾的眼睛蓦地瞪大了,倒不是因为他的拒绝,而是他们两个从未离得这么近过。他的唇几乎要蹭到她的耳朵,呼吸如几片极轻的羽毛,落在她耳廓边。
她感到自己像是新酿的一罐酒,有一朵气泡慢慢从底部升到了瓶口,这个时候又被人倒过来放,那朵气泡又从喉咙处慢慢下沉,沉到胸口,又陷进肚子里去。
这学堂里唯二人站着,沈轶一直忍不住盯着她看,这一堂课上得非常烦乱。
他想,大姐儿太白了,轻易地便这么红耳朵,怎么一节课也消不下去,好像他如何欺负了她似的。等沈轶身上的伤彻底养好,就到了南方的梅雨季节,一连数日阴雨连绵。
沈轶凶神恶煞的威名远播,平素受了气敢怒不敢言的,就拿他挂在教室外的伞出气,将他的伞撕烂折断,再跳上去踩上几脚,变作一堆破烂,再撒腿呼朋引伴地跑远。
一来二去,沈轶觉得烦,干脆连伞也不拿了。往常,少年圆领袍全部打湿,飞速地穿梭在撑伞的、戴蓑衣的人群里,形单影只地走回家去。
苏倾是有一把伞的,在梅雨季到来之际,她撑开了自己心爱的花纸伞,轻盈地追了几步,踮着脚尖罩在沈轶的头顶。
沈轶仰头一看,看到的不是阴雨天幕,是伞骨上一片疏影横斜。
半晌,他往伞外钻:“你自己走。”
苏倾咬着下唇,将伞往他那边倾,一张口,被压白的嘴唇迅速地回了血色,竟是不点而朱:“……我顺路的。”
自他在学堂里贴着她说话那一次,她不知道怎么的,连简单的话也说不利索了。
沈轶不再说话,放慢了脚步,别过头望着桥柱子,一路上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苏倾风雨无阻地替他撑了十几天的伞,终有一日让沈祈撞见了。
这日下学,沈祈将她拉到一旁:“倾妹,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有多低劣。”
沈轶外室所生,性情古怪,目无尊长,难以□□,沈家上下视其为公敌,沈轶与正房所出弟兄,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可是倒没人敢拿他如何,沈轶甚至为自己争取到了上学的权利。沈祈说:“因为他实在是条疯狗,狗咬人,人还咬狗吗?”
苏倾把衣摆在手里揉来揉去,低头道:“那你们先打骂他了吗?”
沈祈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生下来就像现在这样的?”
“倾妹。”沈祈顿了顿,感受到她有些抵触,语气越发柔和了,“你娘是大家闺秀,你们姊妹都是知书达礼地培养出来的,哪里知道这些。西域的妖姬,水性杨花的妓子,养出什么样的孩子来,多会骗人,多会害人,你根本不懂。”
话音未落,苏倾听见“嚓”的一声轻响,吃了一惊,急忙追到门外去,只看到沈轶手里本来拿着她的伞,脸上的表情阴沉寂静,看见她的脸,他把伞往地上一搁,转身飞快地走了。
“哎,倾妹!”
苏倾不顾沈轶在后面阻拦,抓起伞就追了出去,只仓促行了礼:“沈兄先行!”
外头的雨如瓢泼,苏倾只后悔自己穿了个长衬裙,跑也跑不快,她追上了他,将伞倾过去,左边袖子全是水,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鞋也全湿了,像是在沼泽地里跋涉。
沈轶走得飞快,雨丝打湿的头发贴在额上,五官显得更加锋利,他侧眼警告:“你离我远一些。”
苏倾置若罔闻,追着他走了好远,沈轶的气似乎无处可撒,回头看她,笑里带着狠意:“疯狗不用打伞。”
“那还是要打的……”她很执拗,丝丝缕缕的头发从布冠中挣出来,仰头看他的时候,一双眼睛也是乌黑潮湿的。
沈轶猛地停下,睨着她:“你说什么?”
他似乎是更生气了,又似乎是快被她气笑了。
“我说……”她停了一下,浓密的睫毛抬起来,鼓起十足的勇气,将错就错了,“我说我也不傻。”
岂会听风就是雨。
雨声喧闹,沈轶依旧沉着脸:“你过来些。”
见她半晌不动,他一把抢过伞,将她拎到了自己身边。
抓了那一把,大姐儿的骨架子那么小,淋了这场雨,衣裳全湿了,不知道会不会一病不起。
他倾过伞底勾着她的脑袋,故意把布冠勾歪,让她那浓密的黑发多露出来些。
苏倾见过拿大笤帚扫院子的,她觉得自己就像地上的落叶,被沈轶一勾,自己蹦着跳着到了他身边,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笑了。
苏倾笑起来好漂亮,仿佛整张伞面的梅花都开了,暗香浮动。
那把纸伞竟然比想象中还要大,能将他们两个都庇护着,他撑着伞,声音很低:“元宵节花灯夜,你来学堂后院,等我一等。”
苏倾只管走路,没有答话。
到了那张灯结彩的那一天,自然是不用上学的,后院里只挂了一盏小灯笼,照得树木影影绰绰。
苏倾今次终于作女装打扮,广袖衫裙外是貉子毛披风,头上簪了一根水晶扇形簪,黑发披散下来,薄施粉黛,点染朱唇,如若桂宫仙子临凡。她从喧嚣的灯会上遛了出来,怀着满心紧张在院子里等。
月亮如玉轮,清晖四散,蜡梅香得若有似无,偶有一点细微的响动,是草丛里的余雪融化作潺潺的流水,渗入泥土里。
苏倾老老实实地等了半个时辰,直到天晚了,外头女眷孩童的喧嚣声渐消,月光照在她脸上,照得见她眸中的犹疑和失落。
他还来吗?该不是忘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忽地一阵风来,一道身影从后院里参天大槐树横斜的枝杈上跃下来,落到了她面前。
少年看着她,明月照着他的脸,那眸光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带着令人心惊的独占欲。
——谁也不知道,她有半个时辰,独属他一人欣赏。
沈轶看着她,半晌,什么也没说出来,递了她一个镂空的木盒子,便赶她走:“这个给你,回去吧。”
苏倾一路走,他便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每逢她回头,便侧过身子藏在隐蔽处,直将她送到了府门口。
回到家里,她才敢打开她紧紧捏了一路的盒子,里面竟放了一只金钏子,分两股,中间是一只姿态舒展的鸾鸟,鸟嘴里叼着枚暗黄色的石纹饰珠。
雁儿凑到她身边看,很快便失去了兴趣:“好歹也是沈家的公子,这么粗糙的首饰也拿得出手——该不是他自己做的吧?”
苏倾的心跳剧烈跳动起来,卸下了腕上的首饰,即刻将这只手钏套了上去,又用袖子盖住藏起来:“出去便不许乱说了。”
这一天里,她觉得胳膊不像是自己的了,娘看到了几次,疑心她胳膊受伤了,问起来,她才发觉腕上套着的东西仿佛千钧重,仿佛有人攥着她的手腕,从此拴住了她。
用过晚饭,大家坐在桌前闲聊,苏倾顺手拿起剪刀剪灯芯,袖子便滑下去了。
五妹年纪尚小,看见了便大喊起来:“大姐的钏子化了!”
苏倾大惊,急忙去看,这才发觉鸾鸟嘴里那颗石纹珠子离烛火很近,已经受热变形,不是个滚圆的了。
她伸手一捏,那珠子已经被烤得热乎松软,像面团似的被捏扁了,竟不是玉石做的!
五妹天真无邪,瞪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大姐上当受骗了,买了假的钏子!”
苏倾捏着面团儿,心里正糊涂着,忽地摸到里面似乎包着什么硬硬的东西,再仔细一摸,是一枚卷起来的纸条。
她对着烛火将纸条慢慢展开,手抖得险些拿掉了。
摇曳的烛光照着褶皱的纸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倾倾”。
这一笔一划顿重,不知重复多少次,他在她面前称“喂”,在无数个她不知道的漆黑的夜里,他这样亲昵而僭越地叫过她的名字。
包起来,藏起来,不为人知,又企望她发觉。
寒冬夜里又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时有时无,打着卷儿裹挟在风中。
沈轶随军出征之前,也是这样北风卷地的冬日清晨,她一路送至城门,默然无语,天边泛了鱼肚白,沈轶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着她道:“你要信我。”
她虽然点头,却不明白这话的含义,更未来得及深想他为何说的是“信我”而非“等我”,波诡云谲的朝堂巨变已经使权势移位,尊卑颠倒,人心惶惶。
天地改换,新皇登基。
沾染权势者踏错一步便被新朝肃清,钟鸣鼎食之家顷刻间化作烟尘,荣华富贵尽作粪土,昔日闺阁千金为娼为妓,而她却是那螳臂当车的停留一瞬。
苏家在水中沉浮的时刻,是她而今的丈夫向她抛来了橄榄枝。
或许沈祈早知有今日,故而早早留下后路,他斯文的面孔之下,多的是为官做宰的真本领。
他想要得到的,也全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可得到之后,他又发现自己想要的不止于此。
日子飞速过去,水中投石沉底,一切归于平静,不受政权更迭影响的除却布衣,还有冲锋陷阵的勇士。
王师凯旋归来之日,恰是苏沈两家连理之日,新君大悦于将士保家卫国,开疆拓土,赐婚麟熹郡主于沈轶,招他为皇家之婿。
这个消息是沈祈告诉她的。新婚之夜,他往她手里塞了一只酒杯,喟叹道:“倾妹,你看,这就是命。”
沈轶在金銮殿上以腿疾为由拒婚,长跪于殿外雪夜,睫毛上结满霜雪。
屋内炭火哔剥,苏倾在大红喜帐中仰头饮下沈祈递来的合卺酒,烈火入喉。
初婚她将手钏还回去时,沈轶的脸色,从别以后,总是一遍遍出现在她梦中。
他死死看着她,脸色青白,嘴唇抿得毫无血色,神情分外无情而憎恶,半晌才说得出话来:“是你自己选的。”
说起来也巧,这六年同住一个沈府,竟然一次都再未见过,最近的一次,也不过就是隔着一道矮墙,听见他的声音。
忽而又变作少年时的他,着银光闪闪的铠甲,与她并肩而行,又刻意留出一拳宽的距离,暧昧而疏远,热烈而又满怀敬意。
雪花柔和了他的面容,他回过头说:“我走了,你要信我。”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这一别便是经年蹉跎,浮生如梦。
每当梦醒时候,苏倾才有一点恨沈祈。
恨他的喜欢里掺杂了太多杂质,含着欲望,鄙夷,怀疑和厌弃,要非如此,或许她早就可以庸庸碌碌过成柴米油盐之妇,否则,谁愿意数十年如一日做天上仙子。
可是为人妻,如何能够心怀别人,又怨怼别人。
人活一世,又怎么能总想着“过去”和“如果”。
她将钏子套在手上,调整好大小,上面的石纹珠子还能如风车转动。她紧了紧披风,走回了屋里,双手闭上了门。
门缝里露出一竖条的圆月,慢慢地越来越窄,直至消失。
天刚蒙蒙亮,鸟雀鸣脆,清晨起了大雾,连绵屋宇都笼罩在雾中,迷蒙不清。
锁儿从偏房出来,整饬着领子,打了个哈欠,白气萦绕。
路过大门时,她甚至主动给扫院子的小丫鬟打了声招呼,谁都能看出她面上的喜气。
昨夜里大少爷终于松了口,答应夏天到来之时,要给她个名分,升她作侍妾。数年的心愿,一下子便了,她觉得自己要变成花翎子公鸡,四下巡视一遍,才不至于飘飘然——尤其要巡视大夫人的地盘。
她踱到了正堂外,忽地听到雪花的尖叫划破长空:
“来人,快来人!大夫人吞金了。”
锁儿吃了一惊,推门进去,雪花跪在塌前,用手捂着嘴巴,抖如筛糠。
帐子里,苏倾双手交叠躺着,头上规整戴着一朵纸花,腕上戴了一只金钏,如若不是面如金纸,倒像是安静地睡着,睡在暖香温室的蝴蝶仙子,不知忧愁。
沈府上下登时乱成一团,屋里不一会儿便挤满了人,脚步来来去去,七嘴八舌吵嚷不休。
谁也没有注意到桌下一只变形的蜡丸孤零零地躺在桌腿边。余下的半张纸条,早在火盆里扭曲着燃烧殆尽,上面的三个字也跟着化作了灰烬,静默地沉入寂静的梦中:
“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