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始,可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袭常。——《道德经》第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此“天下”,指天下万物,万物的开始在哪?《道德经》第一章有言:“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无名与有名反映的是人类的认知,无名,指人类处于没有智识的状态,也就是老子常说的“愚”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中,人类没有好恶的区别,纯朴自然。有名指的是人类开始运用智能明白了好恶,于是产生了竞争,一旦展开了竞争,发展的结果日趋恶劣。就像《庄子》所言,“千年之后,必有人相食也。”其实,不必等到千年之后,庄子生活的时代已经发生,史载赵简子被智氏包围于晋城,赵简子坚守了三年,以至于城内“剔骨而炊,易子相食”。
这样严重的后果,老子该如何化解?
“天下有始”,对应的是无名,但第一章说的是“有名,万物之母”,不是矛盾吗?其实不矛盾,无名、有名反映的是逻辑上的先后关系,世界本无有名、无名的区别,人类智识出现,有了名,为了区别有名之前的状态,命之为无名。有名、无名,反映的是同一个客体。“有名,万物之母”,不能理解成有了名称了,万物有了母亲,而是说,名出现,才有了无名与有名的母子关系。就像一个女人怀了小孩,此时,这个女人没有母亲之名,而小孩呱呱坠地,这个女人立刻升格为母亲。“母”与“子”之名是同时出现的。
“天下有始”对应的是“无名”,是母,是指始而未始的那个状态,一旦开始之后,对应的是“有名”,是子,就是人类运用智识的大千世界。无名、有名虽然是同一个世界,但意义截然不同,无名的世界是没有区别的世界,且称之为第一世界,有名的世界是分别、竞争的世界,且称之为第二世界,第一世界是母,第二世界是子,母子关系的出现,全赖于人类智识的出现。人类智识的出现,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问题的关键是,这个事情发生之后,人怎样生活。
对于老子而言,“既得其母,以知其子”,只有了解了“母”,才能正确认识“子”,了解了“子”,还得坚守“母”体,才能“没身不殆”,如果只知“母”,而不知“子”,会导致空寂从而脱离现实生活;如果只知“子”,而不知“母”,会导致对外物的执着,从而在现实中迷失。所以,正确的方法,是母子皆知,既能对第一世界有足够的体悟,又能了解身处第二世界应把握的尺度,这种状态有如庄子所言,“与天地造物者游,而不遨离于万物。”
这样的一种状态,是很难言说只可意会,如何达致此一境界?老子表明了修炼的途径。“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兑”、“门”指人的各种感官,用佛家的语言来说,就是眼、耳、鼻、舌、身意。各类感官都想安逸快乐的享受,如果一旦放纵,后果非常严重,第十二章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聘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所以,一定要塞往欲望的感官,关闭享乐的门径,“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无知无欲,终生才可平安而无危险。
“见小曰明”,这里的“小”作何解?小者,微也,是指放纵欲望与走向危险的那个微小的枢机,人在快乐里面,又有谁能知道危险已在门外轻叩呢?就如纣王得一象箸而求玉杯,得玉杯而求广屋,得广屋而求倾城之色,在这个过程中,纣王在一步一步走向亡国灭身的结局。纣王在纵酒欢歌的时候,是在什么时候,什么节点转向了痛苦的对立面?实际上,在他得象箸而求玉杯的时候就开始了,只不过这个痛苦似乎很轻微,不易觉察,而且痛苦似乎是别人的,比如,向深山悬崖求取玉石,再加工成玉杯的痛苦过程是纣王体会不到的,他的痛苦只是在于等待的长短而已。但是,聪明人觉察到了这个庶几,就是微子,他毅然离开了纣王,可谓是“见小曰明”也。
老子曾言:“反者道之动”,事物一运作就转向对立面,这是非常深刻的思想,细观人类的作为,许多都是出于良善的目的,但最终却走向了反面。如何化解?老子的答案是无为。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不干涉,不干扰,让万物自为,这反映了老子的治国思想。从个人而言,就是因物变化,随时迁移,没有个人的主观目的,如无系之舟,随处皆岸罢了。
能够从反面考虑问题,往往能发现几微之处,也可谓“见小曰明”了。
“守柔曰强”,何谓柔,绝对不是今天的语境下柔弱之意,老子说:“知其雄,守其雌”,知道雄强,却甘守雌柔,这不是一种弱,而是一种尊重、平等的态度。我比你厉害,但好象我比你还低调,你还会妒忌我吗?所谓的成功人士,已经获得了很多,如果骄傲自满,颐指气使,肯定会受到大家的反感,大家表面上对你客气,内心里并不如此,可能会认为你一定有见不得人的问题,背地里搞你也不一定。但你谦和些,大家会觉得你还不错,你有这样的地位也是应当的,会化解许多不必要的困扰。有一个说法,上等的人,有本事没脾气,中等的人,有本事,有脾气,下等的人,没本身,有脾气。
老子言,“弱者道之用”,道的运作规律是柔弱的,怎么理解?它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它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伟大的变化。“守柔曰强”的柔应是这个意思。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要顺,要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之,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之,吾亦信之,德信。”有这样的胸怀,才是完全理解了道,理解了圣人在世间该有的作为,才是“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
“用其光,复归其明”,光是用,明是体,就象一盏电泡,灯泡发出光来,我们用的是它的光,但是,我们使用光的时候,不能忘记光源所在,如果我们忘记了,忽然没有了光,我们会永远处在黑暗中,但我们知道光源所在,我们会重启光明。这里的明,是光明的主体之意,即是道,即是母。老子说:“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这个母,就是光明的本源,心中有道,外面再怎么黑暗,内心充实,而无恐惧。
“无遗身殃,是谓袭常”,这是总结此章的结论。能够得其母,知其子,知其子,守其母,在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出入无碍,一辈子有什么危险呢?这就是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