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路的天桥底下住着一个乞丐,那是一位看不清五官的老人。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座南方的工业小镇的。他那长年不修的头发被汗水跟污浊的黏物板结成一块一块的,胡须野草般肆意生长,身上穿着的那件半年前好心的清洁工丢给他的企业工作服,也早已分不清颜色了。
老人叫吴摩西,河南延津人,平生爱做些小生意。五年前背着妻儿老小把全家的积蓄拿出来,跟着一朋友去了广西考察,不料进了传销,血本无归。家是没脸回了,那点钱攒得不容易,离家那年,儿子还在苏州打工,现在五年过去了,不知成了什么境况。从传销出来后老人万念皆灰,想喝农药,偌大的玉林市不见这东西的影子,到处摆的都是啤酒饮料。想过跳楼,可老先生素来恐高,不愿死得那么心惊胆颤。上吊?那玩意憋的慌,听说死了阎王不收。想来想去,只有投河了,悄悄地来,悄悄地走,纵身一跃,什么都不带走,当然,你想带也带不走。正是炎夏,河水清凉,找本地人打听过了,这是最深的一条河,至于本地人是拿什么做的对比,得出这条河是最深的结论,就不得而知了。老先生当晚蹲在河边一直守到零晨两点,这之间他回忆了下生平,想到那七八万块钱,肝肠寸断。河水平缓地流着,听说以前有人在这条河里淘过沙,淹死一个人是没有问题的。人终于都乖乖地躺到床上去了。远处市里的街灯正昏黄地亮着,影影约约能看到灯下的蛾蚊。老先生站在河边,夜风从他脸上拂过。他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大桥,他觉得他因该从那座桥上跳下去。他的腰弯得像只虾米似的,边走边叹气,走着走着叹气声就变成啜泣了,再走着走着啕号大哭,老泪纵横。这个六十多岁的孩子在寻死的路上捡了颗石头,边走边在手里把玩着。远远看去,他像个孤身英雄似的倚立在钢铁巨兽般的桥梁上。终于,扑通一声,那颗石头被他扔进了水里。而他却转身消失在了夜幕里,不知去向。
那颗石头代表他死去了,这位肮脏的乞丐早已没了前世,他似乎从来都是个乞丐,他是从空气里冒出来的,一睁眼便是这幅模样,一睁眼便在人海之中,头脑里装着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嘛这些早被上帝设计好的东西。他只是得心应手地向着惠安路走去,然后躺在天桥底下,好好地睡上一觉。
公交车在朝阳里缓缓地驶过,留下一股尾气,迅速地隐在了空气里。道路旁的服装店的卷闸门被一位让人看着就想犯罪的少妇推起。肠粉店的蒸箱里往上冒着白气,像冬天里的雾一样。系着围裙的男人拿着条水管冲洗着摊位前的水泥地,女人有条不紊地招呼着三三两两的顾客。老人手扶着地面,有些艰难地爬了起来。他将一床泛着乌光的臭被褥卷起来装进了一只蛇皮包里。那包的拉链坏掉了,张着大大的嘴巴,像一只受了饿的河马。
老人将铺在地上的席子卷起来插进蛇皮包,然后踉踉跄跄地挎在肩上,该走了,白天他不属于这里。席子脱了边线,竹签像一把把长矛似的分散竖立着,整条席桶有三分之一露在包外。老人前面拄着棍子,后面背着蛇皮包,偶有一阵晨风,那些不团结的发丝就随意飘飘着。这样一位老人,要是去到一个新鲜的地方,大概会成为网红,毕竟他比那位“犀利哥”犀利得更质感。他既像一位武功高强的大隐,又像一位出世的智者。可惜这里的人们对这幅形象早习已为常了。他现在要把身上的包袱寄存到农行后面的李氏祠堂前的那颗榕树下,那里是清洁工停放手推车的地方。这么多年,他们早已约定俗成,偌大的镇子能容下他包裹的也只有这一个地方。
太阳已经高升了,空气被人们搅弄得混浊起来,路上的车辆乐此不疲地投放着PM2.5。老人听到咕噜咕噜地响声,他就用手拍了拍肚子,仿似在说:
没出息的家伙,现在还不是犒劳你的时候。
要等到十一点,运气好的时候十点,肠粉店的老板才会将卖剩的白稀饭倒进一双老手端着的白瓷剥落的缸子里。现在九点不到,他要去厂区前面的那个公园里坐坐。公园里的空气是要好一些,晨练完的老太太们用鄙夷的神情回过头来看看他,然后交头接耳一阵,嘁嘁喳喳地走远了。树叶苍翠欲滴,几只鸟儿在上面啼叫着。不远处游乐场的小型摩天轮静静地呆立着,仿似蒙上了一层尘,有些灰头土脸。
在夹竹桃旁的长椅上坐了不到二十分钟,那条生了暗疮的赖皮狗便摇着尾巴出现了。狗是老人唯一的朋友,他们是在三年前的垃圾堆里认识的。老人想找的是一些过冬的衣裤,狗只是单纯地翻找着食物。那天刮着风,塑料袋哗啦啦地响,老人在左边捡,狗在右边寻,中间是五六个绿色的大垃圾桶。突然狗听到异响,一愣,老人也查觉出不对劲,探头去看,一人,一狗,四目相对。老人挥舞着胳膊,狗向着老人凶恶地叫了几声,然后双方又静立在那儿僵持着,一会儿后双方似乎达成了和解,开始各干各的。
老人给狗取了个名子,叫布鞋,布鞋是一条好狗,它简直不是一条狗。夜里,它跟老人一起睡在天桥底下。以前偶尔会有半夜喝醉酒的小年青好奇地走过来,用脚试探性地踢踢老人,看看是死是活。然后慌忙地跑开,和不远处的同伴大声地喧嚣一阵,他们似乎是在打一场无聊的赌,看谁有胆量这样戏弄一下老人。然后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啤酒瓶,在放荡地笑声里渐渐远去了。自从有了布鞋后,再也没有人愿意在深夜里冒险干这种蠢事了。
布鞋不会对老人有任何的拖累,每个昼夜交织,天蒙蒙亮的时候,它就起身前往菜市场去了。那儿的灯明晃晃地照着,系着胶皮围裙的屠夫举起刀在半扇猪肉上分离着骨肉。他看见不远处瞅着他的布鞋,就挥起刀骂了几句娘。布鞋没有气恼,摇摇尾巴,蹲在湿漉漉的地上,然后站起来向前几步接着蹲下去。屠夫嘴角上叼着支烟,已经烧了一半了,这会子烟正迷了他的眼睛。
狗日的,真他妈投错胎了。
屠夫骂完扔了串油串子过去。布鞋一口叼住转身就跑了。屠夫手掐着烟屁股,一边看着远去的布鞋,一边将最后一口烟狠狠地吸尽了。
菜市场可吃的东西很多,杀鸡宰鸭的,总有些内脏可以下口。如若不够,它还会去附近的垃圾堆里翻找翻找。其实它要不挑食的话,也是不用这么辛苦的,鱼档后面每天都丢有许多鱼的内脏,有次卖鱼佬把布鞋唤到后面,想让布鞋把那些污秽帮他消解掉,可布鞋只是礼貌性地过去嗅了嗅,然后转过头,抱歉似地哼哼了几声就离开了。
老人和布鞋是纯粹的朋友,他一天要做的事并不复杂,睁眼起“床”,把包袱放在榕树下,然后来公园和布鞋碰头,睡上一觉。醒来就端着缸子去肠粉店讨粥。下午两点坐在鱼头王湘菜馆的后门等着洗碗工将客人吃剩的食物归进塑料袋里提给他。老人每天只在一个地方讨一次,他知道如若他一日三餐都去肠粉店或湘菜馆的话,会让人家感觉他是寄生于他们的。有东西寄生于已,是另人讨厌的,施舍几次也就不会理他了,哪怕那些东西终归是要倒掉的。老人深明这一点,所以他宁愿晚餐去掏人家的泔水桶也不愿意再去那两家好心的店铺讨要。这样人们会觉得他是个有原则的乞丐,也会为他这个每天只讨一次饭的老人产生忴悯。给好心人留些白,这样他们在闲余时可能会想象一下老人另外两餐的着落,让老人在他们心头挂个几秒,或者零点几秒。
那注定是个不平凡的一天,黄昏的斜阳刺向高楼措落的小镇。老人和狗被映得蒙上了一层金黄。老人一边用手抚摸着布鞋的脑袋,一边跟它说话。
哥们,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过家,反正我是有的。
布鞋在老人地轻抚下惬意地趴着。时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受了委屈似的,像是回应老人。
我有女人,虽然她已经和我一样老了,但她仍然是我的女人。我们有过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他们都成家了。布鞋啊!我说这些你明白不?
布鞋又呜呜地叫两声。
最近我总是梦到家乡,总是梦到他们,我还梦到一个孩子,他趴在门槛上写作业哩!
布鞋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土,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老人。
布鞋呀,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从明天开始,我们也捡些垃圾去卖。到时候给你买只烧鸡啃啃。噢!对了,得买只母狗给你,你应该有个儿子。
布鞋欢快地摇摇尾巴,然后跑开去叼来了一只饮料瓶放在了老人脚下,它盯着老人汪汪地叫了两声。
布鞋啊!你真是投错胎了,你要是个人的话,肯定会过上美满的生活的。好吧,我的好朋友,就按你说的,咱们说干就干,现在就去捡钱儿去。
从此,这个又脏又臭的懒乞丐开始拖着条蛇皮袋开始了拾荒生崖。易拉罐值钱,最好是铝的,塑料瓶虽然次点,但一天能捡一蛇皮袋的话,我们也会很开心的。小镇上有几百个垃圾桶,它们每个所在的位置老人都一清二楚。第一天捡垃圾卖了八块六毛五,废品站的老板是个好人,给了他八块七。当天晚上,老人就买了两个馒头,两个肉包,包子归布鞋。吃饱了躺在天桥底下,夜风将老人身上的馊味吹掉了一些,他对布鞋说:
今天捡了八块多,不是我们不努力,而是瓶子都被别人捡走了,从明天开始,我们要早起,抢在那些老太婆前面。
老人是个聪明人,他总是能摸清清洁工休息换班的时候把该捡的都捡尽。一日两,两日三,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老人腰包里也有几百块积蓄了。但他不知道自动了一个行业的窝窝头,清洁工们都回过神了。他们一月领着千把块钱,唯一能捞的外快就是那些瓶瓶罐罐,现在突然杀出一匹黑马,这还了得。老人的包裹开始无处寄存了,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一天早晨,布鞋带着老人在永安园后面的林木下找到了一所破庙,他们赶了一窝老鼠后将那床破铺盖铺在了砖地上。
解决了后顾之忧,老人捡垃圾捡得是更加肆无忌惮了,最多的一天,他居然捡了八十来块钱。有时狭路相逢,他会在废品站和那些清洁工碰到一起,清洁工们尖锐的眼神像刺一样射过来,老人理亏似地低着头将蛇皮袋拖到他们后面排起了队。
哟!今天捡得可以呀。
清洁工们围过来,扯开老人的蛇皮袋翻来翻去。
这矿泉水瓶子不值钱,哟!上哪儿检的这么多脉动。提在手上看一看,然后偷偷装到自己袋子里。
这个核桃奶瓶子值钱,铝的,用手拨一拨,又装到自己袋子里。
呀!这还有圈铜线,不会是偷的吧!刚要往自己袋子里装,老人伸出手掌做了个下按的手势,意在停止。
哈哈哈,我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吓的。
破庙向北一里,翻过一座满是墓碑地矮山,便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它的上游是座水库,夜里钓鱼的人很多,能看到激光发出的翠绿。老人和布鞋每晚推坐在一块青石上看星星,看累了就回去睡觉,第二天起个大早接着去捡垃圾。
夜里,开始凉起来了,一晃三月过去了,到了秋天。这地方没有满山的蝈蝈,也没有鸟叫,只有粗厚的呱呱的青蛙发出的声音,跟鹅叫差不多。
那天下午,老人终于因为争瓶子被那个皮肤黝黑,嗓门粗大,清洁车上总是放着半瓶牛栏山的老魏揍了一顿。晚上老人青着眼眶回到破庙,第二天就消失了。
冬天悄然而至,好在南国无雪,气候宜人。宜人是因为羽绒服和变频空调,但不宜狗。在老人失踪那天,布鞋像疯了似的不知在镇子的角角落落里寻了多少遍。直到零晨三点它才呜咽着回到破庙,那晚它趴在那床肮脏的铺盖上彻夜未眠。像个胆小的孩子,一有风吹草动就竖起耳朵汪汪叫。
北风多少有些硬朗,布鞋的毛被吹起,菜市场的下水冰冰凉龌龊在地上,布鞋嚼的有些费劲,它现在像霜打过的茄子,蔫了巴叽的。翻拣垃圾时碰到瓶子纸壳之类的,它仍然会叼着带到破庙去,日复一日,到了来年春天时,破庙已被垃圾填满了。
老人又出现了,那是三月二十七的夜里,当布鞋叼着一只易拉罐回到破庙时,当场就被惊住了,易拉罐从嘴上掉了下来,咣当咣当在也上滚了几圈。布鞋扑到老人的怀里,老人抱着布鞋一边扶摸它,一边噙着泪水望着堆积的垃圾,感动的嘴巴一张一张嫩是讲不出话来。最后他们拥在一起哭了一场。第二天,老人将庙里的垃圾全部卖掉了,晚上买了十块钱的肉包和两斤排骨。
五月,他俩被人赶出了破庙,又重新回到了大街上。几天下来,老人扶着老腰对摇着尾巴的布鞋说,这年头垃圾都没得捡了。后来老人就躺在超市门口睡起了觉,头边放着一个破碗,每次醒来都能看到块八毛钱。
布鞋啊,当初我对你说过,要给你买只母狗,你放心,早晚有一天,我会办到的。
一个傍晚,老人被布鞋的叫声吵醒,他睁眼坐起,看到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剃的光头,穿着件大人的短袖,裤子破了洞,踩着双人断了带的人字拖,脚上油腻腻的。他正抓着五块钱,胆怯地忘着老人和布鞋。老人从布鞋的叫声里知道了这钱本是属于他的。他就冲男孩喝了一声,吓得男孩丢了钱,钱被风吹得一飘一飘的,渐渐飞到公路上去了,两人一狗六只眼睛齐刷刷地向钱望去。布鞋率先冲了过去,它刚准备叼钱,只听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布鞋被撞死了。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秃胖子,他️下车瞄了被血染红的布鞋一眼,操了一句娘又开着车扬长而去了。
老人抱着布鞋在前面走,男孩跟在后头,老人时不时回头凶男孩一下,男孩不怕,依然尾随着。他们将布鞋埋葬在了离破庙不远的山脚下。
老人瘫坐在了杂草上面,抓了一把土放在了布鞋的坟上。男孩呆呆地站在一旁。
我本来想给你买条母狗的,真的,布鞋啊,我对不起我的家人,我对不起你呀!如果上次我没一个人离开的话,你也不会死。
我没有去别的地方,我回了一趟家,我当初应该带你一起走。家乡变了,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我费了许多时日,才找到了自家门口。他们搬了家,院里的杂草齐腰高,房子里的旧桌子还在,发霉了,老鼠到处乱窜。你不知道我在杂物堆里看到了什么。我后来打听清楚了,他们在村口的那三分菜园子上建了新房子,是楼房,瓷砖贴得很漂亮,有两层。我进村的时候路过那里,但没怎么注意。我本来打算在荒废的老宅里睡上一个晚上,可那些老鼠结成一群过来咬我。我拿起一块石头,砸死了五十多只,别的老鼠也就都吓跑了。我躺在床上,我感到了踏实,我想喊一声英子,就是我的老婆,她做的拉条子很好吃。当时我有点饿了,我就喊了出来,嘿嘿,布鞋啊,我本来想跟你说这些的,可是那辆车,可是你被那个老板撞死了。
那晚我没住在老宅,我在村子后面的麦场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村里有人发现我了,他们没认出我,以为我是个要饭的,给了我两个馒头。我把两个馒头都吃了,然后我每家每户去讨吃的,我主要想去的是他们的新家。家里有了自来水,院子里还停着辆车。出来的是一位个子很高的女人,他脸上涂了粉,头发烫成卷的,染了黄颜色。这是我的儿媳妇。
对了,布鞋啊!这躺我没白去,我看到了我的孙子,那是个很漂亮的男孩,脸上胖嘟嘟的。他还拿枪瞄我了。当时我差点没忍住,差点就冲过去抱孙子了。这时候平儿出来了,他真是长大了,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把手插裤兜里冲院子里吐痰。看他那神气的样子,我就彻底放心了。这小子从小就聪明,这点像我,爱折腾,但比我有本事,那么漂亮的一院房子,老婆孩子啥都有了。当时我又委屈又满足,就算立马死了都中。
儿媳妇说家里没吃的,她说了好几声我都没听到,因为我正看我的孙子了。平儿谨慎,他以为我是坏人,很凶地用手指着大门,让我滚出去。
我的家乡没有一个人认出我来,哈哈,他们居然没有认出我来。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死在外面了。
布鞋,你肯定好奇我怎么没说自己的女人。在老宅里我看到她了,我也看到我自己了。那天我躺了一会儿后又去别的房间看了,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呀。我在原来的厨房里,对了,房子里现在堆着杂物。我和英子的牌位就和杂物堆在一起。
布鞋啊!你休息吧,月亮出来了,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男孩看老人起身,就赶紧从草窠里站了起来。
回去吧,回去吧!不要再来这里了,老人说,布鞋是死在你手上的。
男孩一直沉默着,现在,他哭了,越哭声音越大,最后哭着跑开了。
第二天,男孩拿着根香蕉来找老头。
第三天,男孩带来了几个包子。
第四天,男孩带了只烧鸡。
你不要再来了,布鞋死了,那是它的命,与你无关。
爷爷,对不起,孩子低下头,将烧鸡递到他跟前。
什么!你叫我什么?
我,男孩张了张嘴,胆怯地说,爷爷,我不是有意的,我拿不到钱,我,我……突然出来三十来岁的男人,一巴掌将男孩打翻在了地上。老人忙冲上去阻挡,男人把他推开了。
小王八蛋,偷老子烧鸡,老子就放在自行车篮子里,买盒烟的工夫,我操。
老人给了男人五十块钱,他把男孩扶起来,拍了他身上的土。
他俩将烧鸡吃完了。
谢谢你,爷爷,谢谢你。
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爸爸妈妈了?
我爸叫王建淳,我妈叫刘改花。他们在高秃子的小店里打麻将。
你过来我看看,老人抓住亮亮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跟前,拉开亮亮的衣领。
这,这怎么回事?谁打的你?
一条一条的是我爸用鞭子抽的,一团一团的是我妈掐的。
他们为什么打你?
我带回去的钱太少了!
他们让你要钱?
嗯嗯!一天最少五十块,不够就要挨打,还不让吃饭。
他们住在哪里?
我不敢说,他们会打死我的。
你不用怕……老人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畜牲啊!有这人为人父母的吗?
我姐姐说我是买来的。
你家有几个孩子?
三个,我姐姐,我,还有一个弟弟。
他们也出来要钱吗?
我弟弟还小,跟我爸爸妈妈一起。
你姐姐呢?
前段时间被我姑姑带走了。姐姐临走时哭了,她说我俩都是买来的,弟弟才是他们的孩子。
老人对孩子动了恻隐之心,他每天又开始跟清道夫们勾心斗角地抢着捡起垃圾了。到了下牛,他就躺在大润发门口要钱。晚上六点,孩子会准时来找他,而他早就买了馒头包子。等两人吃完了,老人就会和孩子说说话。慢慢地,老人发现孩子很聪明,他教他写字,跟他讲故事,不管老人讲什么,孩子都很有兴致。
爷爷,我要回去了,再不回去他们会打我的。
今天要了多少钱?
十七!
哈哈,今天要那么少,肯定是躲在哪个阴凉的地方偷懒了吧!
孩子不说话。
五十减十七等于多少?
孩子掰着指头算。
指头太少,他算不过来。
五十减三十第于多少?
二十。
二十减三呢?
十七。我知道了爷爷,是三十三块。
好,好。
老人掏出三十三块给了孩子。
走吧!小心点,注意汽车!
老人看着小小的背影,眼眶湿润了。没一会儿,孩子又回来了。
怎么回来了,忘了什么吗?
爷爷,你有没有家?
家!老人有些茫然。
算是没有吧!
那你可不可以带我走,我跟着你。我长大养活你。我会给你洗衣服。
那晚,老人的心烫了半晚上,他被孩子感动了,似乎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情了。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能力养活孩子,他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后来老头偷偷地跟着孩子到了他住的地方,那是一片湿潮的瓦房,杂乱不堪,有人蹲在门口吃饭,有人抽着竹筒水烟,有人凉晒着床单,有人在水龙头下杀着鱼。这是未开发到的偏郊,这是另一个时空,它被工业小镇的现代化藏得严严实实。这是穷苦人的世界,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
老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他怕的是哪天小孩不来找他了,自己也有个地方去寻。
后来小孩的负担更重了,他现在一天得要八十块。老人身上也掏不出钱了,捡垃圾一天也就捡十几块钱,有时几块钱,这些日子他的腰痛得厉害,弯不下去。躺在地上讨钱吧,也没什么人去理他。
我爸爸知道你给我钱,他才让我要八十的。
现在我每天晚上都得挨打。
终于,小孩不见了,两天,老人足足有两天没有见到小孩了。
那天傍晚,老人去到瓦房堆里,他找到了孩子住的地方。木头门外面套着锁。他装成讨饭的样子走过去,摇了摇锁。又四周看了看。
亮亮,亮亮。
爷爷,是你吗?
是我,我没见到你,就来找你,你怎么没去讨钱。
爷爷,我好饿,你有没有带吃的。
爷爷,你救我出去吧!不然我就饿死了。
等等,等等,老人又环顾了下四周。他把门一抬,门臼就错位了。
老人给孩子买了只烧鸡。
他们嫌我要得钱少, 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不给我吃的了。本来我可以出来讨钱的,我妈妈说我躲着睡觉没去讨钱,让我爸爸把我关起来饿两天就老实了。
老人又拉开了孩子的衣领。他看着那青一块紫一块的身驱沉默了。
夜风吹来,凉凉的。一老一小两个乞丐坐在镇子的繁华地带。气车一辆接一辆的在公路上跑着,红绿灯亮地刺眼。人们麻木地行走着,跳广场舞的人们在欢快的调子里扭动着身体。
我们走。
去哪里!
回家。
我不敢回去,爷爷,你让我跟着你吧!
我说的是回我们家。你愿意跟我走吗?
愿意,爷爷,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乖孙子。我们回家。
老人拉着孩子在夜风中朝着一个方向走着,孩子蹦蹦跳跳,欢快地唱起歌来。行人被打扰,回过头来看看,又接着走了。
他们过了马路,在广场走过。跳舞的人们中间挤出一个妇人,身后背着个小孩。她指向孩子,说:在那儿子。一个四十多岁,蓬头垢面的男人马上冲了过来。
快跑,爷爷!他们追来了。
老人回头看了看,有几百米距离,他拉着小孩慌慌张张地从正在等红绿灯的汽车之间过了马路。男人刚到路口,绿灯亮了,铁老虎们一只接一只的苏醒了。男人只能在在路边望着远去的背影干着急。
拐小孩了!拐小孩了!男人呼叫了起来。
每个人突然一怔,然后转头看去。他们像蝗虫一样跟着男人一起追去,就这样,十几个人跑带动了几十个人跑,几十个人又带动了几百个人,几百个人又带动了几千个人。前面走路的人回头一看,我的妈呀,以为追在追自己,吓得撒腿就跑。后面从巷道里冒出来的人一看,我操,拉一个问怎么回事,说好像地震了,立马跟着跑,比赛着跑,有的摔倒了来不急爬起来就被垫了路。
老人带着小孩一路慌跑,这下回过神来,坐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又听到千军万马的声音,吓得又开始跑了。
孩子,为什么怎么这么多人追我们?
爷爷,我,我,我,我不知道。
那,那,那就快跑!
嗯,跑。
好,好,好多,多,人呀!孩,孩子,你,你老实,实,实,说,你爸爸,到,到,到,到底是干,干,干什么的?
爷,爷,爷爷,快跑。
他们跑出镇子,跑过郊野,跑过破庙。
镇子空了,成了鬼镇,人们都奔跑在路上。
快跑呀!快跑,往高处跑,海啸来了。
啊!妈妈,我不想被淹死!
爷,爷,爷,爷爷,我们,我们,我们要,跑,到,哪,里!
翻过,山,过,过了,河,就是,另,另一个,镇子,我们,躲,起来,他,他们,找,找不,到。
爷,爷,爷,爷爷,我,跑不,动了。
快,他们,追,上来了。快,过,过河。
河流湍急,老人在前,小孩在后,往过摸索,走到中间,只听不远处声势震天,在夜色里一大团一大团的黑色在涌动着。
爷爷,追,追来了。
快走。
老人往前急走两步,差点栽到水里,他听到哗啦一声,回头去看孩子,只见一个黑色的小脑瓜在河流里往下飘着。老人赶忙去抓,噗通一声,栽水里去了。他们在水里漂了很久,最后在一个浅滩爬到了岸上。老人拉着小孩朝四周看了看,安静得能让人的心脏停止跳动。四周都是齐腰深的灌木丛,突然草丛一动,不远处跑出个什么东西,老人小孩吓了一跳。发着绿光,圆圆的。是狼?那东西突然拿前爪在地上刨了几下,蹲了下去,还哼哼叽叽地叫了叫。老人心突然一跳。
是布鞋!布鞋,是你吗?
汪汪,汪汪汪。
是布鞋。
乌云移开,月亮杀退了黑色。那是一只毛色发亮的金黄色狗。气宇轩昂,如孝天下凡。
老人拉着孩子刚要走过去,那狗就跑开了。老人停住,狗又跑回来,冲老人叫两声。
它是要领我们去个地方。
那狗领着他们来到了一座高高的悬崖边上,然后蹲了下来。老人小孩紧张兮兮地走了过去。悬崖下面是一望无际的树林,每颗树上都挂满了金色灯光。把老人小孩都映成金色的了。
这时要是站在他们背后看的话,那真是一副绝美的画面。一只金色的狗,一位金色的老人,一个金色的小孩,他们伫立在那儿望着峡谷里冲出来的一道巨大的金色光柱。
爷爷!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嘘!别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