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识
最近,因为练车,我认识了年近花甲的陈伯,正方形似的阔脸与瘦小弱弯的身躯对比鲜明。他,是车场老板的父亲,负责管理车场。他那猫一样的眼睛总能第一时间发现车场的问题。
车道落叶,小径杂草,车声变异,人员调派,新生上手,老生补学,还有不上不下的卡壳生。
他总能敏捷而自如地处理,时而温柔,时而严肃。因此落叶见他落跑,荒草遇之而倒,学员对他顶礼戴帽。
他的手上总是提着一壶绿茶,瓶壁斑斑,卷起双裤脚,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五年前买的那双旧皮鞋,大嗓门随时喷薄而出。这大嗓门针对的对象不分男女,不分年龄,不分高瘦,不分可爱与否,只要猫似的眼睛看到车有丁点不对劲,大嗓门就像拧开水龙头一样哗啦啦地打开。
“停停停,停停停,怎么打的方向盘,都压线了!之前不是教过你吗,那边窄就要往反方向打吗?”
“都不知道你的脑袋在想什么,开车要专注,一定要注意观察周围的环境,就算有个靓仔在前面都不可以看,你是不是在想靓仔呀。”
“死练没有用,开车要用脑的,昨天才教过你的今天就忘。你看看前面那个人,科目二预约四次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啦。每次跟她说入库要早打,但她每次都迟打,死不悔改,即使每天练足八个钟,又有什么用呢?开车要用脑的,不然又多了个马路杀手。”
“同你讲过很多次啦,挂档要迅速,这样摸来摸去,咯咯声的,这个很难吗?一个大男人这样挂档,咋行?”
咋听之下,总感觉这个老头有点凶巴巴,尤其那洪亮的嗓门,似乎能戳穿每一块土地,连活在地表三尺以下的蚯蚓都会被他吓得搬家。
所以,私底下,每个学员都对他敬而远之,都敢怒不敢言。休息的时候,大都搬小凳子坐在距离他十万八千里之远,就只有一个单纯的想法:我想静一静。
他毕竟还是上了年纪,精力不足的时候,他会改用其他方法指导学员。他拿起粉笔在地上画上行进的线路图,指出关键角度和距离,以及正确的处理方法,一般学员无论懂或不懂,都会无意识地点头,一边发出含糊不清的“嗯嗯”。这时候,他就会抬起布满皱纹的大脸,用犀利的眼光盯着你说:“是不是真懂,不懂可以直接说。不要待会又犯错,敷衍我,我没什么损失,重要的是你自己有没有学到东西。听明白了吗?”一旁的学员,继续挂着尴尬脸,本能倒出咕噜咕噜,像狗鼻鼾一样的怪声。
严肃古板,嗓门奇大,瘦小精悍,脸色皲黑,大概就是一般人对他的第一印象。
(二)猫来了
直到前几天,发现练车场来了三只动静相宜的小狸奴,我渐渐发现陈伯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除了脾气和外貌以外,大家在一起相处,总得找点话题消遣重复单调的时间,这一点他算是中规中矩。当一个新学员进场的时候,他会尽量克制自己的火爆脾气,问问他们一些家长里短,待了解得大概一成左右,他就会沉默,眼睛重新审视他视之如命的车场。
记得我第一次进场,他统共就花了十分钟统共五个问题就跟我寒暄完毕。“你是什么时候报名的?”“做什么工作?”“家里是哪里的?父母都是做什么的?”“有男朋友没有啊?”我回答后,周围一片孤寂,只剩下我们两人的呼吸,还有不知道如何安放的眼神,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好想好想天突然打雷下暴雨,或者漂在西江边上的轮船能够带走我。
但,他甚少提及自己的家事,这一点他守口如瓶,任你旁证侧击也找不到言语的漏洞。
以前我总以为,这是因为他是长辈,就像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一样,成熟稳重的他们总是甚少提及和分享自己的爱,家庭的快乐。而因为理解,所以不打扰。
直到看到三只可爱的小猫,我知道机会来了。
人们总是说喜欢养猫和喜欢养狗的人性格不一样。猫代表孤独敏感,高贵典雅,而狗代表忠诚信任,乐观合群的性格。为此,据说养猫之士性格孤僻,享受孤独,还有玻璃心,而狗友一般都是性格开朗,责任心强。当然这些都是片面之词,并没有科学证据。但,也没有证据完全推翻这些鬼魅之言。
无论如何,籍由猫仨,他的处境化在世界之光中。
我个人也喜爱猫,总忍不住去挑逗,抚摸这些小狸奴。我随手拍下猫儿玩耍的相片,趁机想要存到他的手机好让他能常常看到。他稍有犹豫,看了我几秒,最后还是拿出手机。一翻他的手机图片,他骄傲地说:“里面有一张我孙儿前年在世纪广场玩沙的相片咧!”我一看,想说,因为像素低,都看不清楚容貌,而且两年了,还是只有这样一张,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冒出了一个问句:“他是多久没有见他孙儿了?”还有,看着一旁的小毛球,想,他是有多需要陪伴呢?
这里补充一个背景,他跟他儿子同住一城,相距不过六公里,他说:“一般放假了,孙子才会见一次。”
这背后或许还有许多隐晦的家庭内纠纷,外人不便了解。但从他突然养猫的行为,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海明威《老人与海》一书。这部小说主要写的是老人与大海不断地谈判,是圣地亚哥与大鱼的战争,但这里我感觉他抱养猫儿也是一种“海明威式的老人与海”。生活中的他脾气暴躁,行动迅猛,与岁月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有点不相符合,但自然和社会、家庭都告诉他不得不认老。而他选择重新与猫儿在一起的生活,是向逐渐衰老的身体机能,是向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向过去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谈判的过程,而猫就像那条大鱼一样,他就像圣地亚哥一样,驾着岌岌可危的渔船在人生大海中不断地与他对话,在不断地“钓猫”。
“钓猫”既让他跟自己的人生变得亲近又疏远,让他意识到生命的荒芜和感受到生命的温暖,过去看似过去又似在当下。因为他证明自己此刻是存在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