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喜忧参半进退难
1978年初春。江州，茜草坝。
在严箫潇已经下决心请假回北京复习，准备参加明年再一次高考的时候，他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那天下班，他随着人群走到厂门口的时候，门房大爷手里举着那封录取通知书，大声喊他的名字，搞得一瞬间全厂人都听见了。
“严箫潇、严箫潇，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恭喜啊，严箫潇。”
走在他旁边的李刚拍拍他的肩头。
“严箫潇，你是不是应该请大炉班的师兄弟吃顿饭？以后你可就是大学生啦，再也没有机会和我们一块混饭吃了。”
任远在另一边打趣。
严箫潇接过那封通知书的时候，已经看清是江州大学发来的，心里是种说不清的滋味。面对师兄们善意的玩笑，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他笑着答应：“成，我请客。这样吧，明天星期日，咱们过江吧，我请全组的师傅和师兄吃饭。”
他师傅张玉英连忙劝阻：“不行，太破费了。咱们组十几个人在饭馆吃一顿要上百了吧？你小子一个月工资才32，秦颖还怀孕了，要营养吃好点。你请客要花三个月工资怎么行？还是在家吃，就在你那个院子里。师傅过去给你帮忙烧菜。这样省钱，还随意。”
李刚也说：“张师傅这个点子好，哥几个多喝几杯也没有关系。要不要再把王谦、胡胖子他们一起请来？弄两桌吧，你那小院也摆得下，最多和左右邻居打个招呼。”
“打什么招呼啊？都是一个厂的。严箫潇独一份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咱们全厂的喜事，就这么办了。我和李刚去分头请人，把董芷兰和付春华，还有你两个小师妹叫来帮忙打下手。叫你请客开玩笑的。我们凑份子请你才是正理，给你贺喜！”
任远笑着拍拍严箫潇另一只肩头。
严箫潇心里热乎乎的。
这些年他和几个师兄弟处得像亲兄弟，他们把自己这个师弟考上大学，当做了全体的一个荣耀。
可又有谁明白严箫潇心里还有另一份心境？
严箫潇知道，江州大学在本省算得上排名靠前的几所不错的大学。尤其在江州本地，口碑甚至不输给那些名牌大学。可对于严箫潇而言，他更渴望去北大。
那是一个从十几岁开始的憧憬，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梦。别说是江州大学，就是让他可以在复旦和北大两所里选一所去读，他都会毫不犹豫选择北大。可这个梦，竟然因为几乎与自己互不相干的政审，擦肩而过了。真的不甘心。
严箫潇很想放弃这次录取，选择明年再考一次。他不相信还会通不过政审？他想再赌一把命运。可是，严箫潇又不得不去想，明年会是什么样？明年的考题会不会更难，报考条件会不会更苛刻？比如年龄限制？还会允许大龄考生吗？当然最严酷的现实问题，还是政审。谁又可以预见明年对报考大学的政审会放宽？谁又敢说，秦达鹏亲属申诉了这么多年的冤案可以平反昭雪？
如果、万一……只要发生了这不可知的如果，或者万一，那么，这一次的放弃，就可能变成终身的后悔。严箫潇不敢相信会有第三次，让这些老三届的初高中生参加高考的机会。
严箫潇他们住的那排小平房，是几排仓库中最后一排改建出来的。大约可以住五六对像他们这种新婚，没有分到正式住房的青工，前后很自然形成了长长的院子。听说铸工车间要给严箫潇办一场庆祝宴，各个自告奋勇来帮忙。
本来主持这件事的张玉英，一早带了几个女人去买菜，再回到院子里收拾，想提前准备一下而已。谁知道，李刚、任远却一早也和几个男工跑来，搭起了两只圆桌，几个人泡了茶打起牌来。
张玉英气得骂：“你们几个混小子，不帮忙这么早来干嘛？中午可不管饭，你们打算饿到晚上啊？”
李刚笑嘻嘻回答：“没事，师傅，我们上食堂买几个馒头，您管水就成。难得哥几个凑一堆玩玩呗。”
张玉英笑着说：“还能真不管？师傅给你们下面条吃。”
一整天，这个院子充满了欢声笑语，到晚上又加了两桌。不知谁把李厂长和彭超碑主任也拉了过来？那些内招子弟加上铸工车间浇铸工段的青工，足足坐了四桌。
严箫潇和秦颖在几张桌子之间穿来穿去，忙着给师傅和师兄弟们敬酒，一直闹腾到大半夜才消停下来。
男爷们都喝多了，醉眼惺忪地你馋我我扶你走了，留下张玉英带着几个女人收拾残局。
秦颖走来说：“师傅，你忙一天了，太辛苦啦，回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张玉英把她往旁边一搀。
“你别来，乖乖回屋躺着去。师傅我还想抱徒孙呢。千万别碰了他。”
臊得秦颖一个大红脸。
董芷兰一旁打趣。
“张师傅，你咋知道一定是男孩，说不一定就是闺女。”
“师姐，你也来调侃我。”
秦颖红着脸责怪。
“都好，都好。你只要好好保胎，生下个胖宝宝，师傅管带。”
付春华插进来逗她。
“张师傅，你不上班啦？”
“哈哈，不上啦，我给宝贝徒儿带孩子去。”
张玉英嘻嘻哈哈说着，突然发现什么，问：“箫潇去哪了？不是在屋里躺下了吧？”
秦颖摇摇头。
“没有。他喝得不多，好像送李厂长和彭主任去了。”
董芷兰说：“彭晓雅不是也来了，她陪彭主任回去就成啊。再说李厂长大闺女也来了吧，还用箫潇送吗？”
董芷兰心有疑虑。
付春华说：“他可能想自己去走走，我看得出来，严箫潇并不是很开心。”
秦颖点点头说：“是有点。他一心想的是北大，是我父亲的问题连累他了。”
秦颖话里话外透着一种内疚和自责。
董芷兰悠悠叹了一口气。
“也不尽然吧。这只怕也是我们这代人的命数，谁又能怎么样？”
付春华却说：“命数？什么命数？我就不信。若是一个人敢于去与命运抗争，谁又说不能战胜命数？我就喜欢严萧潇这种不服输的精神。他一直不甘于自己的命数，不断在用自己的努力去证实一件事，命运是可以靠自己去改变的。”
董芷兰没有想到这个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好似没心没肺的闺蜜，会说出这番话来。自己心里总以为最了解严萧潇，是他的红颜知己，却远没有付春华对他有如此深刻的理解。
她忍不住多看了付春华一眼，难不成自己这个闺蜜的心里，这个师弟也站着一个位置？
付春华这番话让秦颖心中的愧疚更加重了三分。
自己是严萧潇的妻子，也是身边这些女性中与严萧潇相处最长久的那一个。本应该是他与命运抗争中，站在身后默默支持他的女人，却偏偏会背叛了他。
秦颖不知道一旦严萧潇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样？
她不敢想下去，独自回房间了。
严萧潇借口送客离开了小院。
等将李林森父女送到楼下告辞的时候，才发现身边还有个人。
那是和彭晓雅形影不离的罗玉荣。
在严萧潇的眼里，彭晓雅、李舒雅、罗玉荣就是自己的小妹妹。严萧潇在家是最小，在建设兵团也总是扮演小弟弟的角色。到了厂里还是如此，大部分都是师兄师姐，可以做他师妹的还真不多。
“罗师妹，你怎么没有回去？”
“师哥，我看你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是不是酒喝多了？还是身体不舒服？有点不放心你一个人再走回去。”
严萧潇朝她望一眼，没有想到这个不满20岁的丫头，居然如此聪慧。那么多人都没有看出自己有心事，却被她看出来了。
严萧潇强笑着，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
“谁说的？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还会看相吗？”
“什么小丫头片子。人家是大人好吧？我已经快20岁，出徒也一年多了。再说，我只比彭师姐小2、3岁而已。你怎么总叫我小丫头片子？”
罗玉荣不满意地撅起嘴。
“呵呵，这么说我的小师妹长大了？好，以后不叫你丫头片子了。”
“师哥，你心里有事不愿意让大家看出来。我猜你今天一直嘻嘻哈哈，给师傅们和师哥师姐敬酒是装出来的。”
罗玉荣直接说穿了严萧潇的心事。
严萧潇心头一动，却还是故意说：“别瞎说了。师哥今天这么高兴，能有什么心事？”
罗玉荣快走一步，走到严萧潇前面，转过身倒着边走边说：“师哥，你别当我小孩子，我来猜，猜对你就要承认。”
“好，就让你猜三次，只要猜对，师哥就承认。”
严萧潇笑着说。
罗玉荣眼珠一转。
“师哥的心事就和录取通知书有关。”
“哦。”
严萧潇暗自吃惊，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一猜就准。
“你猜下去。”
“嗯，你不想去，又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
罗玉荣一边继续猜着，一边倒走。
严萧潇心中称奇，这个小姑娘果然不简单。
“你是说我在进退两难？”
“对，师哥的心事就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哎呦……”
罗玉荣倒走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踏空，落向厂区小路旁边的水稻田。
严萧潇动作快如闪电，一伸手就把罗玉荣后腰揽着，朝自己怀里一拉。
罗玉荣整个跌进了严萧潇怀里。
他抱着罗玉荣问：“脚崴了没有？”
罗玉荣一脸懵懂摇摇头，然后“咯咯”笑个不停。
严萧潇松了一口气，放开罗玉荣。
“还笑，这要是跌进水稻田可怎么弄？”
“又不会淹死人，最多一身泥水啊。”
罗玉荣还是笑，严萧潇也被逗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