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着伞路过小学门口,低年级的小朋友们左摇右摆地对周围的伙伴告别,一不小心就碰了一身路边桂花树上的雨水,熙攘喧闹中还带着点秋末的味道。母亲发来了一段视频,父亲在雪中拿着竹竿打着檐下的冰锥,纷至沓来的鹅毛大雪覆上心头,回忆蹑手蹑脚地闯进来。空旷的田野被白色渐渐覆盖,簌簌地声响急切又动听,我曾在那里飞奔,雀跃地大声呼喊着:下雪啦。
下课铃一响就像按了开关,花坛里、操场上、走廊边,以及整个教学楼都鼓荡着江湖混战的喊打喊杀,随处捧起一把两手使劲一捂就是个雪球,想象自己是《棒球英豪》里的上杉达也,或是哈利波特在追赶金色飞贼,在躲闪着奔跑中不忘发动攻击。班上再怎么爱学习的同学,也会被波及地突然从位置上站起来大喊一句:谁砸我?然后引来一阵哄笑。等到上课时,头顶蒸腾的热气和通红的脸蛋完全掩盖不住认真听讲的假象。更何况,上课铃声不过是另一场战争开始的号角,有一年下雪天课堂考试,老师前脚发完试卷迈出教室,后脚大家就拿出存粮战斗,那天交上去的试卷,皱巴巴地被雪水浸出坑坑洼洼,酣畅淋漓之余竟然考试超常发挥。雪天里的考试自此变成我心目中的福运,在后来无数次考试前我虔诚地祈祷下雪。
我突然很想回到家乡做一名小学老师,看着上课时小动作不断、调皮捣蛋的自己,索性揪到教室前排,面对着窗外漫天的雪花假装乖巧地反省,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着摇头。
拍雪人、覆雪印、雪地捕鸟,感谢鲁迅先生的亲身示范,没有闰土和猹的夏天,冬天不能被逊色地比下去。只要把家里楼上的门打开,门口洒点稻谷,便很容易就有麻雀撞进屋里,只有麻雀(到现在也不知道鲁迅先生的张飞鸟到底是什么) 。捕到了麻雀也不吃、也不拿绳子绑着玩,只是为敌人掉进陷井而开心。天晴后,麻雀在屋里的粪便总是会被母亲埋怨好几天。
倘若寒假期末考试没有考好,尤其是邻居家的孩子还得了奖状,那即便是雪天也是要被拘在屋里写寒假作业的,语文的周记难免就要应景地记上昨日下雪好开心今日化雪好冷的流水帐来。家里没有暖气也没有火盆,寒假作业写到半途,便磨蹭着假借冻脚、喝水、上厕所等借口,去门口搓个雪球或是抓把雪。把屋檐下的冰锥敲下来小心翼翼地拿着当剑决斗,越大越长的冰锥总会引来艳羡的目光,那种毫不掩饰地晒炫自豪岂是如今朋友圈的分享可以比拟,期末考试那点排名的差距分分钟就被抛在了脑后,只剩下耳边一句句急切的“借我玩会,保证马上就还给你”。
下雪的天总是阴沉沉的,连带着下雪的记忆都变成了傍晚。文绉绉的时候,脑海里只记得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可刘十九们各奔东西,不知邀哪位围坐红泥火炉、共话桑麻,懊恼年少贪玩,连句应景的诗句也没背下。直到有一回,小朋友拿着寒假作业要求写带有雪的诗句,看到答案里那句“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才觉得熨贴。
我们的年少时光,不正是在追逐中浑然不觉雪落满肩?
上海与安徽不过隔着江苏,却真真切切地隔出了雨雪风霜,一年四季的雨再怎么浇灌,也没流淌出甘甜的溪流。唯有秋后枯茬的田野、唯有村头静默的草场、唯有那条冻得化不开的小河,才盛得了一方清冷的雪景,才是我魂牵梦绕的雪乡。我想起自己打着伞走出家门去上学,想起门口结冰的池塘,想起冬靴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响,想起双手被雪冻得通红麻木后竟有发烫的错觉来。
我不过想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