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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好了歌》
(一)猫奴误断红尘锁 一入红尘误终身
月光皎皎,银河泻影。无界山中,谷深林密,四下幽寂。
忽而怪风骤起,树影婆娑,沙沙作响,惊起几只猫头鹰,向幽谷深处飞去,隐匿于茫茫夜色中。
林间广袤的草地上,一条蜿蜒的曲线,向山谷中快速滑蹿。
一条刚破壳的小蛇,在月光的映照下,泛出莹白色的光,翻涌身躯,在草丛中若隐若现。
小白蛇行至草地尽头,一头钻进河里,潜水而行,再次上岸,已至群山之中。
白蛇忽听密林中传出阵阵响动,它迅速将身体埋进草丛里,隐秘行踪,只见一只硕大的猫头鹰从林间闪出,张开利爪,一路俯冲而来。
小白蛇惊得直立脑袋,摇摆身躯,竭力向山中逃蹿。
猫头鹰用力挥舞翅膀,低空飞行,将草地滑出一道涟漪,发出咕咕刺耳的叫声。
千钧一发之际,小白蛇纵身钻进一条石缝。石缝只一指粗,刚好容纳小白蛇。
猫头鹰见状,回旋隐于夜空,幽森中一双铮亮冷冽的眼睛由远及近,宛如坠地流星。利爪反复向石缝砸去,硬要将石壁凿出个窟窿。
小白蛇在石壁内听得如电闪雷鸣般,吓得一动不动,任由其在石缝外面扑腾了好一阵。
小白蛇闻得外面已然没了响动,周遭再次陷入无尽的幽深和寂寥中。然其仍不敢轻率而出,只因虎兽之林,因大意丧命者尔尔。
原路已无可退,小白蛇只能艰难向石缝深处爬去。石壁偶有突起粗糙处,将小白蛇身子擦出点点血痕。正是:
一江春水过,万点桃花落。
在约摸爬进三丈处,石缝豁然变宽,小白蛇稍一不慎,便顺着石壁滑了下去,狠狠摔在地上,疼得它蜷缩成一团。
待疼痛稍有缓解,小白蛇定睛一看,原来石缝的尽头竟连着一处山洞,碗口大的黑洞像黑痣一样,嵌在山洞石壁的上端。自己便是从这黑洞里掉下来的。
山洞前后皆有路,小白蛇一时竟拿不定主意该往何处。忽而,也不知是风是烟还是气,从山洞一侧缓缓袭来。心想,既有风而入,必定从洞外而来。小白蛇断定这边应是通往出口,便壮着胆子继续蜿蜒前行。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发现前方石壁上隐隐约约明灭之光若现,小白蛇狐疑,此时未至天明,怎得有光映于洞中。
它迟疑着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向光源靠近,当行至石壁拐角处,还未探出头看个究竟,便听到山风舞动火焰的呼呼声,虽未详见,但足可想象正是火势烧得最旺的时候。伴随着石壁明灭昏暗的光,偶有一阵阵烟雾飘来,一会儿奇香异常,一会儿浓臭无比。
忽然,洞里的光,明亮犹如白昼,将小白蛇通体染成了金黄色。小白蛇好奇探出半个脑袋,竟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只见一位蓬头垢面,骨瘦嶙峋道士模样打扮的老者,端坐在洞壁凸出的石阶上,低眉垂目,手掐指决,面向熊熊燃烧的丹炉。炉内虽无薪柴,却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缕缕青烟从炉窗中飘出,宛如仙界幻境一般。正是:
手捻凡尘事,炉火照乾坤。
府外方一息,洞中已百年。
小白蛇哪见过这般阵仗,趁道士施咒做法之际,便压低身子,准备沿壁遁走。
不想,在小白蛇只顾低头爬行之际,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道士端坐的石壁下,竟窜出一只黑猫来,弓腰缩头,拦住去路。说是黑猫,身后翘起的尾巴却洁白如雪。
小白蛇见来者不善,连忙往回逃窜,黑猫则张开爪子向小白蛇直扑过去。小白蛇也顾不得炉火的炙热,迅速躲在丹炉后面。
黑猫一时扑了个空,气得喵了一声,炸起毛,直奔丹炉冲了过去。就这样,一猫一蛇,围着丹炉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道士见状,大喝一声:
“孽畜休扰。”
已经跃至半空的黑猫,听见道士喝止,连忙收起前爪,但身体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丹炉上。
丹炉先是前后摇晃了几下,惊得道士已经直立身子,但随着摇晃幅度越来越大,最后终于怦然倒地。洞内顿时浓烟四起,电闪交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吓得一猫一蛇连忙躲到石壁后面,待浓烟散去,才敢出来。
真是:
一招薪火断,半世皆徒劳。
道士见状,气得捋须顿足,哀声摇头。顿时怒目圆睁,从石阶上一跃而下,甩起浮尘,向二者打去。一边嘴里喝道:
“今皆因你这孽畜,毁了贫道半世心血,看我不击杀你等。”
说毕,道士准备施法。不想此时,却听到远处传来浑厚如铜钟的声音:
“道兄且慢。”
道士连忙回头,循声望去。只见从洞口幽深处,进来一赖头和尚。和尚身如石盘,手持念珠,摆动宽大袖口向道士走来。连忙起手道:
“道兄且慢,这二孽畜为天地灵物,实在难得,且不如饶其一命。”
道士还礼道:
“大师有所不知,这孽畜毁坏的乃是玲珑红尘锁,系尊师六道山人,为解世间孽缘淫障之苦,命贫道累半世之功,方寻得无极山天外玄铁五两,有界崖归门寒泉半瓢,并采无根七彩火,需锻造九九八十一天方成圆满。如今刚已练得整八十天,只消一日便可功成。可惜竟被这二孽畜毁于一旦,叫我怎不恼得?”
赖头和尚听罢,遂将一把金锁从炉灰中检出,且看金锁虽被黑泥糊了一层,但隐约可见七彩祥光,望之则身心荡然。和尚道:
“此锁虽未成形,但已有灵通,待我倾半世功力灌注其中,定能助其圆满。”
说罢和尚扬起袖摆,高举念珠,一手托着锁,半闭双目,口念金经,只一弹指间,金锁外面的黑皮脱落,七彩霞光喷涌而出,洞中顿时晃如白昼。
和尚法毕,竖起一指,在锁上凌空写下“金锁红尘”几个字。一切完毕后,慢舒一口气,将锁交还道士。
道士作揖三谢道:
“金锁虽成,然却累了大师半世之修,此二孽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和尚闻此话,眯眼笑道:
“道兄莫急,此锁虽成,但空有其表,未经世间红尘孽缘洗涤,终究是一坨死物。不如隐去这猫奴修为,待天机成熟,命其带这蠢物,到这世间红尘磨砺一番,尝尽人生苦怨,也算全了这通灵之物,了此劫难。”
道士闻罢,捋了捋胡须道:
“罢了罢了,这孽障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此番也算全了天道。”
和尚指着小白蛇道:
“我观这白蛇仙缘极厚,且与此猫前缘未了。因果循环,佛曰: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如放其自去,待修成正果,将来与这猫奴一同入红尘一遭,还了恩仇前债,方能圆满。”
道士听罢并未多言,留下小白蛇在原地,一僧一道翩然离去,隐没于黑夜中。
(二)恃才傲物心气高 攀附权贵宁折腰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亦或百年。四海初定,国泰民安,然皇帝突崩,新帝继位后,不务朝政,偏笃信道教长生不老之术,遂令天下大兴土木,每一州一县均设有道观。
无界山中,原有一座百年道观,名唤清风观,本已落寞,然借新帝兴道之风,得扩建修缮一番,雄伟异常。
观中偏殿供奉一位蛇君,香火极旺,方圆百里慕名而来者甚多。或求免灾去病,或求姻缘子嗣。有达官显贵,亦有草根布衣,往来者云云。
在这鱼龙混杂中,闫芝惑便是其中一位,他自幼与父相依为命,因此少年老成,心志颇高。
可自去年春闱中了三甲头名,至今迟迟没有收到朝廷的委派。唯有靠朝堂重臣举荐,却苦求无门,终日郁郁寡欢。
闫芝惑与这清风观主妙法乃是旧相识,为排解胸中苦闷,便受邀来山上小住几日。
闫芝惑与这清风观的渊源,要从他的父母说起。
当年闫芝惑父母中年无子,遂到观中祈福求子。离去行至山中时,忽见一条三丈长竹筒粗的白蛇挡住去路,吓得他们双臂紧抱,侧目窥探,不敢妄动。
然这白蛇并未伤其性命,反而眼中含泪,地下脑袋,连扣三首后,转身爬走。十步一回头,依依不舍。
回到家中不久,闫母竟真的怀孕了,然在生产时不幸难产,留下父子相依为命。好在闫芝惑从小聪敏过人,又善于刻苦专营,被闫父寄予厚望。
然闫芝惑万般都好,只一到冬天就整日困顿,提不起精神,书也不愿看,学也不愿上,只想躺在床上一梦千年。急得闫父举起鞋底子狠狠抽他,也是无济于事,竟无半点回应。
闫芝惑五岁时,家里来了一赖头和尚,对闫父道:
“此子与蛇君有缘,需到清风观净修十年方能解此困症。”
闫父联想当年偶遇白蛇,对和尚的话深信不疑,连日送闫芝惑到观中静修。
闫芝惑在观中并未荒废,日日苦读,并与当年还是道徒的妙法结识,直至十年期满,方外出考学。
书归正传。
话说闫芝惑在山中住了几日,周遭景色虽美,却仍难消郁结。
这一日夜色渐浓,山上朝拜之人几近散去,闫芝惑站在客房外的院子里远眺,看到山雨欲来而不由得感慨起来:
月秀云中雨欲来,鸟藏林间不敢鸣。
正当闫芝惑满怀伤感之际,身后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清风观观主妙法信步走来,一边捋着胡须一边道:
“闫兄既有这等报复,为何不入庙堂一展宏图?”
闫芝惑连忙摇头叹道:
“观主乃方外之人,对朝堂之事有所不知。常言道三朝科举选拔秀,万士挤争独木桥。今举国太平,四海安定,有志青年走科举者甚众。此外,亦兼有官宦人家袭承父辈荫官者,又有商贾富庶门第为子孙捐官者,每年官中放出的缺极为有限,苦于我即没有官亲可依,又无半分银钱可仗,想等到朝廷的委任,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道士听罢笑道:
“闫兄学富五车,内有乾坤,不该如此妄自菲薄。如今倒有一个天赐良机,不知闫兄可有兴趣?”
闫芝惑听罢,犹如溺水者抱得浮木,荒漠中偶遇甘泉。自是喜不自胜,连忙直起身子作揖道:
“若真如观主所言,学生感激不尽,还请观主不吝赐教。”
道士连忙扶着闫芝惑坐下,抿了一口茶,不急不缓道:
“闫兄莫急,且听贫道细细讲来。”
“那江陵都城邢家,因祖上随先帝开国有功,故御赐世袭国公位,到了其孙邢游这一代,虽君恩不似以往,但毕竟是根源深厚的世家大族,陛下也要给其三分薄面。这邢游膝下只有一女,名唤玉烟,生得如花似玉,聪明伶俐,深受族内长辈宠爱。但不知什么缘故,去年竟突然不能开口讲话,邢家寻遍名医,江湖名士,但都不见好转。明日邢家夫人将来这观中祈福,闫兄可借机与其结交,若能得邢家国公保荐,仕途岂有不通达之理?”
闫芝惑无奈道:
“若真能与邢家结交固然甚好,可学生无根无由,如何结交?”
道士笑道:
“闫兄且听贫道讲完。前几日贫道上山采药,突遇山雨,便躲进了一处山洞,洞内一片漆黑,看不到尽头。贫道唯恐洞中存有异兽,固不敢妄动,只待雨停。然一直到黄昏时分,雨却越下越大,电闪雷鸣,狂风骤起。正值焦急之时,忽看到洞内若有隠光,我壮着胆子往里走了几步,看这光是从一个石壁缝里发出来的,我费了好大劲爬到石缝跟前,顺手将发光之物取出,映着洞外的光仔细一看,竟是一把金锁,再细细翻转过来,上面明晃晃刻着金锁红尘四个字,甚是新奇。此时雨竟一下子停了,偌大的太阳将天边的晚霞都照了出来。”
听到这里,闫芝惑恭恭敬敬地给观主的杯里续上一些茶,道士抿了一口后继续讲道:
“我见这物件稀奇,若有通灵之感,为避免误了机缘,我便将其带回观中。谁想当日夜里蛇君托梦与我,说这乃是玲珑红尘锁,化人世间一切孽缘,邢家之女乃灵猫转世,与此锁机缘深厚,将此锁赠与,定能治其语塞之症。我半夜惊醒,果真见一白蛇正向门外爬走,我便知,定是蛇君显了灵通。”
道士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走到崖边,向远山起手作揖,回过身来与闫芝惑道:
“如今我将这神物交予闫兄,由你呈与邢家夫人。一来可帮贫道完成蛇君的法旨,二来也可趁机攀上国公,助君青云直上。”
闫芝惑暗自思忖,虽说事出稀奇,闻所未闻,但如今也别无他法,不如孤注一掷,大不了断了仕途隐秘一生,也比苦等圣恩要强。想到这里闫芝惑作揖谢道:
“那学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若真如道长所言,他日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日后必当重谢。”
二人寒暄了一阵之后,一夜无话。
翌日,邢夫人于后院品茶之际,闫芝惑由观主引荐至前,借机将锁奉上,并将如何遇见此神物,如何被蛇君托梦等一概经历,与邢夫人详细讲述了一遍。
邢夫人示意身边的嬷嬷接过此物,把玩半晌,心里思忖着,想来如今已年过半百,稀奇东西也见过不少,这等通灵之物还是闻所未闻,不知是吉是凶,按理本不应随便招进这不明之物,但奈何求医无门,如今只能姑且一试了。
故而袁夫人半信半疑道:
“老身本不应受你这不祥之物,但念你心诚,又有观主作保,我姑且信你一回,若果真如你所言,自有你的好处,如若不然,我定叫人砸了这道观,绝不轻饶。”
说罢便在一众人等簇拥下打道回府。留着闫芝惑愣在原地,吓得后背早已湿透。
正可谓:一朝中第不得志,呜呼嗟叹假清高。
因缘际遇附权贵,福祸相依世难料。
(三)金锁妙治无言女 祸起皆因多嘴人
且说邢夫人一行人回到府中,问了一回小姐情况,下人回话:
“小姐上午才咳了一口痰,下午竟能自主用饭了。”
夫人闻后大喜,对闫芝惑的话已经信了七八分。
饭后,邢夫人将今日遭遇同邢国公讲了一遍。邢公爷清清嗓子,丫鬟递来痰盂,簌了口后,来到厅堂,端起茶慢慢品着,半晌没有发话。邢夫人见状,忙坐到公爷身边道:
“我知你思虑什么,都说病急乱投医。这半年来你我为烟儿的病,已使出浑身解数,恨不得将这累世的功名和财富都付于其中。那闫芝惑所求也不过是老爷的一句话,况且如今这官场哪一个不是互相为利,今日你抬举了我,明日我抬举了你。”
邢夫人说到这里自知话有唐突,便掩面道:
“都怪我不争气,只有了这么一个女儿。偏老爷你又疼我,不像其他公侯子爵人家,多纳些姨娘室妾,生下个一儿半女,也不至把这独女宝贝个什么似得,如今又生这场怪病,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说罢想到自己晚景凄凉,不觉哭得更伤心了。
邢国公看到夫人触景伤怀,不由的叹气道:
“夫人莫要伤心。夫人有所不知,如今新帝在位,大有革除旧制之心,我等靠着荫功袭爵的,官至三代,已有圣恩渐衰的迹象。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如今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饿虎扑食般地盯着咱们,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现下已是如履薄冰,若再有结党营私之嫌,恐遭雷霆震怒啊。”
邢夫人听到国公的话,擦干泪痕,手持念珠闭眼定了定神,说到:
“如今女儿大了,若得此机缘,病体痊愈,也应该早日谋定了她的终身大事。即便有何不测,烟儿也可避灾躲祸,不受你我之累。”
国公爷听罢,捋捋胡子,眼角噙满泪水,不再多说一言。
邢夫人见国公爷没有发话,便叫来身边的丫鬟,吩咐将金锁放置小姐的枕头底下。
一夜无话。
翌日丫鬟来报,小姐早起精神已经大好,能下床活动,然仍不曾开口说话。
邢夫人心里不免又开始焦急。
且说这日邢玉烟醒来感觉身子舒爽了许多,遂叫丫鬟云屏扶身起来梳洗一番,淡着粉香腻玉,轻挪缓步,满屋飘絮飞霜。
正在轻舒筋骨之时,邢夫人唤丫鬟来取锁,要送去外面打一顶项圈。邢玉烟这才问清了来龙去脉,不觉好奇,把金锁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虽未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但却莫名的熟悉。
阳光透过窗子射进一道明晃的光柱,照在金锁上,泛出微茫霞光。
目光与霞光交错,恍惚中,玉烟若见一猫一蛇,纠缠争斗,猫爪嵌进蛇骨,蛇齿扼住猫喉,皆以命相搏,鲜血从伤口流出,落在地上。
猫蛇惨叫不绝,玉烟见此情形不免酸楚。
忽而此时,白蛇挣脱束缚,径直向玉烟袭来,张开血口,已近鼻尖。玉烟呀的一声,竟惊得开口叫了出来,呆愣愣好一会,久久凝视,再回神时,已是雨打沙田红豆开,桃花未放蜜先来,声噎语挫,满面泪痕。
云屏见小姐开口讲话,一时又惊又喜,也哭得梨花带雨。
稍微平息了一会,玉烟对刚才猫蛇相斗仍心有余悸,心理还是酸酸的,像压着一块石头,不得舒畅。不免也觉得此锁甚奇,遂将金锁用手帕包好收进妆匣,与前来取锁的丫鬟道:
“金银本是俗物,哪还有明晃晃挂在脖子上的,我且好好收着,你便回了母亲吧。”
丫鬟听了小姐的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回去复命。邢夫人闻得小姐已能开口,自是喜不自胜,计划择机再去观中还愿。
这边云屏见烟儿眉头紧锁,仍哽咽不住,生怕又勾起病来,便劝慰道:
“小姐且莫再伤心了,小姐你日来多思,整日懒懒的,见到叶落花谢都要伤心半晌,哭上一通。要我说,您这病便是由这多愁多思引起来的。”
玉烟哪里听得进去,一整日恹恹地躺在床上,不发一语,晚饭时竟要酒喝。云屏拗不过,只得偷偷斟了半盅果酒。
晚饭后,屋子里点了油灯,外面却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烟儿听着外面雨声,微风凌动,翠竹萧萧,不由得情由心生,遂命烟儿铺纸研磨,云屏一边扶着烟儿到书案坐下,一面劝道:
“小姐的病才刚好,可不能过于伤神,您若是再有个好歹,怕老爷夫人要伤心死了。”
烟儿并不理会云屏,提笔:
“红笺小字难消,重露浓愁,落尽潇湘,月照寒烟翠。鸿雁鱼腹无相寄,对影窗前,停灯向晓,暗自无眠。
黯云清平,雨打井梧乱。闲饮不识醉,醉后落满相思泪。残阳无可依,唯凭孤影对花吟。”
又写道:
“月如钩,凉风乍起宛如秋。窗外海棠无颜色,香影误入离人眸。花影人影交相错,烛光照尽细雨愁。休,休,休,道不完的风花雪月,思不尽绿水悠悠。”
(四)暖融融蝶飞蝇追 冷飕飕狼奔入室
闫芝惑被窗外阳光炙烤得难受,皱了皱眉,恍惚着张开睡眼。
自从献锁后,他终日惴惴不安,整夜失眠如翻掌,一晚上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倒枕捶床。
整日里将诗书抛到一边,山景也失了色,饭菜也无了味,无可消遣,只得昏昏地睡着。
这日午后,闫芝惑如往常躺在摇椅上,手握蒲扇,闭目养神。外面一个小道童突然跑来报信,说邢国公府派人来找。
闫芝惑身上一阵,一时又喜又惊,直起身子再三确认后,问道:
“你家师傅呢,可是一同前往?”
道童用袖口擦了擦鼻尖上的汗,回道:
“我家师傅前日外出云游去了,不知何时能回来。”
闫芝惑顾虑不了许多,从箱子里掏出一件紫灰色缎子面长袍换上,系上镶着暖玉的锦缎腰带,套上金绣描边长卦,急忙重新束了发,便随道童去见来者。
来人正是国公府的管家胡庸,一见面不等寒暄客套几句,便引着闫芝惑一路来到国公府。
绕过紧闭的朱红大门,来到西角门,闫芝惑迟疑了一下,心里思忖着,这国公府虽高门锦户,权势滔天,但我也算是功名在身,不比那草莽布衣之辈,何得如此怠慢,有辱斯文。
胡庸看出闫芝惑似有不悦,满脸堆笑解释道:
“先生莫怪,原本小姐病中之事不曾对外宣扬,先生献锁也是暗中行事,两厢都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原由,走这角门再合适不过。且先生莫要为了一时意气而舍弃这现成的便宜。”
胡庸说这话时虽然面带笑意,尽显阿谀,但话中却带着三分鄙夷,闫芝惑听起来尤为刺耳,但细品起来倒觉得有几分道理。有道是折腰正为五斗米,得饱衣锦还故山。闫芝惑虽脸臊得通红,但也硬着头皮,大步跨进这低矮的西角门。
胡庸引着,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一路往东转弯,绕过一处太湖石山,穿过一个东西穿堂,行至宽处,跨过仪门,映入眼帘的是偌大的院落,轩昂壮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若干厢房。
来到正堂,左右两溜楠木交椅,闫芝惑在右排头把坐定,胡庸命下人奉了茶便去通禀了。
大概半盏茶的功夫,邢国公便命胡庸请闫芝惑进入内室书房,二人客套一番后,邢国公问了闫芝惑的个人情况以及对当朝时事的看法。
闫芝惑仿佛又进了一次考场,一开始由于紧张说话还有些磕巴,到了后面反而高谈阔论了起来。邢国公见其确有一些见地,不免又生些爱才之心,因此引荐之事自不必多说,一口应承下来。
闫芝惑连忙作揖道谢,恨不得跪下来认了干爹。
话毕,闫芝惑从书房出来,意气风发,手摇折扇,昂首缓步随胡庸往府外走。行至花园凉亭,胡庸忽然被一个小厮叫住,胡庸赔罪后便将小厮拉到一边说话,闫芝惑则向花园的一片荷花池径直走去。
本就心情大好,又遇这风清莲动的景致,不觉诗性涌来,遂咏道:
映日菡萏别样开,一池碧玉送香来。
待到他日采蓬时,人已登上青云台。
闫芝惑正心驰神往之际,却被一个女子的叫声惊醒,待要回头看时,只瞧见人影,恰似,海棠花中一倩影,疑是蟾宫月里人。
原来邢玉烟这日感觉身体好多了,便想外出走走,谁知行至莲池畔却觉体力不支,遂命云屏去叫步撵,自己独坐在一块太湖石后面歇息。
她坐了好一会不见云屏回来,心里正焦急万分,忽听到池畔有人吟诗,便屏住呼吸,细细听来,暗自琢磨着,这诗虽然清灵俊秀,但野心暗藏,叫人心中不禁有些忌惮。
玉烟十分好奇是何人在此吟咏,待她手扶着石棱慢慢探出头去,却看到一青年男子背手仰面,正欣赏湖中风景,颇有名士之风。
再要细细看时,不觉脚下一滑,身子踉跄,惊得哎呦一声叫了出来,再要伸手扶石之际,手帕却被风卷走了。
玉烟怕被发现,顾不得手帕,便急忙躲到山石后面,顺着花径溜走了。
待闫芝惑忙上前寻觅,却已是人走花影乱,空留香痕散,闹哄哄蝶飞蝇追,乱纷纷落红满径。
闫芝惑拾起挂在海棠枝上的丝帕,上面绣的是潇湘翠竹,落着瘦金体的款,握在手中,棉丝软软,嗅在鼻中,脂粉浅浅,让人好不怜爱。正是:
倩影迷住痴情郎,绢帕又惹相思肠。她撇下半缕风韵,他拾起万分思量。
闫芝惑兴兴地站了一会儿,听到胡庸在唤自己,匆忙将丝帕收进袖口,随胡庸出府去了。
(五)醉国公误提讽朝诗 痴情郎密探多愁女
闫芝惑回到观中,虽了了旧事,却又填新怨。手帕日日攥在手中,谁曾想,只那日匆匆一瞥,便翠裙鸳绣常入梦,红袖玉笋惹妄想,几番下来更是消瘦了一圈。
没几日,官中下旨,着闫芝惑领了督察院都事一职,虽与闫芝惑期望差了一些,但也算是正式踏入庙堂。
自此,闫芝惑常常去国公府拜访,希望借机能够再次一睹芳泽。一来二去,国公待闫芝惑也愈加亲厚。
这日闫芝惑如往常拜会邢国公,就朝中之事把盏阔谈,言至兴起,更无半分忌讳。谈到当朝革新之风时,国公道:
“今日革新不免有些矫枉过正,如今虽四海安定,但外族依然虎视眈眈,伺机而行,亡我之心不死。陛下自登大宝以来,偏信小人,一味打压旧部,不免伤了功臣之心。常言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悲可叹。”
闫芝惑劝慰道:
“国公乃国之肱骨,官家对您老人家自是不同,必当厚爱有加。”
国公摇头道:
“自古墙倒众人推,朝中多有蝇营狗苟之辈,借题发挥,假借革新之名,大做文章,为攀附权势,一味的恶意诽谤,前有比干后有伍子胥,自古多少忠臣良将毁于谗言。”
闫芝惑拍案而起道:
“国公放心,如今仰仗恩师提拔学生到督察院受职,虽是末流小官,人微言轻,但必当为整肃朝堂之风,倾尽全力,万死不辞。”
邢国公听此话,兴致更高了,便命人摆好酒席,留其彻夜长谈,顺便叫人收拾出厢房一间,以留闫芝惑过夜。
席间,酒至浓时,国公更是泼墨提笔,书于琴上:
素素弦五十,曲高人不知。
无奈束高阁,空叹来日迟。
书罢,便将琴赠予闫芝惑,以表高山流水之谊。
月光如洗,翠竹摇摇,风清露重,花阴满庭。酒过三巡,闫芝惑缓步行于园中,疏散酒气。
前日与胡庸交谈中,方得知小姐居于内院翠竹园中。
他借着酒胆,屏气蹑足,趁夜悄悄潜入内庭。心想,此番定要细细看,慢慢听,方捞得水中月,摘得镜中花,以解相思情。
待闫芝惑行至竹林小径,影影绰绰中,见一素衣女子手捻着香,立于案前。
原来烟儿自病好以后,夜晚常梦见锁中猫蛇相斗的场景,无法安眠。且每日醒来总是愁绪万千。因无法外出,故借月拜神,祈福驱邪。
可如今立在这月照花影下,空闻寂寞斑竹声,竟无辜迁出许多愁肠,再要开口祈福时,已是瑶台玉涕,雨落潇湘。
闫芝惑缓缓趋前,春光尽收,不觉惊为天人。只见她情深款款,望月而叹。轻蹙娥眉,弄皱了一池春水,半掩罗袖,更显白玉擎柔。青丝绕簪,恰如乌云遮月,淡粉匀注,宛若新梅傲雪。
侧耳细听,只见她微吐丁香,暂破樱桃地念到:
“迢迢星河,皎皎明月。民女不知触犯何律,方愈言疾,又遭梦魇之苦。此身不足惜,然父母年迈,怎敢妄弃。愿上天神君,赐恩降幅,度化苦恶。”
拜罢,云屏插香,欲扶烟儿回房之际说到:
“小姐这几天应好好休息调养,切莫再伤心动气,过几日,夫人要领着小姐到清风观还愿去,又免不了费心劳神。”
烟儿并未多言,默默进了闺房。
闫芝惑孤零零立于院中,花阴筛月,香霭沉沉,刚刚所经之事,仿佛一场梦境。
回至房中,暗自思忖,这烟儿小姐为何如此忧郁,看得人好不心疼,不免叹气时,不明缘由,恍若一丝愧疚之感油然而生。只觉或怨或怜,或醉或醒,或虚或实,神无所凭,心无所依,实在是苦闷憋屈,半梦惊起,书道:
夜沉草露重,风粘池水绸。
镜中明月照,临睡人更忧。
佳人难入梦,挑灯懒起身。
空叹今夜长,明夜愁更深。
月照竹不绿,酒后花无痕。
自当神何在,忽觉泪沾裳。
(六)设巧计为遇良人 暗筹谋夺权忘恩
按理说闫芝惑已赐了官宅,早该搬离清风观。但自从那日听得夫人小姐要来观中还愿,便决定多留几日,盼能偶遇佳人。
国公府传话多由胡庸往来其中,一来二去,一个急于窥探消息,一个极尽阿谀奉承,闫芝惑竟跟胡庸越发活络起来,常常私下邀胡庸到观中座谈,打听国公府中之事。
这日,场地已清,院门已封,外人一概不得进入。日上三竿之时,夫人携烟儿小姐到观中还愿。
殿中进香后,夫人在后院喝茶歇息,云屏陪着烟儿在观中闲逛,踏青寻景。
行至后厢一处花园,胡庸便找个由头将云屏唤走,留烟儿一人坐在御风亭中乘凉。
“小姐,这厢有礼了。”
烟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连忙站起身来。只见一个英俊秀朗的年轻书生模样,拱手作揖,已将身子弯到了地面。
原来闫芝惑早已等在亭子后面,只待烟儿落单,便出来相见。闫芝惑见烟儿有些惊慌失措,便又作揖道:
“小姐莫怪,小生本借宿于观中多日,今日见风清气爽,便出来赏景作诗,不成想唐突了小姐,小生失礼了。”
烟儿用帕子捂住嘴角,定了定神,一看,此人正是那日在荷花池畔见到的男子,稍许安心了一些。
“山中景色宜人,人人可赏,何来怪罪。”
“既如此,学生冒昧请小姐一同赏观,方不负这良辰美景。”
听到闫芝惑称自己为学生,烟儿噗的笑了出来,心情竟觉异常舒畅。
“观先生应虚长小女子几岁,何来学生一说?况先生大才,实不敢造次。”
闫芝惑见烟儿打趣自己,心中无比欢喜,但又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急得脑门热汗直流。
烟儿见状继续说道:
“刚闻得先生在此赏景作诗,不知可否有幸聆听一二?”
“岂敢岂敢,那小生献丑了。”
只见闫芝惑挺直腰身,极目远眺,折扇在脑袋上轻轻敲了几下,“有了,请小姐指教。”
闫芝惑一只手背在后面,一只手举着折扇在空中摇着,吟咏道:
烈日蝉鸣日渐昏,浅摇罗扇椅半身。
闭眼不识窗外色,老犬难吠寻碧阴。
清风不动池中影,彩蝶非恋繁花心。
夜来难消酷暑热,半睡半醒数星辰。
烟儿暗自思忖,果然好诗,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敬佩。还未及多寒暄几句,云屏前来唤人。烟儿便微微欠身,低头含目,浅拜离开。
回府途中,烟儿叫云屏探听到,原来此人正是献锁,救了烟儿一命之人,不免心中对闫芝惑多了些许好感。
自此,烟儿便再没做过猫蛇相争的噩梦,心情也日渐好转,笑容自比以往多了许多。
三月后...
话说,这日闫芝惑在自己的官宅中歇息,正烦心烟儿小姐之事,忽听到院门被敲了几声,闫芝惑忙披上外褂,开门一看,来者正是胡庸。
胡庸弓腰蹑脚溜进来,向门外左右探了探,插好门,却不顾往日礼节,拉着闫芝惑匆匆进门,仿佛有何大事发生。
不等闫芝惑发问,胡庸自己倒了一杯茶,饮尽。说道:
“先生莫怪,今日匆忙赶来,正是有大事相告。先生平步青云的机会来了。”
此时已至黄昏,草屋里异常阴暗,闫芝惑点着油灯。灯光将胡庸脸上的麻子,照得更加明显,沟壑纵横,异常可怖。
闫芝惑故作镇定说道:
“愿闻其详”
胡庸故意压低声线继续说道:
“先生可听说前几日的洪文案吗?”
闫芝惑警觉起来
“你可说的是阮洪文因提反诗被抄家一案?”
“正是。”
“这案子已经判定了,难道说...还有什么内情?”
胡庸将脸凑到闫芝惑耳边,说道:
“先生听我细讲。今日午间我闻得国公与夫人对话,因阮洪文祖父与国公祖父均是开国老臣,两家又是世交。国公爷不忍看到阮家被抄,今日早朝便替阮家求情,不想触怒龙颜,令居于府中反省,怕是山雨欲来。”
闫芝惑听后不由得大惊,狐疑问道:
“兄台刚讲我的机遇到了,此话怎讲?”
胡庸笑了笑,抿了一口茶,说道:
“国公府如今已是强弩之末,陛下不满日久,如今又当众开罪圣上。先生素日与国公往来甚密,此次若能揪出一两个错处,报于官中,定能立功受赏,何不愁高升呢。”
闫芝惑心想,此次确实是绝佳良机,但若真如此做了,岂不被世人所耻笑。
闫芝惑站起身,望着窗外,久久没有做声。
此时窗外已经下起了暴雨,雨点拍打在地面上,哗哗作响,显得屋内更加死一般沉寂。
胡庸见闫芝惑默不作声,开口说道:
“先生莫要再犹豫,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一个平步青云的不是踏着别人高升的。况且如今不是先生,也会有他人代劳,到那时先生就只能一辈子困在这草庐之中。”
胡庸的话说到闫芝惑的心里,便也不顾虑什么经史子集,礼义廉耻了,默认了此事。只是突然又担心起烟儿,遂问道:
“可....,烟儿小姐。”
“哈哈哈”胡庸见自己的劝说奏效了,不由得大声笑道:“先生只管放手去做,烟儿小姐就包在我身上,担保先生抱得美人归,只是到那时,先生可不要忘了小人。”
闫芝惑假模假样地道:
“这是自然。”
二人谋划了一阵,胡庸恐国公多疑,不敢多留,便冒雨匆匆回府。
几日后,这日国公与夫人正愁眉不展,为烟儿终身之事筹谋。胡庸闻得突双膝跪地,满面泪痕道:
“国公,夫人,小的自来到国公府已二十余年,如今府中蒙难,心里万分焦急,小的愿为老爷夫人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可烟儿小姐是老奴从小看着长大的,不忍看小姐花一样的年纪便受牵连,所以今日老奴冒死也要向老爷夫人禀明一事。”
国公听了此番话,又是感动,又是疑惑,连忙将胡庸扶起道:
“你慢慢说,究竟何事”
胡庸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哽咽说道:
“今日听老爷夫人谈到小姐终身大事,若非如此,涉及小姐名誉,小的定不敢多言。”
“你且快说。”夫人赶忙问到。
“之前闫大人到府中做客,偶然看见与小姐在园中攀谈,期间老奴并未在意,只是觉得彼此爱才相惜。直到前几日,老奴在闫大人住处看到小姐的贴身手帕,方知此事并没有这么简单,许是二人早暗生情愫,彼此托付也未可知。”
国公听后大怒。
“怎能如此不知礼义廉耻。”
夫人见状连忙赌气道:
“老爷糊涂啊,如今府中多有变数,若真如胡庸之言,岂不成全了好事,这时哪能顾得了这许多。”
国公思虑再三,觉得夫人的话说得在理,心中便搁下此事。
是日,闫芝惑再来拜访国公,国公向闫芝惑证实了手帕之事。闫芝惑借机表明心意,双方一拍即合,初定了婚事。
烟儿本就对闫芝惑暗生了好感,便也默许了。
几日后,闫芝惑备齐礼品上门提亲,双方过了名帖等一应流程,并向户部报明了此事,烟儿便成了闫芝惑有名无实的夫妻。
(七)惊天雷大厦覆倾 结孽缘错付真心
话说,那日胡庸冒雨走后,闫芝惑久久坐在书案前,眼睛死死盯着墙上那把古琴,上面所提之诗,在电闪雷鸣中看得更加真切。
一月后,这把古琴便出现在了官家的案头,那日虽风和日丽,然雷霆之势不弱分毫。
御林军包围国公府,一代名门望族就此陨落,全府上下百十号人,身戴枷锁,鱼贯而行,占满了半条街,两旁的百姓,像是戏台下的观众,品头论足。
国公夫妇发配边疆苦寒之地,唯有云屏,圣上法外开恩,准其一路照顾国公夫妇,其余家丁奴仆一概变卖。
有看热闹的冷言道:“平日里都是他们买卖别人,今日换成了别人买卖他们。”
邢烟儿因与闫芝惑成婚在先,躲过了一劫,出事前一夜,国公爷悄悄命胡庸将其带到了闫芝惑的官宅。
闫芝惑因检举有功,提拔为御史中丞,一时风头极盛。
邢玉烟受此打击,又病了一场,整日卧在房中,并不清楚此中原由,反而为能遇此良人,心怀几分感激。
闫芝惑对邢玉烟怜爱中带着几丝愧疚,自是关怀备至,一有空闲便带其游山玩水,吟诗作赋,疏散心情。
然而让闫芝惑犯愁的是,虽然与邢玉烟已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她郁结难消,常以二人未行拜堂之礼为由,不愿与其亲近,二人依旧分房而睡。
时间一晃,半年过去了。二人常住一屋檐下,渐渐生出不一样的情愫。
这日早起梳洗后,闫芝惑来到邢玉烟闺房,看到桌子上放着一首词的上阕,写道:
“情深深,枯木小路正黄昏,扁舟划破残阳影,远目不及庭院深。”
闫芝惑看到大喜,虽词中仍有几丝伤感,但已是冰绡欲解花欲放,一池春水绕玉台。
闫芝惑拿起笔道:
“我为小姐填上下阕如何?”
说罢,便拟出催妆之词:
“意浓浓,轻风玄月洒梧桐,金樽唤起倩人梦,喜烛何映朱纱红。”
邢玉烟拿起来端详着,词中表情之义昭然。又念半年多来,闫芝惑无微不至的照顾,已经让玉烟生了恻隐之心,便默许了二人的婚事,低语道:
“感念先生照顾,一切便随先生安排吧。”
闫芝惑得到答复,如获至宝般,马上开始张罗起婚事。因族中亲戚较少,又不怎么往来,只准备请一些同僚挚友,前来欢聚一场。
这日闫芝惑在外办公,玉烟一人在家中绣着婚服。突然传来几下敲门声,玉烟放下手中活计,欲要开门时,敲门声又没有了,便继续手中活计。但过了一会,敲门声又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玉烟遂起身,要去看个究竟。
(八)忠云屏怒揭真相 痴玉烟大梦惊醒
话说,玉烟起身打开院门,还未等细看,来人便跨进院子,猛然跪在地上,哭着唤小姐。
玉烟愣了一下,定睛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丫鬟云屏。
云屏满面泪痕,脸上胳膊上满是划痕,淤青可见,貌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邢玉烟见状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忙扶起云屏问道:
“云屏,你怎么在这?老爷夫人呢。”
云屏听到玉烟的话,又跪了下来,哭到:
“老爷夫人...呜呜呜...老爷夫人他们被害了。”
玉烟听见云屏的话,如五雷轰顶,眼前一黑,差点没摔在地上。
云屏见状,连忙起身扶着玉烟坐了下来。
玉烟一边拉着云屏的手,一只手捂着嘴,哭了好一阵,方才哽咽出一句话:
“你方才说老爷夫人被害,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屏蹲坐在玉烟脚下,擦了擦眼泪说到:
“原本我随老爷夫人一路往西北走,路上虽然辛苦,但官差对我们还算照顾,勉强挨得过去。可谁曾想,到了文水一带,官差原形毕露,要将我们杀害在林中,老爷夫人就这么被他们活活用木棍打死。原来官差早已被胡庸买通。我被送到胡庸的住处,折磨了多日。今日胡庸外出,我便趁机逃了出来,马上便来找小姐您...
当年那胡庸在府里时,便要抢占于我,但碍于小姐,也不曾对我过分,谁曾想,呜呜呜...。”
玉烟又是伤心又是惊讶,狠狠咬着嘴唇,说道:
“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玉烟咬紧牙,定神思虑了一会儿,说道:
“云屏,你且安心留在这。待芝惑回来,我与其筹谋一番再说。”
云屏连忙制止道:
“小姐万万不可!”
说到这里云屏停住了,眼睛看着别处。玉烟着急道:
“难道另有隐情?”
云屏断断续续地说:
“是...是胡庸与那闫芝惑暗中勾结,联合陷害老爷...”
云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又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玉烟顾不得云屏,手捂着胸口,张大嘴,一阵窒息感袭来,久久不能缓解。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
云屏见云烟没有说话,起身来到玉烟身边,说道:
“事到如今,小姐一定要振作...”
此时玉烟心里已经死了一大半,想来这半年与狼共处一室,不免又是伤心又是恨意,狠狠地将金锁握在手里,盘桓了一会,下定决心说:
“云屏,让你受苦了。我的好妹妹,你赶紧连夜出城,逃得远远的,切不可再回来!”
说完,便从柜子里取出一包银子交与云屏。
云屏走后玉烟再也支撑不住,哭了好一会儿,是为了国公夫妇,也是为了自己。泪水湿透了眼眸,朦胧中仿佛又见到了荷花池畔、无界山上,御风亭下,可一切就像是一场梦,醒来后仍是冷冰冰的现实。
(九)无界山设计复仇 断肠人再填恩怨
自此开始,玉烟又夜夜惊梦,那一猫一蛇,周身血淋淋躺在地上,四目相对,尽是绝望。
闫芝惑每每听到玉烟梦中叫喊,便急忙套上衣服,跑到院中,满是担心地望着玉烟的房间。
骤然亮起的油灯,惊得闫芝惑心里一颤。窗纱上,伴随火烛摇摇抖动的身影,落进他湿润的眼眸,划出一里星河。
她叹了多久,他便望了多久。寒风素素中,他一动不动,任黑夜凝滞那一剪孤影,任月光洒下一地相思。
翌日清晨,玉烟假意要去无界山游玩散心。
闫芝惑见玉烟满面憔悴,不忍拒绝,便告假一日,备好车马,携三个小厮开始启程。
路上,闫芝惑轻摇缰绳,生怕玉烟在车中受颠簸之苦,几个小厮跟在马车后面,毫不费力。
玉烟坐在车轿中,目光凝重,手指紧紧地将手帕打成了结,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她知道,他们常去的地方有一处山崖;她知道,那山崖下面便是万丈深渊;她更知道,人一担掉落必将粉身碎骨。
闫芝惑见玉烟半天没有声音,便担心地说道:
“烟儿妹妹,且在车内休息片刻。待到了,我再唤你。”
她并不想回答,因为哪怕一次声音的交错,眼神的触碰,都令她心如刀绞。
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脑袋听话地靠在了车身上。
玉烟竟真的睡着了,也许她清楚即将到来的结局,心反而更安了。
他们在一处半山腰下了车,烟儿以不想被打扰为由,诱着闫芝惑与其独自上了山。
他们来到山顶,那是一块离崖边很近的空地。闫芝惑说,这是他小时候的秘密基地,不开心或者想家了,他都会跑来这里。他天真地想着,烟儿来到这里,应该也会像他一样忘掉不开心。
可如今她却没有了家。
她缓缓走向崖边,越来越近。如她所料,闫芝惑果真拽住了她,与她一同站在崖边。
闫芝惑轻声说道:
“烟儿妹妹当心。”
玉烟并没有回应,甚至没有一个微笑。
她探出去的手,又默默地收回,嘴唇几乎咬出血来,但她却丝毫没有痛意。她轻抬额头,不让眼泪滑落。
一阵山风吹过,闫芝惑打了个冷战。
他关心地问道:
“烟儿妹妹切勿着凉,我去拿件披风。”
说罢便要转身去取披风,此时玉烟正下定了决心,卯足力气向闫芝惑推来,犹如当年灵猫扑蛇一般,竟一下扑了空。石子随着玉烟滑落的双脚,掉进无尽的深渊。
闫芝惑反应及时,一把抓住玉烟的手臂,扑倒在崖边,一只手狠狠地握住崖边的石头。
玉烟就这样吊在崖壁上,泪眼婆娑地望着闫芝惑探出崖边的半张脸。他怒皱剑眉,眼神刚毅,手臂爆出条条青筋。
玉烟并没有惊慌,反而觉得如果就这样掉下去也便解脱了。她望着闫芝惑,不知道此时的他是真是假。
闫芝惑看到云烟满眼泪水,不停地安慰道:
“烟儿,别慌,我一定救你上来...烟儿妹妹,抓住...别松手...”
闫芝惑不断用力,不敢有半丝松懈,肿胀的手臂被崖边凸起的石壁,擦出血来。
费了好大劲,闫芝惑终于将烟儿救了上来。
玉烟没有哭,也没有感谢,只是愣愣地站着。闫芝惑以为玉烟吓坏了,便连忙将其扶下山,赶回家中。
(十)了前缘恩怨得报 破红尘情意难平
经上次一事后,二人虽一如往常,但闫芝惑心里已存了几分疑影,想着哪天便得空到胡庸那里探查一番。
这日,闫芝惑外出公干,办完差事,且看时间尚早,便屏退左右,前往位于芝麻胡同里,胡庸的私宅。
刚一进胡同,闫芝惑便看见胡庸宅前挤满了人,里外三层围成一圈,外面的人都踮着脚,伸长脖子向里面看去。
闫芝惑想离远处观察里面是何情形,可根本看不真切,只得好奇地掩面向人群靠近。
闫芝惑也踮着脚,伸长脖子向里面一看,竟惊出一身冷汗。
只见胡庸仰面朝天地躺在血泊中,已然没了呼吸,一把匕首深深插在胸口。
旁边站着一位乞丐模样的姑娘,满手鲜血,已被五花大绑起来,由两位官差押着。
闫芝惑定睛一看,此人正是云屏。
原来云屏那日离开后,伪装潜行,匆忙向城门逃去。但路上途径一家酒馆,云屏透过支起的窗户,望见胡庸与几位狐朋狗友把酒言欢,满脸桃花,笑的脸上的麻子都快要挤落掉地上。
云屏恨得牙痒痒,一想到国公府遭遇和自己近日来受到的凌辱,恨不得当场将其生吞活剥。
云屏当即决定留下伺机复仇。
今日正当胡庸再要出门快活,云屏佯装成乞丐,趁其不备,掏出匕首,猛刺进胡庸的胸膛。
胡庸手捂着胸口,连声哀嚎,一把抓住正要逃走的云屏,不肯松手。
二人挣扎了半天,胡庸方倒地不醒。此时却招来了巡街捕快和几个看热闹的人,捕快见状先将云屏绑了起来,再来查看胡庸,已经没了呼吸。
闫芝惑认出云屏,吓得连忙后退,正欲逃走之际,却被眼尖的一个捕快看见。
捕快弓着腰,一路小跑到闫芝惑跟前,满脸堆笑道:
“闫大人今日怎么得空到这里来,小的刚捕获一名凶犯。”
捕快正等着夸奖,谁知此时云屏也从人群中看到闫芝惑,开口喊道:
“姓闫的狗贼,你定不得好死!”
闫芝惑瞟了一眼云屏,转而恶狠狠地盯着捕快道:
“此等凶徒,定不能轻饶。”
说罢,冷哼一声,便匆匆离去。
捕快见闫芝惑走远,挺直身板,冲着他身后啐了一口,转而回头继续处理现场。
闫芝惑离开后,在一处死胡同,扶墙站了好一会,才得平息,心里对玉烟近来的表现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此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原本一时的鬼迷心窍,不曾酿成今日局面。他更不敢回家,看到玉烟怨恨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眼神。
他顺路拐进一家酒楼,借酒消愁。
夜至四更,小二儿叫醒醉倒在桌子上的闫芝惑,道:
“官人,小店打烊了,请您明日再来。”
闫芝惑双手拍在桌子上,慢慢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出了店门。
街上已无人,只有闫芝惑踉踉跄跄的身影,徘徊在冷风中,嘴里不停地念着对不起。
回到家中,刚进院门,便看见月光与灯光氤氲交错中,玉烟怔怔地站在窗前。
闫芝惑用手掌拍了拍脸,清醒了一下,强行压着酒劲。走到玉烟身边。
“烟儿,怎么...怎么站在这里,风冷露重,小...小心受凉...”
说罢,脱下外褂披在玉烟肩上。
玉烟并没有拒绝,只是身体颤抖,又不住地哽咽了。
“若想今日,当初何必...”
玉烟纤纤素手,半遮脸颊,默默地抽泣。
闫芝惑见此情形,便暂时忘了白日愁苦,只觉愧疚心疼,渐渐酒气稍醒,人也愈发地真诚起来。
“烟儿放心,就算刀山火海,万劫不复,我必不让你受一点委屈...你真的是...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二人竟泪眼相望,凝噎无言。
过了半晌,玉烟先开口道:
“五日后乃是你我的好事,一应都准备妥当了吗?”
闫芝惑见今日玉烟主动问起,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烟儿放心,一切早已妥当...”
玉烟听罢竟会心地笑了,闫芝惑也笑了。可转而二人又泪目相对,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也无法说了,也不必说了...
五日后,宇内无尘,天朗气清,虽草办妆奁,粗陈筵席,然各色陈列,红灯彩绸俱已齐备。邢玉烟一身凤冠霞帔,闫芝惑一头乌帽宫花,堪比文君相如,宾客无不惊为天人,好一对郎才女貌,嫦娥月里人。
婚礼中一应流程,迎来送往,足足闹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分,宾客陆续散了,烟儿与闫芝惑对坐在床前。
跳动的红烛,将喜字和红帐,照得屋内如晚霞般艳丽,烟儿起身斟了两杯合卺酒,将其中一杯递到闫芝惑面前。
闫芝惑酒醉之下,半睁醉眼,痴痴望着烟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烟儿...,今日我...真的开心...”
烟儿并没有说话,轻轻抬起手臂,挽在闫芝惑的胳膊上。二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二人躺在床上,眼神渐渐迷离,恍惚中闫芝惑虚弱叹道:
“终究是我负了你...”
屋内光影交错,随着红烛跳动的火焰,不停地抖动着,仿佛弥散在晚霞中的乌云闪电。一男一女静静地躺在婚帐内,嘴角流出的鲜血,滴落在地上,宛如一朵朵盛开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