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高高瘦瘦,年轻时有着英俊的长相。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有着农民所有的本色,勤劳、质朴、善良,亦稍带着点倔强。
01
父亲出身贫寒,兄弟三个居中老二。农村人常会嘣出的一句话:“爹疼长子,娘疼幺儿。”他就是那爹不疼妈不爱的孩子,饥饿寒冷常年包裹着他。爷爷是个道士,那个年代养家糊口很艰难,即便是这样的清贫,家徒四壁的他还是让伯伯上了高中,让父亲只断断续续上了两年学,多半时间是帮着干农活。就是这两年让他学会了打算盘,靠着这点算盘在队里当了多年会计。
父亲年少时从未吃饱过,大多时候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俗话说:“一口吃不饱,一夜睡不好。”他夜夜睡不好觉,后来干脆不上那个破旧的木板床睡了,他觉得睡在灶旁的草垛上更踏实。爷爷恼恨他不上床,一天半夜拎起他就丢进了门口的水塘里,后被好心的邻居救起。他本就怨恨的爷爷又在他的心上盖了一层寒霜。
幼年时的父亲很招一位近房奶奶的喜爱,欲把他过继当儿子,那奶奶家条件好很多,父亲也梦想过多次,终了因奶奶的离开而化为泡影。
矮小的土坯屋,麻杆隔成的房,嘎吱作响的床,前后透风的凉,感不完的伤,伴他度过了孤苦岁月。
02
母亲是外婆一生唯一的女儿,是在两个舅舅之后出生的。当时喜出望外的外婆请了村里最好的教书先生,给母亲取名“玉儿”,还发了全队的喜糖,可想而知对母亲的珍视程度。
母亲生得聪明伶俐,人也长得俊俏。因为外婆的偏爱,常吃独食,没少挨舅舅的打。外公常年捕鱼,她有时杀不过来,便偷偷送人,被他逮见,也会遭致毒打。十二岁那年,外婆因病去世,她也就成了无人疼的孩子。
03
父亲和母亲结婚,缘于外公也是道士,于是两位老人凑成了他们的婚姻。虽同为道士,但外公是个很会挣钱的人,空闲的时候会去捕鱼,打蔑篓,画菩萨。母亲常常会有吃不完的鱼,有时会把鱼卖了换别的东西,虽不富足也算过得去,她以为父亲家也会一样。
哪知结婚没有家具,盖的被子是借来的,三天出房门晒被子就被那借被子的人收走了,母亲至今说起来都对那人耿耿于怀。
结婚几天就分家的他们除了分得两个碗两双筷子,再无其它。冗长岁月里,除了苦难就是无尽的煎熬。
父亲由于长期饿肚子和繁重的体力活,积劳成疾,母亲进门后父亲每年都要在床上躺几个月。那个当兵可以改变命运的年代,父亲连续五年都没能验上,疾病成了他的绊脚石。
就在生我的那年,父亲病发作后始终不见好转,母亲含泪亲手给他缝了寿衣。哪知他命还挺硬,挺到了现在。我想这应该得益于细心的母亲,耐心服侍他,好吃的让着他,自己好多次不吃,声称自己身体底子好的缘故吧。
没过几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幺叔开始跟着父母过,本就举步维艰的日子日益不堪。
有一段时间,吃糠咽菜的日子都断粮了,刚学会走路的大姐也走不动了,父亲也已躺在床上多日,母亲饿得浑身乏力,无法出工也只得歇在了家里。邻居们同情我们一家,冒着被罚工分的危险也要偷摘点碗豆,回家时你一荷包,他一荷包倒给母亲,才得以勉强度日。
工作队的人以为母亲偷懒,上门训斥,听闻情况后不相信,找遍破败的土坯房也不曾找见一粒米。遂吩咐母亲去队里的大黄桶里扫来两斤夹杂着老鼠屎的高梁,待母亲把老鼠屎拣干净,也就所剩无几了。她把高粱磨成粉,细的煮给父亲、幺叔吃,自己吃粗的。那一餐他们大快朵颐,吃得酣畅淋漓,殊不知他们已经一星期没开锅火了。
04
母亲勤劳,善良,能干,能言善辩,做事泼辣,认定的事说干就干,胆子大,在她眼里没有“畏惧”二字。由于父亲体弱多病,在外挣工分的担子多半落在母亲肩上。有一次挖沟需要铁锹,家里没有,母亲就带了锄头,别人家也有人是带的锄头,可是队长欺负她是穷人家,夺了她的锄头就丢在地上。母亲气愤不已,上去就是把那人两巴掌,抓住他的衣领不放,最后撕扯中把他的衣服撕坏了。队长气极败坏地要他赔衣服。母亲理直气壮地说把道理讲清了就赔。道理至今没讲清,当然也就没有赔,自那以后没人再敢惹她。
每每下工回家的母亲是忙得焦头烂额,嚎叫着的猪,乱飞的鸡,嗷嗷待哺的孩子,还有躺在床上的父亲。她没有想过有多难,唯有硬着头皮朝前走,甚至都来不及流眼泪。
最难过的是父亲经常会在半夜发作,每次都要跑老远去叫医生,农村土路高低不平,深一脚浅一脚,稍不注意就摔跤,磕碰到什么东西,腿上就是青一块紫一块。现在她的腿逢阴雨天就疼,还能依稀看到受伤的痕迹。父亲病情严重的时候要到大点的医院去,就要用板车拉几十里,不管怎样疲惫,她都不曾放弃,不曾埋怨,让人不得不惊叹她单薄的身躯蕴藏了无限的能量。父亲能活到现在,母亲功不可没。
05
幺叔,母亲进我们家门他八岁,就睡在母亲的床后边,有时听到他饿得不停地吐唾沫,在床上辗转反侧弄得床吱吱响的声音,她都会起身给他找吃的。无论什么,哪怕是煮一把野菜。
到了成家的年龄,母亲忙着给他张罗婚事。每次女方来家里“访人家”,都要借钱买菜,给打发,自己一直舍不得用压箱底的东西都毫不吝啬的送出去了。一连相了三次亲,母亲都是打肿脸充胖子,唯恐怠慢了别人。
费了几番周折后,亲事定下来后,又张罗给她盖房结婚。那时没有柴火,板砖需要自己烧窑,母亲那段时间天天夜里鸡叫一遍起床,到屋后的坟堆上铲草皮。她走路风风火火,路过哪谁都知道是她。草皮铲好后要甩掉土,晒干才能烧。无数个夜晚一个人在星光下挥汗如雨,别人想到都毛骨悚然的地方她天天半夜去。
一千多斤草皮弄好了,父亲就板砖烧窑。砖烧好后,父亲一个人砌墙,一个人和灰。大伯一家为争抢一根横梁和父亲大打出手,母亲一根小指头被伯母辦断,至今蜷着伸展不开。
房子盖好后,又张罗结婚,什么都是借的,总算有了一家人。母亲最怕幺叔他们两人吵架,总是割好猪菜送过去,有事帮着做。有孩子后帮着带,直至几岁。即使这样,幺妈还是不喜欢她,老在幺叔面前说她的不是。
老实巴交的幺叔也听她话,开始疏远母亲。母亲也并不在意,她只愿他们俩好。
06
那一年我中专毕业,去上班没有生活费,父亲找幺叔借了三百元钱。同年腊月,父母被别人逼债很紧要卖树,考虑幺叔是否会要,去问过,没予答复,遂找人卖了还钱。哪知树卖了,幺叔跑去说他要,母亲恼怒他当时不给答复,说了他几句,他把手摊开伸向父亲:“拿钱来,拿钱来!”一字一句像钉子一样钉进了我的脑海,永生不忘。
当时气得说不出话来的父亲,跑到猪圈把两头刚接回家的猪找人卖了两百八十元钱,另凑了二十元还给他了,两家人从此互不往来,已二十年有余。
人,往往不在乎付出多少,而是在意那份付出是否值得。母亲总是说,这么多年了幺叔也不叫他一声。我说,叫了又能如何?你所吃的苦,受的伤,再也收不回。
07
那些年父母先后卖过豆腐、猪肉,开过茶馆,做过包子,两个人连轴转,从队里最穷的人家跃居一二,盖起了当时队里最大的房子。本来茶馆生意红火,但赊欠太多,父亲执意不干了。至今都有欠款一千多的没收回。
这一路他们凄风苦雨,这一路他们辛酸满腹,母亲的雷厉风行,父亲也是尽力跟随。原本的家底太薄,使他们尽乎是匍匐着走过每一个角角弯弯,每一步,都掺杂着血和泪。
08
这些年,因了母亲的悉心照料,父亲身体硬朗了许多,也偶有发作,住院几天就恢复了。只是两老几乎天天拌嘴,母亲怨父亲卖了房子,说我们家人白眼狼。父亲怨母亲死性不改,一心向着大姐。吵得过火了,受委屈的一方总会打电话给我诉说,除了洗耳恭听,就是耐心的安慰。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无法分对错,只是各自的诉求点不同,意见不统一罢了。我会安慰完这个,再去安慰那一个,有时候这种忙碌让我倍感幸福,被需要和被信任,都是弥足珍贵的。
09
说起母亲说的白眼狼,我,父亲,幺叔,都欠她太多。为了救父亲,费尽心力,耗时之长;为了幺叔成家,顶替了为人父母的义务,落得个几十年不理她;为了我,熬白了头,也沾不上光。往往在她不停唠叨,特别焦灼的时候,父亲不胜厌烦,有时还会吼她几句。我会在一旁默默地倾听,陪她流泪,尽管听了很多遍,甚至她说了上一句,我能接出下一句。我想假如唠叨能让她有所安慰,消除烦燥,哪怕听她说千遍、万遍,我也在所不惜。因为,我懂她。
父亲总是一个人独坐一隅,抽他的劣质烟,想他的烦心事,所有的思绪都随着那烟雾弥漫开来。过往依稀浮现,伤痛隐约都在,斟一杯酒,饮尽那爱与恨,忧与愁。
10
一个风雨飘摇的家走到现在,烙上了那个时代的印迹,阅尽沧桑,历尽各种苦痛的挣扎,尝遍人世冷暖。但母亲的坚韧不拔,父亲的任劳任怨,是我们前行路上永远的航标灯,告诉我们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只要身体不倒下,精神将永远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