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到现在还不知道七年前我落榜的消息

  全文共约5700字/阅读大概需要15min

文/Qunnie




  一

     我要跟你说的是,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浑身上下刻着虚伪和欺诈。但是,如果看到我,你可能不认为我是个伪君子。因为你只看见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实人,说话羞涩而朴实,带上南方的口音让“老实”更为彻底。你也许会说,没事,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撒一点谎。但我不一样,从2013年到现在,我的内心备受煎熬。

     小时候,我就被寄予厚望,因为我学习最好,在我们村小学,连续五年都是第一。村里的大人认为我是第一个能走考上大学走出大山的人,实际上我就是。在他们心里,考上大学就等于找到轻松安逸工资高的工作,不用再跟他们一样:白天弯着腰伺候土地,晚上想着明天去哪块土地。而且,他们还要转着石磨磨玉米,簸箕一捣鼓,细的和着韬米煮粥,这样韬米就可以少放点,颗粒大的和碾出来的玉米皮就拿去喂猪。那个时候,我最期盼的就是过年,因为过年才会杀猪,才有肉吃,平时很难见到肉,见到的一般都是肥肉,母亲买来炼油的。这个时候我和弟弟准会蹲在一旁,吞咽口水。将一两块油碴子打发我们之后,剩下的油碴子被母亲藏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往后的一两个月里,我们兄弟俩的筷子特别积极,希望能在满盘的青菜里夹出一块油碴子。

     谁也不想这么劳累,而且肚子也没有填饱多少,但不累些,肚子只能更饿。我算是幸运的,每天至少能够吃饱,长个子没问题。我父亲年轻的时候还曾吃过一块掉进粪坑里的肉。我父亲笑着说,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了。我也这样觉得,虽然每天晚上从学校回来偶尔看见镐头柄上磨干的血痕。

     我跟父亲和母亲说,长大了,我要上清华,我要带着你们出去。他们很高兴,但我却不知,从那时候起,无论我走到哪里,这句话就像这重重大山重重压着我。高二下学期,我开始患得患失,自我怀疑,我的成绩也开始一点一点下滑,我很慌张,但越是慌张学不进去,越学不进去越慌张,我陷入了恶性循环。到高三,我开始自暴自弃,我厌倦了与命运拼搏,第一次觉得人生毫无意义,人最终是要死去,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地位高低,我们都将向死亡前行。

     我们家里都慌乱不堪,那里没有精神医生,也不会想到精神医生。如果一个人行为怪异,我们就叫他“疯子”,然后远远躲开,生怕他突然长出獠牙向我们扑过来。我外婆家那边有个邻居就是一个“疯子”,男的,不知道名字,大概四十多岁,身材魁梧,披长发,从早到晚,甚至有的时候是半夜,坐在门口,胡言乱语,没人听懂,声音又很大,但邻里上下似乎没有听到似的。我外婆说,不要盯着他看,他会发疯。他发疯是怎么样子我不知道,听说很恐怖,没人敢惹他。他,和他七十多的母亲,甚至还有他的房子成了孤岛。那时候不敢一个人去外婆家,经过他家门前都提着气跑过去的。后来,大概是我上初中之后,我外婆说,他的母亲去世了,他也不见了。再过两年,我去外婆家,那边的人讲:有一天他回来,体瘦如一具直立的干尸,可能是第二天,他在家里死去,可能是饿死的。

     我大概也是疯了,得了失魂症。我奶奶找了一个巫师,我们那边叫“魔公”(音译)——可以沟通死去的先辈。“魔公”说,我的爷爷在地下没有钱,所以惊扰子孙为他烧钱。我从不信命,但似乎我的生活从那开始,就已经不见得美好的事情了。回到学校,我更加拼命了,我想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只有痛和累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活着。除了跟同学一起“吃苦受累,视死如归”,在寂黑暗的凌晨三四点,我爬起来到洗手间背单词,五点又回到被窝假装跟同学一起起床的模样。对于成绩下滑,我装作不在乎,一副“我是故意”的模样。我在麻痹别人,也在麻痹自己。高考分数下来的时候,我落榜了,我确实落榜了,跟人们“预料”的一模一样。但我终究无法麻痹自己,我想到喝酒,让酒精麻痹自己。我们那里没有酒吧,那时候还不知道“酒吧”是什么东西。村里的男人都喜欢喝酒,都是自家酿的米酒——将玉米碾碎煮熟放凉,撒上酵母,在一个大缸里发酵一个月便可以酿酒。我不用自己酿酒,我父亲就是个酒鬼,他可能也借助酒精麻痹自己的苦与痛。倒上一大碗,望着如水一样的酒,我参加过村里一个小学同学的葬礼,因饮酒而死。我上初中的那个乡镇,有个人喝醉了,拿着菜刀到处挥舞,见人就砍,导致三个人入院,一条狗死亡。我想到更多,喝酒死去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终究没有死去,也没有人伤亡,我被酒抢住了喉咙,吐晕了过去。填志愿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无法面对事实,更不想让父母知道我落榜的事实。于是,我撒了谎。我跟他们说,清华是没考上,但我要去上海那边上大学,我喜欢那边奋斗的模样。我朴实善良的父母很开心看到我奋进的模样。母亲笑着跟弟弟说:“你要学学你哥,好好学习,以后上大学。”他们不知道,我需要在南昌工学院读一年预科才能到上海那边去。我也不知道,一个谎终将需要另一个谎去圆。




     二   

      南昌工学院预科的那一年,我希望它只是一场梦,不存在,别人不知道,自己也可以遗忘。预科是针对少数民族设立的。我们寝室八人,有来自贵州的苗族和瑶族,有来自四川大凉山的彝族,有从西边新疆来的维吾尔族,还有从北方马背上过来的蒙古族,我就是广西大山中走来的壮族。大家都能操着各自民族的语言,但我们只能用普通话交流,这是我们沟通的桥梁。我听不懂其他民族的语言,很怪异,但我说的普通话更怪异:平翘舌不分,清辅音浊辅音不分。我说话的时候,他们便模仿我、嘲笑我。我没有生气,反而附和着他们,希望事情就这样敷衍过去了,也希望这一年也这样敷衍过去。我不再随意说话,把自己扔进书推里,不再活跃。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患上逃避的毛病,每次我心里冒出“面对它”、“打败它”的念头时,我总会害怕,于是我把自己当成一条泥鳅,能滑过去就滑过去,我只想快点滑过这一段充满耻辱和罪恶的经历。

     当然,这段经历也不是一无是处,它让我体验了外面世界的感觉:耸立的高楼大厦,盘旋的立交桥和无数来往的车辆。走在其中,我有一种渺小而无力的感觉,面对连绵起伏的大山我都没有这种感觉。在南昌火车站下车的时候,幸好买了一部手机查看地图,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走。从南昌市到红谷滩新区差不多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南昌工学院会这么偏僻,后面差不多半个小时的路程路面都是坑坑洼洼,要不是车里也有一些学生,我真怀疑:是不是被骗了。父亲在我临行前一晚,不断叮嘱我:“外面很危险,传销、小偷之类的,你不要轻信任何人,钱、手机等贵重东西贴身放着。

     我也是第一次坐火车,但在火车上半天之后,激动兴奋的心情完全消失,之后就是抑制不住绝望,果然美好只存在电视里,存在于电影里。一直坐着不好受,憋尿也不好受,更不好受的是旁边就是一位长吐旅客,那种极臭难闻的气味和红白绿糊成酱的呕吐物至今难忘,我就这样不好受地坐了一天一夜。我把这段经历痛心疾首地告诉室友时,也不忘自豪地说:“我是一个人过来的,没有让爸妈送。”我仿佛在彰显自己的成熟,其实只不过在掩饰内心深处的惶恐和自卑,也害怕自己回想起跟父母说:“爸妈,咱们家不宽裕,我自己去,等到了那边我打电话回来。”我劝说了很久,才说服父母亲。但,我真的很想让他们开开心心地带着我上大学,就跟别的同学一样。

     可能是新开发区的缘故,学院四周到处都是工地,冬天的风常常把尘土带进来,把建筑物、草地和球场都覆盖了一层浅褐色尘土,但不妨碍我喜欢坐在河边的椅子上。这里,安静,恍如隔世,所以我常独坐小河边。这里,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静静地坐着,看着。我希望这样一辈子,真好。

     在南昌工学院两个月后,我的一个室友突然宣布他恋爱了,我非常惊异:“恋爱”,好陌生的词汇。初中高中的时候也听说:哪个女生突然怀孕了,谁谁不读书回家结婚了,还有更普遍的就是谁和谁恋爱了。那时候,我只想把书读好,我要走出大山,从未想过恋爱,所以避而远之。这一年,我想尽快结束这一年,也从没想过恋爱。但是我为什么恋爱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她叫马雨,来自四川成都,她很漂亮,拥有一双摄人魂魄的大眼睛,她好像能看透我深藏的秘密,即使我至今都没跟她说过。她总是每个周三和周四的傍晚坐在河边的椅子上,偶尔会带上一本书——通常是张爱玲的小说。我是个书呆子,却只专注于课程学习,对于张爱玲,我不知道她的作品,只知道她和胡兰成之间的爱情,或许我更应该阅读她的小说。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喜欢张爱玲?她说,当一个女人想要征服一个男人的时候就会看张爱玲。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回答,但我已经被她征服,让我有一股向她倾诉所有的冲动。

     我们的恋爱只持续了三个月,分手的时候,我伤心之余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说:“我想了解你,但我始终没能走进你的内心。”恋爱的时候,我们免不了分享自己的过往,有趣无趣的事。我十分珍惜这段感情,我不想因为自己的不美好而失去她。我没有说我家庭的贫穷,那里的人都在用血汗换取生活,用生命换取另一个生命走出大山的可能;我也没有说我欺骗父母的事。从我说的“我家在市镇里”的那个时候起,贫穷成为了我的耻辱,欺骗成了我的底色,我内心世界里的黑暗在痛苦挣扎、在滋长、在分裂。




     三

     2014年9月,熬过了预科一年,我终于名正言顺地说:“我是一名大学生。”我不再有任何负担地跟父母亲说我大学的生活。

     一直以来,对于儿子在上海上大学的事,母亲从不吝啬宣扬,逢人不必说“我家那个大儿子,在上海……”,但会隐晦提一下“又要钱了,我家那个大儿子……”诸如此类的话语。我父亲,一个多么沉默寡言的人,居然也会在一旁乐呵呵附和。我父母每天顶着烈日风雨的农民,他们是辛劳者,是苦难者,但需要的其实很简单——我们的健康成长和成就。电话里,我跟他们介绍上海的外滩、东方明珠塔、上海环球金融中心、上海金茂大厦,还有即将完工的第一高楼上海中心大夏。我跟他们说,我们村东面那座山,从山脚到山顶的高度就是一座环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大夏比它还要高。我母亲听得无比震撼,惊叹连连,我父亲则是好像就预料到的语气:“我就说嘛。”

     给他们介绍地铁的时候,母亲很郁闷:地下怎么会通车,跟蚯蚓一样吗?说来惭愧,我也第一次知道地铁是什么回事,第一次坐地铁就战战兢兢生怕坐过站,结果便坐错方向了。每次走在华丽的地铁站,我总有一种不知哪里来的紧张,连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大一的时候,一道难题一直盘旋在我心里,那就是我如何圆大学四年变五年的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谎言知道很多。总有一天,我会因为这一切而疯掉,但是我又不能停下,不能让父母知道,他们的心,会很伤痛。还有什么比希望毁灭更令人痛苦的事情?我清楚地记得我母亲那张枯树皮一样的脸,这到底用多少困难和不幸才刻画出来的。我的父亲整夜睡不着,疼痛如同磨盘折磨他的身躯,连呼吸都叫嚣着他的衰老。我恨己不争,拖着黑暗走向黑暗是不错的选择,或许也是唯一的选择。

     我不再是狂妄自大的井底之蛙了,在这所211大学,我看到很多优秀同学,他们有来自富裕家庭,也有极少部分人来自偏远贫穷乡村。这些来自贫穷地区的同学和我一样,除了学校教的课程之外,别的几乎都不会,但他们坚忍,他们自强。我是个例外,我的坚忍里面夹着更多的东西——我是读预科上来的,当他们问我高考成绩,我含糊其辞:“不高,不高,过了就行。”

     我喜欢我们的寝室:四个人,一台空调,一个悬挂式电风扇,一个饮水机,还有一个阳台。我特别喜欢这个阳台,不像南昌工学院寝室全封闭式的阳台——仅留一个玻璃窗和一丝微风透进来,房间的空气弥漫着窒息的味道。现在到了周末,一般寝室没人的时候,我就搬着椅子,拿着喜欢的书籍到阳台晒太阳。五楼的阳台,刚刚好,不吵不闹,没有虫蚊,而且清风徐徐。小时候在电视看到人们在阳台上看书喝咖啡,我就觉得阳台就是高端、悠闲、有钱人家的象征,就算现在,我也是这么认为。我们村都是土墙瓦房,没有阳台,而且一到下雨天,屋顶总会有几处漏水,小时候我还欢欣鼓舞地双手接住滴下来的水喝,居然是一种淡淡的清香。到了乡镇才会看到一些二三层的楼房和阳台,在初中的时候特别喜欢往镇上同学的家里跑,去蹭阳台。在他们家阳台上俯瞰风景的时候,我多希望那是我的家。

     到了大学这份羡慕变成了嫉妒。我的一室友就出身富裕家庭,他爸爸名下有五家公司,他们在上海、杭州、深圳都有房产。他有很多特长:钢琴、小提琴、编程,英语更不用说,而且他还是个长跑运动员,像我这种小时候就追着牛屁股跑的人居然没能跑过他。大二下学期,他就申请去美国读书。哪所大学的不知道,也不想了解,对我而言,那都是我不能企及的存在。或许你会嘲笑我:你看,也有贫穷出身的拿着奖学金去哈佛,是你不够努力,不够拼命而已。是的,你说的对。其实你不知道,我应该感谢他,他很有素养。我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我们那里人的粗糙、暴躁和堕落。他的衣服看不出折皱,他每天晚上八点都会看书,每个周末都会拉两个小时的小提琴。他对我彬彬有礼、有求必应,但我却无法抑制内心深处的嫉妒,它在滋长、在蔓延。

     也是这份嫉妒,我给自己设定目标,三年内完成学业,最后一年用来找工作和兼职。谢天谢地,我完成了,而且我拿了一次国家奖学金、一次励志奖学金。这四年,我几乎没有社交,在我印象中,社交是要出去聚餐,我没钱,聚不了餐。我也没有参加社团学生会,大一开学的时候,就有很多学长学姐宣传,但听说进入社团还要交钱,于是拒绝了。对于热热闹闹的大学生活,我几乎是个局外人:如果没有课就去图书馆,直到晚上图书馆关门才回寝室。我的室友都说我是隐形人。我也乐意成为隐形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的过去,我不想徒增欺骗。每当一个学期过去,我的辅导员都会打电话或者寄一封信给学生的父母,他是个尽心尽职的人,而且待人温和,在他眼中我没有看到“反感”、“歧视”、“不平等”之类的东西,我不能欺骗他,只能跟他说:“寄信就行,我家那边信号不好,没有手机。”于是每个学期我都回会匆匆赶回去,到邮局领取信件销毁。

     我喜欢上海,也讨厌上海。在这里,我看到自己的高贵与粗鄙。我闭着眼都能看到这座瑰丽的都市——挺拔的高楼,时尚的人们,还有数不尽的地铁和车辆。我可以向我们的家乡自豪地宣传我的存在,我将自己的形象无限拔高,反正他们不知道,我将沉醉于他们的惊叹,如同一个酒鬼。但,我睁开眼便看到自己格格不入的身形和灵魂。我试图调整适应,比如健身、喝咖啡、弹吉他,但可能需要时间,或者更多的是其他什么东西。不过,我喜欢这种感觉,就像一只苍蝇很乐意去享受蛋糕上奶油香味,很奇妙吧,或许人心的恶就这么滋生的,或许人心的力量也是这么积聚的,谁能说得清呢?





     四

     四年很长,四年也很短。当时间到达2018年的时候,我感觉一切都很不真实,就像梦一场。我的父母却以为我在一年前就已经毕业了,然后直接留在上海工作。确实,我最后也在上海找到工作,并做到现在。工作以后,生活中事无巨细,我都跟父母提及,或许这样才能让我好受一些吧。

     只是我可怜的父母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七年前落榜的消息,那是一切的开始,现在似乎已经结束,但愿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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