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初某个暖冬的下午,在各色各样的D版碟片中挑花了眼的我正准备悻悻离开那家经常光顾的小店时,老板突然叫住我说“贾科长的碟片要吗?在国外获了不少奖”,自此便认识了这位来自山西汾阳的导演和他的“地下影片”。
贾科长的《江湖儿女》9月21号公映,想想他早年的待遇,于他而言实属不易,老早就想这次一定去影院支持一下这位值得尊敬和喜爱的导演,最终因种种原因没能成行,很是遗憾。后来看票房纪录与同期上映电影相较平平,想想贾导一贯的题材与叙事风格觉得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属于波澜不惊的文艺片,不被爆米花大众所喜爱而已。然鹅他的视角并非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和曲高和寡的事,相反,他是中国少有以粗砺的写实与超现实主义结合的方式关注底层民众生存状态的导演,很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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斌哥是黑帮大哥,巧巧是大哥的女人,电影一开篇的角色设定让人觉得似乎主角是斌哥,故事将围绕斌哥而展开。但镜头一直没有离开过巧巧,甚至斌哥在处理兄弟纠纷时,巧巧也被安排在镜头的前面。当银幕打出“江湖儿女”的片名,叶倩文的《浅醉一生》响起时,镜头从关二爷像摇过后紧接着是巧巧的脸部大特写,这一切似乎都暗示着她才是核心人物,贾导眼中的有情有义的江湖儿女。他总是用一种巧妙让人难以察觉的方式展示人物特质及关系,为后面的情节展开做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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斌哥对自己在江湖中建立的规则很自信,相信兄弟间就要肝胆相照,有情有义。老贾欠兄弟钱想赖账,斌哥用关二爷塑像就轻松摆平。二勇哥被小混混捅死了,他出手接济二嫂,并安排好后事,还特意请二勇哥喜欢的国标舞老师在灵前跳一曲送行。自己被小混混“认错人”打断腿,也宽宏大度地放走。巧巧虽然不愿意过这种不安全的生活,甚至希望斌哥可以和她远走新疆过安稳的小日子,这或许是每个身处江湖中的女人希望回归的平静生活。但因为对斌哥的情义,使得她不忍心离开而是一步步地被带入这个江湖,当斌哥把枪递给巧巧并教她开枪,那声刺耳的枪声,相信在巧巧内心是害怕的,但即便巧巧扭头闭上了眼情,也预示着巧巧正式踏入这个江湖,混乱无序,充斥着原始暴力,权利与欲望交织的江湖。二勇哥激流勇退仍被小混混刺杀,无不说明江湖的黑暗险恶,一个弱女子,需要多大地勇气,对感情多么地坚信才能走出这一步,或许这就是贾导想赋予这个角色的性格特征,外表柔弱普通,内心坚韧善良,追求真实而纯粹,一如巧巧所说“火山灰应该是最干净的吧,经过高温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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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车里,巧巧抽着雪茄,突然调皮任性地要求去二百多公里外的呼和浩特吃烧麦,斌哥拗不过打电话叫跟着的小弟们掉头,巧巧又放弃了吃烧麦的念头,但斌哥却没有再招呼小弟们跟上。一方面说明巧巧对斌哥情感的信任与依赖,另一方面为后面斌哥遇险埋下伏笔。接下来是本片的一个高潮,斌哥被一群小混混拦下并暴打,性命攸关之际,巧巧拔枪而出,对天鸣枪,一步步逼退众混混,最后转身,对天再发一枪,众混混在镜头里后退并虚化,巧巧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跃然而出,一个大姐大的江湖地位就此定格。有很多看完电影的童鞋嘲笑贾科长让他媳妇对天连开两枪还要转身高调亮是个什么鬼,而且影片后段巧巧出狱回大同在无人依靠下得到的江湖地位十分不解,殊不知江湖也是讲口碑的,这要搁在过去帝国时代,说书的只怕已经将她的事迹传遍大江南北。贾科长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导演。
巧巧终于还是为她的江湖情义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面对斌哥的兄弟-警察万队的审讯时,声音不高却一再坚称枪是她的。此处的光影安排十分有趣,镜头缓缓平摇过来,背景不时传来铁门的开关声,镜头停下来,焦点是远端的巧巧,同时也处于景框的中央,光线充足温暖并不刺眼,近处的万队虚化且处于阴暗中。镜头再切换到巧巧的脸部大特写,眼神平静而坚定,此段赵涛的表演十分到位,观众完全被带入在角色的情绪中,在万队陈述厉害关系要求她最后回答枪是谁的时,她停顿了几秒种,下巴微微上扬,轻轻而果断地说:“我的。”,想必那一瞬间人物内心是复杂而起伏的,但最终又归于平静。不可否认,赵涛是中国为数不多一出场就带着戏的优秀演员,当初贾科长为《站台》去山西师范学院挑选女学生,结果却相中了当舞蹈老师的赵涛,从此她便成为了贾科长永远的女一号,从此她的名字蜚声海外多年,人生际遇真是难料啊,你不知命运之手将如何摆弄你的人生。如巧巧,全凭一腔至真至纯的感情,毅然付出了5年时光在囚笼里渡过,5年里青春一点点逝去,友人疏远,亲人不再,最终一无所有。或许在她心中有着个念想:在走出铁门的那一天,有个人会手捧鲜花缓缓走来,泪光闪闪地告诉她愿意成为她的家属随她一起去远方……。
镜头从江面缓缓摇起,江轮船舷站立着巧巧,马尾辫,浅黄色衬衣,和《三峡好人》的沈红一样的装扮,一样忧郁的脸庞,一样的使命。她们来到奉节,这座即将长眠水下的千年古城,去寻找一个人,寻找一个曾以为相伴终生却消失的人,要一个答案。然而要寻找的人避而不见,巧巧只能迷茫地走着。码头上,站立着许多即将南迁广东的本地人,广播在反复播放着:“由奉节前往广东的移民朋友们,再有三十分钟就要登船了……”,他们的眼神也是迷茫的,长路漫漫,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命运是什么。盘桓在街头,耳边传来的高音喇叭吸引了巧巧,野人歌舞团的少男少女在宣传他们的表演,杀马特发型的少年唱着《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突然停留在巧巧前面,单腿跪下,变魔术般献上一支塑料玫瑰花,此时的巧巧可谓百感交集,多希望那个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赵涛这一刻的表演十分出彩,从微笑到后退半步的疑惑,再缓缓上前,眉宇微蹙,眼神既惊喜又酸楚,几乎要掉下泪来。这一刻,她就是那个孤独失落却仍然坚强的巧巧……。
巧巧不得不用她的江湖智慧逼出了斌哥,尽管他不承认自己是巧巧历经种种磨难要找的那个人。旅馆里巧巧和斌哥二人对话这段戏也是本片十分出彩的场景,赵涛和廖凡为我们奉献了一段精彩的演出,面对斌哥的迂回和顾左右而言他,巧巧并没有爆发失去控制地控诉,仍然隐忍地要将事情说清楚,及至后面终于明白,斌哥的世界里钱和权才是重要的,巧巧不是。一个负心且无责任感的男人,哪怕没有感情,也应该还有义吧,可惜都没有。他们的江湖已经不是同一个江湖,巧巧只有伤心绝望地背过身,选择放弃,孤身一人回去。屋外雨滴俞发清晰,《有多少爱可以重来》音乐响起,这可能是我听到最令我感动的版本了,少年的嘶吼像粗砺的砂纸在心里来回打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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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宇宙的囚徒。身体虽离开了囚笼,心却没有获得释放。当巧巧悄然离开满嘴跑火车的徐峥,在新疆某个不知名的小站下车,又一次幸运地看到UFO(在《三峡好人》见过一次),夜色中面对浩瀚的星空,可清楚地看到她舒心地微笑,贾科长又一次用他的超现实主义将主题升华,面对无尽的宇宙,人类的悲欢离合,世事纷纷扰扰,江湖争名夺利,世态炎凉,一切显得如此渺小且可笑,过去已经过去,该舍弃须舍弃,只要我们都还活着……。
喝酒中风的斌哥不得不回到大同,投靠巧巧,还是那个麻将室,还是那些人打麻将,只是斌哥不再是大哥,而巧巧成了老板娘,斌哥需要依赖巧巧才能生活,和开篇正好相反,这样的角色关系设定似乎暗含天道轮回,因果报应,而巧巧不计前嫌地悉心照料,似乎让人意外且忿忿不平,转而一想有情有义的巧巧,面对曾经深爱过的人落魄,怎么能不出手相助呢?
当巧巧推着斌哥行走在正在修建的大型体育馆内,一方面暗示着时代变迁,另一方面是新秩序的建立。斌哥问巧巧恨不恨他,巧巧说:“无情就不恨了”,但她说出话时紧闭的双眼,低头轻呼一口气的样子,分明是无恨但余情还在,虽隔了多年,伤痛依旧还在。只是斌哥并不能深切地体会她的情与义,或许在他俩的世界里,自始自终巧巧就是江湖中人,始终按江湖的情义行事,而斌哥在利益面前抛弃了情义,不再是巧巧那个江湖的人。
在贾科长的电影世界里,总是用很淡淡的方式诠释情感的大起大落,人物没有泪如雨下号啕大哭仰天长啸,而是用场景,声音,音乐,光线以及演员的细节动作来渲染和表达,当时不觉得震撼,回味时方惊觉。
从2001年到2018年,从大同到三峡到新疆,从少年到中年,迪斯科舞厅,台球室,车站,高音喇叭,香港警匪片录像,尘土飞扬的大街,破旧的楼房,在镜头中不时出现,这是贾科长记录的江湖印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在时光岁月里变化,有人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有人在江湖不变地坚持与等待,大部分人都会如尘土一样消失,唯有巧巧们幻化成火山灰,成了干干净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