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周弘,电话! ”门房的老张头在门外叫道。
周弘连忙扔下手里的活。是厂里的托儿所打来的。托儿所里的小李阿姨焦急地告诉周弘:“周弘,你们家女儿得病了,烧得很厉害。你快过来看看。”周弘二话没说,丢下手里的活儿赶紧向托儿所跑去。周弘赶到托儿所,李阿姨告诉他说,刚刚带婷婷到厂职工医院打了一针退烧针,现在好象好多了。周弘看看女儿,小脸还是红扑扑的,目光无神,躺在自己的小床里,安静得像只小猫。周弘放下心来。关照了阿姨几句就要离开,说:“厂里还有很多事,下班了我会再来。”
可就在这时婷婷像发了疯似的哭开了,好象不想让爸爸离开似的。周弘把女儿抱起来,婷婷在周弘的怀抱里一个劲地哭闹。周弘喊道:“婷婷! 婷婷! 婷婷!”可孩子还是一个劲地又哭又闹。周弘问小李道:“小李,这是怎么回事? ”小李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药性发作了,孩子有点难受。”周弘想想,倒也是,并对小李说:“小李,麻烦你多关照关照。”小李说:“没关系,你放心吧! ”
周弘下午又去托儿所看了看女儿。女儿很安静。小李说:“郑师傅,婷婷下午还有一针,你就带她去打一下吧。药水在医生那里,你去了就知道的。”
打完针,周弘把女儿抱回到托儿所。这时婷婷又开始哭闹了。婷婷哭喊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像发了疯一般。周弘没了主意,不知道女儿这是为什么。小李说:“郑师傅,你先去吧,婷婷这里有我。可能又是药性到了。”周弘将信将疑地放下孩子走了。第二天,婷婷的热退了一些。遵照医生的吩咐,周弘又抱了女儿去医院打针,上下午各一针。说是为了巩固药效。可打完针后,婷婷还是发了疯地惨叫。周弘心下大为不忍。他对医生说:“这针不要再打吧,女儿哭得太让人心疼。”医生笑了笑说:“孩子嘛,都这样怕打针。你们这些做家长的光知道疼孩子,就不知道良药苦口的道理。有你们这样疼孩子的吗? ”周弘不讲话了。下午打完针后,女儿照样是大哭个不停。孩子这一哭,周弘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哭了下来。医生埋怨地说道:“没看到你这个当爸爸的,这么心疼孩子。”周弘没吱声,等女儿不再哭了,周弘这才把女儿抱上自行车,然后骑上回家。婷婷病好了,热也退了。可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总是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喊她的时候,也不像过去那样对着人看,对着人笑了。一副没有任何反应的样子。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了周弘的心,女儿出问题了。而且一定是在耳朵上面。女儿的耳朵真的出问题了。自己一直担心的事终于无情地发生了。
周弘赶紧找出女儿的病历。医生的字龙飞凤舞,一副不想让人识破天机的样子,但周弘还是从那潦草的字迹中看清了医生替女儿配的药:庆大霉素!
糟了,一定是药物中毒了,庆大的副作用发了。周弘发疯一般地跑到了厂门口的门房里,跟老张头借过电话。周弘拿起电话,拨通了厂里的医院,要那个替婷婷看病的医生听电话。他对着话筒问道:“你为什么要替孩子用庆大霉素? 林可不是也能消炎退热吗? 就是用青霉素或者安比也行的啊! 现在你让我怎么办? 我的女儿耳朵出了问题了!”
医生在电话里对周弘说:“这些道理我们比你懂。可是医院里暂时缺那些药,只好用了庆大。”
“我的爷哎,你难道不知道庆大是有副作用的吗? ”周弘怒气冲冲地责问道。周弘已经顾不得什么了。
对方也已经没有了好的口气:“我做医生这么多年,当然知道庆大是有副作用的。可那要看人。有人就不会有副作用。再说,我们对你的孩子用的是小孩子的剂量。你大惊小怪什么? 我操! 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这样讲话? 你知道你那小东西当时病得很重吗?我要不这样做,出了问题谁负这个责任?他妈的,没见过你这个不讲道理的人。”话没说完,对方撂下了电话。
完了,女儿出了事了。女儿的耳朵这下真的完了。自己隐隐担心着的事情终于还是无情地发生了。先是X 光的摧残,接着是庆大霉素中毒。女儿再怎么好的身体也会出事的。何况她才是个幼儿。
周弘慢慢地放下了电话。周弘的眼泪涌了出来。
四
周弘踏遍了南京所有的大医院,得到的回答是,这个孩子耳朵是不行了。X 光的摧残,庆大霉素药物中毒,雪上加霜,孩子的耳朵是没治了。所有的医生都摇头,这是没法治的了。但还好,小命没有玩完,也没有尿毒症的迹象,否则就麻烦了。医生们说。
周弘哭丧着脸,从一家医院走到另一家医院,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周弘不死心,他相信女儿的耳朵一定没有问题,他的女儿一定还有救。他要到外地去寻医找药,他一定要治好女儿的耳朵。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这么大的一桩祸事竟然就出现在他的家里。周弘到厂里请假。厂里也非常关心这件事。这是一桩发生在厂里的医疗事故,厂里对此也就感到难辞其咎。吴国同厂长对前来请假的周弘说:“周弘,你就放心去求医吧。孩子的事重要。这事情我们厂里也有责任。厂医的责任我们是一定要追究的。以后你就不要再向我请假了,只要对计生办的孙主任打个招呼就行了。你要全力以赴把孩子的耳朵治好! 这是件大事。你的工作我们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你们班组的李伟民他们几个人都已经表示了,会把你的所有工作全部顶过去,保证不会影响厂里的事的。你和孩子的路费、药费,到时候我们再想办法帮你解决。去吧,要尽量把孩子治好。”周弘站在吴厂长面前,激动得眼泪直打转,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没想到,自己小孩子的事厂里会这么重视。周弘说:“吴厂长,我……”
吴厂长说:“周弘,你还在这儿磨蹭什么? 还不快去办事? 我告诉你,婷婷的事就是我们厂的事。你一定要把孩子治好。”
周弘抹了一把眼泪,对吴厂长说了声谢谢后便回转身走出了厂长办公室。
接着,他要去北京替女儿看病。
北京去过了。西安去过了。所有大医院的回答都还是那句老话:这孩子已经双耳全聋,没法治了。周弘的心在流泪。他没有想到,女儿小小年纪就遭受到这样的厄运。孩子还小,他心爱的婷婷还是个混沌未开的孩子,可她就要面对这样的灾难了。周弘的心快要碎了。
接着要去的地方是上海。周弘对这下一站的寻访也不敢抱任何指望。周弘手里搜集有很多报纸,每张报纸上都登载着妙手回春治愈耳聋的广告。在北京,他又得到一张报纸。这份报纸上说上海有一个著名的耳科医生,他有的是回春之术。
从上海回来时已是晚上,周弘已经疲惫不堪。他和林美站在繁华的南京街头,心里万分凄凉。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上海那个著名的耳科医生。可当他们满腔希望地找到这个名叫王正平的耳科专家时,专家也对婷婷的病不抱希望。上海第一医学院眼耳鼻喉科医院是国内比较权威的专科医院。可权威的专科医院里最权威的专科医生王正平先生却只能对周弘耸耸肩膀摇摇手:“没办法,我们也没有办法。你看脑干电位测定的结果显示这个小孩子双耳全聋。”王正平医师在诊断书上写道:
脑干电位显示双耳全聋
听力:90分贝,深度耳聋
解释病情:目前尚无特殊治疗方法与手段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林美问道。
周弘沮丧地说:“我们还是先回到爸爸那里吧。”
敲开周弘的父亲周宇锋的门,夫妻俩抱着女儿迈进了门槛。两个老人都还没睡,在等着孙女的消息。老母关切地问:“周弘,婷婷怎么样了,医生说还有治么? ”周弘蓄积很久的悲伤这时一下子像找到了一个决口,汹涌地喷了出来。他伏在老娘的膝上失声痛哭起来。这个从来就是要强的汉子,这次终于流下了痛苦的眼泪。随后,林美也啜泣起来。老人什么都知道了,老人没有说话,默默地淌下了眼泪。一边轻轻抚拍着儿子的双肩。一家人就这样流泪到东方发白。
周弘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
太阳升起来了。太阳升起在这座叫作南京的都市上空。那一轮黄黄的太阳无力地挂在街道的东边天际。雾气把它搞得朦胧而又悲伤,就像周弘的心情一样。周弘现在彻底地失望了。他现在终于知道了,这世上,是有一种叫绝望的东西的,也有一种叫命运的东西。他现在不得不绝望地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儿双耳全聋的厄运。女儿的听觉被一个魔鬼剥夺了。现在,就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医生也无法把女儿的耳朵治好了。女儿现在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聋童了。女儿才不到两岁。女儿在不到两岁的时候就再也无法听到这个世界上一切最美妙或者最糟糕的声音了。女儿将永远生活在听觉的黑暗里,她的听觉将不知道什么叫光明。女儿,我可怜的女儿。周弘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女儿在用完庆大后要那样撕心裂肺地哭闹,为什么要像疯了一般了,那时候女儿沉入了听觉的黑暗里,像一个人一下子掉在了黑暗的海底下面,她只有奋力挣扎才能挣扎出海面,才能看见光明。女儿能不挣扎吗? 周弘的感觉一下子敏锐了起来,好象自己现在也失去听觉了一般。不错,只有在那种情况下才会挣扎。周弘对自己说。那时候,世界一定像一部无声电影一样。女儿一定是想挣扎出这个黑暗的重围的。可女儿太小了,她太没有力量了。她只能像一个小疯子一样拼命哭闹。她还能干什么呢? 女儿,我可怜的女儿,在你碰上这种厄运时,你的爸爸妈妈也同时遭遇上了灾难。
这就是命运。命运就像一个工于心计的阴谋家一样,借上帝之手将厄运与灾难放在了一个年轻的父亲面前。现在,就要看你这个父亲怎么办了。周弘能怎么办呢?
城市苏醒了。街上已有了早起的人们。他们在打太极拳,她们在舞剑,他们她们在沿着街道跑步。这些幸福的人们,你们好! 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走在你们身旁的是一个绝望的父亲? 愿你们永远幸福。愿你们永远不要有听觉的黑暗和压迫。早安,朋友!
世界没有任何变化。人们仍然在自己的过去的轨道上运行。变化了的只是你,我可怜的女儿! 残疾就像是上帝玩弄的阴谋已经包围了你这个毫无戒心的美丽的小生命。
的士们也开始忙碌了。有一辆停在了周弘的身边,司机探出头,很有礼貌地问周弘:要打的不? 周弘没有说话。周弘悲伤地摇了摇头。的士慢慢地跟了周弘一段路,最后失望地开走了。
周弘停下来,出神地看着的士开离了他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