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起风了,她束起的头发被吹落几根挂在眉梢和鬓间。毫无疑问,荷尔蒙的气息随风飘荡的时候,总会有某一个瞬间是定格了的。
两个月前,我在省人民医院做了一个胸膜粘连络断术,住了一个多星期的院。我所在的病房共有三个床位,我在靠窗的位置,邻位看上去是与我年纪相差不大的男性,他因为双肺结节在胸口开了两刀。术后的第三天,病房里的另一位大爷出院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百无聊赖之际,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那时的我刚高考结束,我像一只悠闲的老黄牛,整天穿着一个大裤衩,拖鞋,游荡于村子里各个田埂之间。夏季正值农忙的时候,村子里几乎家家大门紧闭,到田间劳作去了。当时的我是到外婆家去的,外婆每天只管我吃饭,吃过饭就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在村子里游荡一个多星期后,村子里任何一个角落都被我逛完了,一双新的拖鞋已经被我穿得发黑。某天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坟山上,无数墓碑树立于林间的一块斜坡上。我顺着碑文一个一个的读着,读到某一个合葬的碑文的时候印象深刻,子嗣那块只有一个女儿,再无其它多余的信息。没过多久,困意来袭,在坟墓中间一块草地上睡着了。
当我再次醒来,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林子里静得出奇,起身后直觉得阴冷,掏出手机一看没电了。我的心脏莫明的加快了跳动,手不自然的捏紧了,很快就出汗了,背脊后面凉意甚重。这时一只乌鸦从我的头顶啪啪飞过,我连忙拔腿就跑,嘴里一只大叫着:“啊,啊,啊,啊,啊!求放过!求放过!求放过!”
我用了三四分钟跑出林子,对着村子的方向大喊了一句:“啊……!我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老子要进城打工。”
喊完我又加速跑了起来,总觉得后面有什么跟着,又不敢回头看。
第二天我编了一个理由与外婆道别后,包里放了两三件衣服就跑到了省城。
那是一个夏日,知了叫个不停,空气中满是闷热,感受不到一丝微风,我迷茫地站在出站口。那是我第一次到省城,看着这车水马龙的城市突然觉得自己冲动了,可少年的行事不都是这样吗?
当时我身上只有500块钱,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道上。想着回去吧,可既然都已经来了,向父母要钱的话,他们肯定不会让我留在这里的,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个包吃包住的工作。找个地方住过一晚,吃过两顿饭,钱就快花完一半了。
翌日,我坐地铁到了一个商业中心门口,便看见有人在招营销员,他们好像见人就收一样,我就是被他们收了的一个。
那是一家新开海鲜自助餐厅,一共有八十多个桌位。上班的第一天,我才知道营销员原来就是白天发传单,晚上还得当服务员,一直到餐厅关门。
发传单似乎是件比干体力活还难受的事, 当时这里还只有一条地铁线。我拿着传单守在地铁口,看着人们形色匆匆,当时的我不知道,他们在追逐什么,又是在为什么奔波,人们脸上很少会面带笑容。那时的我似乎还没能意识到成人的艰难,在毕业后不得不辗转多地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宣传效果太好,还是这种自助式的餐厅比较划算,每天餐厅都人满为患,排起了很长的队伍。但这也苦了工作人员,光收盘子这一项内容就让我很头疼,那堆积如山的盘子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感觉。
某天晚上,我和李安冉一起收最后一桌客人的餐具。她也是来这里打零工的,但当时的她似乎很多时候是沉默着的。来这里三天了,她是我唯一一个没说上话的人,对她我有一种距离感,这种感觉正是她身上天生带着的一种气息。而她对这工作似乎有种无以言表的热情,而这种热情并不是她喜欢干这份工作,而更像是一种不得不干的韧劲在里面。
同她收拾完餐具后,整整一筐餐具,她想要一个人抬走,我连忙上去说:“一起抬。”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表情也看不出任何的变化。我们抬着餐具在进后厨的时候,由于地滑,她摔到了,整框盘子也跟随着摔落在地,盘子碎了些许。
她一直手杵在地上,另一只手紧紧的握着框的另一端,我看向她,她已经哭了,我连忙过去扶起了她询问道:“是不是摔到哪了?”
“盘子碎了!”
我纳闷道:“嗯?这不怪你,是地滑的原因。”
“可还是要赔钱。”
“这样啊!碎得不多,况且这盘子应该不值几个钱,这并不是你一个人责任,我们一起抬的。主要是你人有没有事?”
“谢谢!没事。”
整理完地上碎盘子已经接近晚上10点钟,我俩是最后走出餐厅的。
下了楼,我们要到距离四五百米外的地铁站乘车一起回员工宿舍。
我们走在路上,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风吹来的时候,还是有一些冷意。
我问她:“冷吗?”
她把双手插进口袋:“不冷。”
我没再说话,一起沉默着走了一段距离,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询问道:“介意吗?”
她低下头想了一会说:“能给我一根吗?”
我啊了一声。
对此我有些不可思议,我觉得她不是会抽烟的人,但还是拿出了一根给她,并帮她点上,她抽了一口便被呛得剧烈咳嗽了起来。我接过她手里的烟,放到自己嘴里说:“别浪费了!”
她没再说话。
我们一路沉默着走向地铁口,她走在我的前方,我突然对她说:“会喝酒吗?”
她的表情似乎像是刚才她问我要烟时候我的表情那样有些难以置信,她开口道:“可以喝一点。”
我带她去了一个不远处由于出去发传单时看到的一个小酒馆,里面没什么客人,出于我身上也只带了两百多块钱,我点了半打啤酒。
她其实并不会喝酒,期间我们基本没说话,当时酒吧响起了一首日文的歌曲。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何曲子,只觉得旋律让人印象很深,似乎在唱的是即将逝去的爱,又像是一个少年的遗憾,但似乎好像还有一种美好的期待在里面。
我们赶在最后一班地铁到来前出了酒吧,我看了一眼时间,最后一班地铁还有8分钟。可能喝了酒的缘故,我拉起她的手就往地铁站跑去,她并没有反抗,风呼呼的往我们身后跑过,月亮也从云层中探出了头来,跑到地铁口的时候,我们停了下来,弯着腰大口喘气。
我们直起身,看向对方,她竟然笑了,而这时我仿佛才看清她真实的面容,瓜子脸,眼睛通透明亮,脸生得白净,笑起来两个酒窝像是两片雪花。此时,起风了,她束起的头发被吹落几根挂在眉梢和鬓间。
2
听到这,我打开了病房的窗子,一丝带有凉意的风吹了进来。我伸着头看向楼下,医院大厅外人流涌动,一棵树下一位女性蹲在地下似乎是在哭泣,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手放在她肩旁上似乎在安慰她。我关闭窗户,回过头问病友:“后来呢?”
他拿起床头柜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接着讲述:
我在餐厅待了不到两个周的时间,因为外婆高血压住进ICU而不得不回去探望。于是就辞了职,辞职完的那天晚上,我和她一起走到地铁站,然后一起乘坐地铁回员工宿舍。
在路上我和她说:“我要走了,明天。”
她迟疑一下,低着头没说话,有点忧伤感,半晌,她小心翼翼地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们是朋友吗?”
我想都没想立即回道:“当然是。”
她又笑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她笑,她说:“那你是我第一个朋友哎!”
“我这么荣幸吗?不过,朋友!你先告诉我一下你的名字行不?餐厅里都叫你小冉,都忘记问你真名了。”
“李安冉。”
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见到过,却一时怎么都想不起来,我说:“名字起得不错,人也长得不错,但是可以多笑一下就更好了。我不是一个爱打听人家事的人,但总觉得你身上是否像背负着什么一样。我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总之活得快乐一点,乐观一点,多交几个朋友。如果有事想找人倾诉的话可以打给我,这是我电话。”
她把电话也给了我,我扫了一眼她的电话号码,前六位竟然和我的一样。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便走进火车站往外婆家去了,下车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掏手机,我又站在这个刚走半个月的车站前迷茫了:我手机呢?
两个月后,我到省城读书,跑去餐厅去找她,她没在餐厅里了,在我离职后的第三天也离职了。而奇怪的是餐厅的人竟然没人知道她的电话,问人事部的,他们说已经消档了,没有留存。因为自己的电话号码是高中时候没用身份证办的,无法进行补办,只好换了电话号码,她的电话号码就这样丢丢失了,而我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
在大二的时候,我凭借着程序,把她的电话的后五位陈列了出来,一共有十万种可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我只是想找到她解释一下自己手机丢失了而已,并不是不想和她做朋友。
可这十万种可能,我得试多久才能试出来,而且她有可能也换了电话。每当闲着时候我都在会宿舍里试电话号码,有时叫上舍友一起帮忙。
几个月前,我已经毕业多年,我从青海回到云南,在飞机快降落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经很多年没回到这里了。在飞机快降落的时候,我头疼欲裂,这种疼痛是概率性事件,10次会出现一两次,但当飞机降落后,疼痛便很快消失了。疼痛过后总会闪过一个人名,李安冉。
当时的我看着外面空旷的跑道,置身于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城市,近乡亲怯的心理也便油然而生。我看着外面空旷的跑道,我不由回想起一幕场景。
那是在我大学毕业的前夕,那天是立夏,阳光盛大而灿烂,我拨通了一个电话:“你好!请问是李安冉吗?”
电话那头传来:“你好,我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了,努力的使自己平静下来说:“是我,李之一。”
对方沉默几秒说:“你打错了吧!我并不认识你。”
我急忙说道:“先别挂,还记得4年前得那个XX餐厅吗?我们一起在里面工作。”
“我是在里面工作过几天,但我实在想不起李之一这个人名。”
“这样吧! 我们见一面,在滇池公园,这对我很重要,请你一定要来。”
“我想一会。稍后给你回复!”
电话被她给挂断了。
约莫十分钟后,我收到她的信息:一小时后东风西路公交站遇。
3
在离公交站十几米的地方我看见了她,她样子看上去似乎变化不大,依旧是那张瓜子脸,眼睛通透明亮,不过整个人看去轻快了很多,不再有刚见她时的那种沉重感在身上了。
我走到她面前,有些羞涩的说:“你好!”
她说:“走吧!你撑伞。”随后将一把撑开的墨绿色的伞递到了我的手里。
之后我们到了一个湖边,虽说是一个湖,但似乎也看不到边际,看着岸边的波浪来了又去,我对她说:“你真不记得我了?”
她看向湖水思考了一番说:“真不记得了,不过这名字的确有那么一点熟悉。见你不是因为名字熟悉,而是因为我内心莫名的对这名字有怒气,虽然好像记忆里根本就没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我说:“唉,算了!忘记了也好,不过偶然的相遇也挺让人愉快的,即使这不是偶然,我为此已经尝试了89999次。”
她说:“89999次?实在不好意思,真的没能够想起你来。不过我在那个餐厅就职后的第三天出过一场车祸,可是那个原因忘记了你也说不定,可其它的任何事都还记得。”
我说:“没关系了,我们还是又相遇了,缘分妙不可言。”
我们在湖边的一个长凳坐下,即使她早已记不起我,我们却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聊起了很多往事。
一个小时后,太阳已经倾斜,阳光斜照在我们身上,她看向湖水,讲述着一些大学时候的趣事。此时,起风了,微风吹拂着她的发稍,她束起的头发被吹落几根横竖在耳边随风晃动。我看向她的侧颜,口里不知怎么冒出了一句:
“最最喜欢你了!”
她诧异的看着我,随后笑了笑说:“有多喜欢?”
我用尽全力伸开了我的双手比了比说:“大概这么多的喜欢。”
她笑得合不拢嘴:“傻子,哪有这样说喜欢女孩子的。”
吃过饭我送她回了学校,临走时,她撩了撩我的头发说:“男孩子的头发要分开一点才好看。”
总觉得不可思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
毕业后,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先后去了广州、上海、杭州、武汉、西安、西宁等地。当我再次回到云南的时候,下机后在晚风的吹拂中,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她,可我们已经有多年没联系了。当我再拨打那个号码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空号。
我再次去了外婆家,无聊之余又逛到了坟山上,我来到外公的坟前,收拾了一下杂草,清理了一下墓碑。找了一块空地,吹起了口琴,吹的曲子便是《起风了》,也是7年前和李安冉喝酒的那个小酒馆里听到的那首曲子。
我专心吹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后面凉嗖嗖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后面。我握住口琴,屏住呼吸,迟迟不敢回头看,我鼓起勇气回过头,被吓了一大跳:“尼玛!鬼啊!”
我向后退了好多步,她因为哭泣把妆给哭花了,头发披着的,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再定神一看,觉得有些眼熟,我嘴里诺诺地问了一句:“李安冉?”
她擦了擦脸上的妆容,笑了,然后说:“是我。”
我疑问道:“你怎么在这?”
她说:“我父母葬在这,我来看看,然后哭了。后面听到了口琴的声音过来的。”
我说:“不过,你能先整理一下你的妆容吗?我现在仍然觉得你是鬼哎!”
她找一根细树枝,将头发束起,拿出纸擦了擦脸笑得非常开心说:“我想起你了。”
我说:“我们不是一直都认识吗?只是这两年断了联系而已。”
她说:“不是,我说的是我想起当时在餐厅的你了,你是我第一个朋友。就在刚才的琴声当中,我想起你了。”
我说:“噢!我还以为可以不用给你解释当初电话号码的事了呢,不过还是换个地方洗把脸再说吧!我看着你多少有点不习惯。”
我和李安冉来到她父母的坟前,收拾她带来的东西,看着碑文我终于认识到——为什么第一次听到李安冉这个名字会有熟悉感了。
回村子的路上我说:“当时我手机在坐车的时候丢了。电话卡还无法补办,以至于没能联系到你。”
她生气道:“还说是我第一个朋友,当时我打了你电话,开始没人接,后来就关机了。当时的自己像是刚找到了光,然后光瞬间熄灭了。我联系了两天都没能联系上你,就因为想着这件事,我在路口还被车撞了。现在我还气得牙痒痒。”
我有些羞愧的说道:“那也是因祸得福嘛,要不然你还一直记恨着这件事呢!”
她说:“也是哎!”
我们这样走着,她跟在我的后面。
我问:“你结婚了没?”
“没呢!”
“那你有男朋友了没?”
她突然跑到我的前面,用她那花着脸得妆容突然凑到我脸前,我又被吓到了,差点一巴掌拍了下去,她认真的说:“你想追我啊?就不告诉你。”随后轻快地向前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向前走去,她回过头说:“愣着干嘛?来追我呀!”
我笑了笑向前走去。
两个星期后,我和她再次走在滇池边,逛到了上一次见面坐着聊天石凳处,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石凳上。两位老人牵着手,望向前方,此时,起风了,老人鬓间的白发被吹落了几根。
此时他们旁边的小音响里放着一首歌:
这一路上走走停停 顺着少年漂流的痕迹 迈出车站的前一刻 竟有些犹豫 不禁笑这近乡情怯 仍无可避免而长野的天依旧那么暖 风吹起了从前 从前初识这世间 万般流连 看着天边似在眼前 也甘愿赴汤蹈火去走它一遍 如今走过这世间 万般流连 翻过岁月不同侧脸 措不及防闯入你的笑颜 我曾难自拔于世界之大也沉溺于其中梦话不得真假 不做挣扎 不惧笑话 我曾将青春翻涌成她 也曾指尖弹出盛夏 心之所动 且就随缘去吧 逆着光行走 任风吹雨打 短短的路走走停停 也有了几分的距离 不知抚摸的是故事 还是段心情 也许期待的不过是 与时间为敌 再次看到你 微凉晨光里 笑得很甜蜜 从前初识这世间 万般流连看着天边似在眼前 也甘愿赴汤蹈火去走它一遍 如今走过这世间万般流连 翻过岁月不同侧脸 措不及防闯入你的笑颜 我曾难自拔于世界之大 也沉溺于其中梦话不得真假 不做挣扎 不惧笑话 我曾将青春翻涌成她 也曾指尖弹出盛夏 心之所动 且就随缘去吧 晚风吹起你鬓间的白发 抚平回忆留下的疤 你的眼中 明暗交杂 一笑生花 暮色遮住你蹒跚的步伐 走进床头藏起的画 画中的你 低着头说话 我仍感叹于世界之大 也沉醉于儿时情话 不剩真假 不做挣扎 无谓笑话 我终将青春还给了她 连同指尖弹出的盛夏 心之所动 就随风去了 以爱之名 你还愿意吗
说罢,病友给我放了自己录在手机里《起风了》的口琴曲,我听着曲子,再次打开窗户,当风吹到我的脸上时,脑子里也闪过了一个人名,那个遗忘已久的名字,又重新印在了脑海里。
刚才蹲在树下哭泣的年轻人,也站起了身,牵着身旁的男性向对面的住院楼走去。
我再次回过头,邻床的病友,在曲子中睡着了。
我拨通了那个在通讯录尘封已久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