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大正年间的夜晚,芥川龙之介总是推开书房的窗子大喊“我是天才!”这听起来并不美好,芥川当然是天才,但同时芥川也是一个不积极的人,他这样喊说明他遇到了困境,并且无法逃脱。最后,他果然自杀了。这本《罗生门》是芥川二十三岁时的作品,那个时候芥川的生活尚可言幸福安宁。
笔者阅读的《罗生门》分七个章节:《罗生门》《竹林中》《地狱变》《鼻子》《山药粥》《河童》和《侏儒的话》。
其中《罗生门》一章诉说的是世间传递的恶。我们平时总是用善的传递来解释宿命的轮回,即“福报”,而芥川写的是“恶的传递”。老妪拔死人的头发做假发,是因为死人曾经以蛇肉冒充鱼干贩卖给武士,而武士抢老妪的衣服是因为老妪不尊重死者。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因果环,伤害在这之中传递,永不止息。芥川笔下没有好人,任何一个角色就算他是善良的,芥川也会特意刻画一些阴暗的场景凸显善者身上那些隐秘的,不可言说的阴暗。即每个人都可能是屠夫,没有人是无辜者。
《竹林中》用七个不同角色的供词讲解了同一件事,受害人和凶手在一件事情重复七遍之后已经模糊了,但总得为事情的发生找到原因。笔者用kindle看本书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总共有441个人标注了“不过我用刀杀人,你们用手里的权力、金钱,甚至是阳奉阴违的几句话,就能杀人,当然不一定要见血,人虽活着,可这也是杀人呀。”这一段并不具备芥川风格的代表性也不是什么金句,那么为什么那么多人会标注这一段?是阅读者认识低下?显然不是。结合最后“亡灵借巫婆之口的供词”,笔者恍然大悟,之所以标注那一段,是因为这就是本章芥川想表达的主题。
《地狱变》是一张屏风。这章是笔者阅读本书时,内心最为沉重的章节,甚至可以说整个“罗生门”都在“地狱变”中。芥川刻画了两个角色,公卿和画师,并相互颠倒了他们的善恶。好的作家就是有这种能力,他能操纵读者的好恶,让你能从中读出对弱者的厌恶而非同情。笔者从各个论坛搜集了大量对于《地狱变》的读书感悟,发现他们与我的看法几乎可以说截然不同。幸好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什么固定答案。那么笔者就将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
首先,笔者认为良秀的一切不同于“我”的言论都是为自己的女儿追讨权利。他知道堀川大人不会放过自己美丽善良的女儿,所以从最初的祈求放过变成最后隐晦的表达希望自己的女儿变成贵人,即希望堀川大人能够给自己女儿一个名分。这就可以说是平安时代弱势群体的一种妥协和试探,我们不期望你能给我们平等,我们只要你能使一切压迫起码合乎情理,当然,压迫是无法用合乎情理来修饰的。而作为上层阶级的大人明显的听到了他的诉求,虽说答应了他,但是这种方法——烧死被当成贵人的女儿,显然不是良秀能够接受的。这个时候的良秀代表的是所有平安时代的平民,他们远比那些贵族有佛性,所以是一副金刚怒目的样子。这也是芥川的美学,通过牺牲得到超凡脱俗的艺术品在他那里是值得的,即使得到这种艺术品的代价是生命。那么那张《地狱变》的屏风被立在大人的府邸又象征的什么?是统治者对底层人民的诉求予以重视还是根本无视他们甚至以他们的痛苦为乐?这个有待商榷。而“我”经过良秀事件之后似乎也有了一定的觉悟,这种觉悟虽然还是停留在毫不怀疑的屈服之下,但已经可以肯定它会深根发芽,至于它会开出什么花结出什么果,笔者不知道。
《鼻子》的故事是一个外化,它讲的不是多么高深的道理。它说的是人民口口声声赞美改变期待改变,其实内心里最惧怕的就是改变。因为我们都是通过对一个人的固化来认识他,如果这个人的特有性征消失,他甚至可以说已经不再存在。所以禅智内供才会在鼻子变小之后觉得不舒服,在鼻子变回来的时候才觉得“这样一来,肯定再没人笑我了”。
《山药粥》讨论的是尊严和物质的关系。在很多功利主义者眼里尊严似乎什么都不是,可是一旦他们真的可以通过舍弃尊严获得物质上的回报时,他们是犹豫的,甚至还会后悔。这是一种人类进化来的感情机制,你总会因为自己卑劣的行为感到愧疚。虽然这种愧疚会让人疯狂,变本加厉,甚至非常极端的在内心蛊惑自己,以各种看似合理实则荒谬的理论劝说自己,然后为了抹杀这种愧疚去做跟恶劣的事情,可你就是明明白白的不开心。这种机制说不上是好是坏,但是正是有这种若有若无的精神束缚在,人类才可以称之为伟大的群体。
《河童》采用的是荒诞和讽刺的手法,这是笔者最喜欢的手法。它讲述的是一个人误入河童世界的故事,当然,这个设定有点老套,不过这遮掩不了故事的精彩。在河童国里,人类可以享受不用工作而得到住处和食物的权利,具体原因笔者等会儿再说。芥川借河童之口将昭和年代根本不能见之于笔的政治,宗教,商业一股脑的写出来。河童能够被一句羞辱的话杀死,对应的就是因言获刑;河童饿了能吃任何东西,于是商家给河童人民吃煤渣;河童的长老认为:一个人要想成为圣徒必须经历自杀……因为他用的是荒诞的手法,所以就算是这些东西其实令人心惊你也不会太过在意。你只会觉得原来世外桃源也不见得是个多么清净的地方。但是你慢慢就会发现,其实生活比这些更荒诞,到那时候,你会无力,会失望,然后迫切的想要改变什么。这个时候有人会跟你说“那没用”,你当然不相信他,可是这是真的没有。接着又会有人对你说“别操心,毕竟人类这么多年也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到头来,你和我对这个世界什么也没做,而人类的思想一直没有进步过。笔者对于河童的生殖方式很感兴趣,因为即将临盆的小河童可以选择出不出生。卡夫卡说:“出生意为着背抛弃。”这是不是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民主?我们再论。最后来解释一下为什么人类能在河童国享受优待,因为来到河童国的人名字叫做尼采、托尔斯泰、拿破仑、孔子、陀思妥耶夫斯基……
《侏儒的话》更像是一篇哲学论文集,和加缪的《西西弗神话》某些部分风格相近,或者说这就是芥川的哲学的一些尝试。通过零散的、智慧碎片给读者一些近乎传道的东西。你可能懂的了什么,其实你什么也不懂,你只是觉得他写的有道理并且难以截取任何一部分当做是你的东西。这更让我认定,本篇就是芥川的哲学。
我一直觉得日本作家的作品会有意无意的向西方文化靠拢,或者说日本作家总是在逃离亚洲文化圈,一直靠近大洋彼岸文化。《罗生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