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博特姓罗。这孩子很厉害,他从来没让他人失望过。
罗博特上了小学。父母当天是这么跟他说的:“罗博特啊,你这就上小学了,一定要好好学习,认真听课,不要老是跟别的小孩玩,他们只知道玩!上课要回答老师的问题,不要老走神,期中期末考个好成绩,回来给爸妈脸上争光!”这是罗博特接到的第一个人生的大任务,他进入了学校就跃跃欲试。
罗博特表现很好。老师总是夸奖他,无论是在课外还是课上,无论是在学生面前还是家长面前。“他一心一意都在学习上,主动找老师问问题,别的孩子比较野,硬拉着他要他去玩,他从来不去跟着疯闹,上课坐姿端正,从来不走神,问题都能很好地解答,任务总是能漂亮地完成。学生们啊,都要向他学习!”罗博特身上闪耀的光辉不仅照耀到了同学和老师,也照耀到了同学的家长。同学的家长经常拿着罗博特的所作所为来跟自己家的孩子比较或责问,罗博特的身影已经越来越深地印在他身边人的心中。
上了一段时间小学,罗博特完成任务的平坦道路上出现了障碍——问题发生了。有些小孩的父母想让他们的子女放射出与罗博特一样耀眼的光辉,于是他们加大了对孩子们的压力与刺激,就像给白炽灯泡两端加大电流或电压一样想让他们发更多的热。有些孩子不堪重负,将含着怨恨与不满的目光投到了罗博特身上,也有一些小孩只是怀着一种更单纯的感情:嫉妒。罗博特感受到了环境的变化。
老师也感到了罗博特身边环境的变化。于是有一天她单独找来了罗博特:“罗同学,如果最近或者以后有什么人欺负你,想对你干坏事,那就告诉老师,老师会惩罚他们!”——罗博特对这件事没什么感觉。他要做的是好好听讲,不乱玩,拿好成绩,同学对他看法不好貌似不会坏了他的事,如果同学跟他玩的少了,貌似还对自己有利呢。罗博特没什么反应,然后他也就没什么朋友。但是这不碍事,罗博特就没有什么朋友地小学毕了业,还受到了一堆老师甚至年级主任的夸奖,拿了一堆三好学生奖状。罗博特心中很轻松:任务完成。
小学毕业的假期的头几天在罗博特眼里是漫长的。小学上完了,接下来干什么呢?他度日如年。但是这种煎熬的感觉几天之后就结束了。他妈跟他说:“小学之后就是中学,你还要为上中学做好准备呢!”罗博特的心里一下就有了数,他感觉自己大概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了。
罗博特的好学程度另他父母都吃惊。罗博特用一个假期的时间把初中一年的课程学了不少。 而对于罗博特,他对自己自信满满:不光这个任务能漂亮完成,下一个任务估计也能超额完成了。为了自己这个任务完成得漂亮,也为了下一个任务完成得更漂亮,罗博特准备再加一把劲。
罗博特能在这所中学里跳级足以使他成为红极一时的校园风云人物。就凭这一点,班主任已经向上边提议把他推荐进好的高中。父母更是喜出望外。换了一个年级,罗博特并没有任何不适:名次没大的变动,节奏没变化太多,人际关系不重要,因为这跟好成绩和好表现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他还是莫名其妙地被批评过一次,理由是有一回班里学生因为个人恩怨打起来了——当事人就在他面前撕打,他却安然自若地在那做题。但是总体来说,这个任务的走向仍然在罗博特掌握之中。中考,罗博特的战绩照样很辉煌,但是他却波澜不惊:只是任务完成了,没什么好惊讶的。
中考过后的假期和高中生活还在罗博特掌握之中。不过他的人际关系却是越发地惨淡:一个除了问问题从来不跟别人交谈的人,人们是没兴趣跟他多话的。但是如果要问问题,当然还得去找他。但是罗博特在之后感觉出了味道的不对来:有些人从他这里求师,然后就爬上来反把他挤兑下去——原来罗博特根本不关心这些问题,但是当学生们把他挤出了前十之后,罗博特开始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为了完成任务,罗博特开始采取了一些措施,当那些感觉被骗的学生过来找他对质,他就会惊慌失措:“哎呀我算错了!这个数我算少了!”同时,为了反制这些家伙,罗博特也开始拜师学艺了,他与前十的人都关系密切,这维持了他常胜不败的地位。
罗博特的父母告诉过他:“高中的世面更大,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你不要理睬,专心搞好学习就好。”在平静地度过一年半之后,罗博特认为,这种应该被归类于“各种各样的事情”的事件发生了。有一段时间,有几个女性总是刻意接近他,一两个月过去,还是有个女的黏在他身边。外人来看,罗博特长得不算难看,女的长得也很是拿得上台面;二人的学习成绩又都很让人骄傲,可谓郎才女貌。但是这无法打扰罗博特的行动——当天他对那个女的是这么说的:“你对我没用。”听了这种话女的当然很气愤,回头就说罗博特势利眼,但是这仍然无法干扰他的行动,在努力的人眼中,在愤怒的人眼中,在优秀的人眼中,在嫉妒的人眼中,他永远站在前排,是浪潮中的人。
父母激动不已地搂住罗博特:“儿子啊!你的成绩已经可以随便报考了!咱们的大学可以随便挑了!”当成绩条递到他们手里时,他们差点就立刻把这张可怜的纸条给扯成两半了。劲爆的喜讯跟凄惨的噩耗一样具有对人精神的杀伤力,两个衣冠楚楚的社会人在罗博特面前一下就变成了无法用数学、思想品德、物理、语文等他学过的一切知识形容和描述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但是罗博特,他感觉很奇怪。他一点都不感觉这有什么好高兴的。父母注意到了面无表情的罗博特,他们先收起了让人激动(或者吓人)的模样,迷惑地问:“儿子,你考了高分啊,你为啥不乐呢?”
“我为啥要乐呢?”罗博特面对着父母的疑惑感到疑惑。
“你为啥不要乐呢?”罗博特的父母面对罗博特对父母的疑惑而疑惑。
“只是个任务完成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罗博特回答。
“高中这是多重要的人生阶段啊,考出这么个成绩多辉煌啊!”罗父难抑激动。
“就是任务完成了而已,无所谓。”罗博特面无表情。
“你考出了多好的成绩!这在你眼里就是个任务?”罗母问。
“考完了就考完了呗,结果也出来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已经是高中生的罗博特敏锐地意识到他不能再口无遮拦了,于是在没有让父母认识到自己仅仅是在完成任务的情况下完成了任务。
大学来了。面对着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学习环境,罗博特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但是最让他发懵的是:他的父母没有告诉他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但是他清楚地记得他的父母说过这样一句话:“你以后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成家立业,这就是美好的人生了,你爸你妈就不用再为你操心了。”罗博特已经大学了,根据他父母以前对他说的话,他还知道自己有一个比较长远的目标:找一个好工作。那么要是要找一个好工作,首先需要干什么?罗博特心中不一会就有了答案。一路过来,罗博特已经完美地完成了一连串的任务,对于这个自己给自己的任务,罗博特抱有十足的信心。
大学室友十分不理解罗博特。这家伙,竟然不玩游戏,不听音乐,甚至连一些比较休闲的书也不看,他不娱乐,这怪家伙只知道学习!他难道童年有专制的阴影?亦或是他本身就有什么精神疾病?大学的室友也试着把他拉出毫无生气的泥沼,但是罗博特,他很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知道自己没必要干什么。罗博特是大学人的“毒瘤”,是那种一点也不招人待见又能拿奖学金的人物。很多人都在心里默默诅咒,希望这人上了社会遭到重大的打击。
那些人失败了,罗博特的父母惊愕了。罗博特简直像是先跟用人单位签了合同一样,差不多是刚踏出大学校门就找到了工作,这份工作的报酬让大多数人都眼红。又一个任务漂亮地完成了。巨大的成功少不了热烈的庆祝,罗博特为了让别人认为自己不是仅仅是完成任务而是自己一片真心地努力,参加了不少的宴会。但是他从来没在宴会上大吃大喝过,别人夸他有礼貌有风度,他也全然没往心里去——这就是完成任务,别的本不必要,应付过去就完了。
罗博特什么时候不是在应付呢?但是他应付得如此漂亮,如此完美,让人根本就分辨不出来他是在应付。这不,他的亲人们以为他又完成了自己的愿望,罗博特结婚了,工作都没半年就结婚了。罗博特的工作如此让人眼馋,罗博特本人就跟着让人眼馋起来了。父母想让他找一个成功的女人成家,这对罗博特来说易如反掌,女人们很快地围到了他身边来,他也很快地挑了一个在里面条件最好的,对她说:“我需要你。”于是事成了。不错,罗博特确实需要她。罗博特高歌猛进,完成了一个个任务,并对接下来的任务完成质量充满野心。
罗博特的野心已经有了计划,而计划就即将实施了。罗博特有儿子了。在拐弯抹角,对着父母打了若干个擦边球后,他终于确定了,只要有个娃娃就好,性别不重要。这个任务就容易了很多,罗博特不一会就动手了。而他也发现,成家这个任务跟以往的任务不同,以往的任务有了成果就胜利结束,但是这个不光要成果,还要保住成果。街坊邻里都流传着罗博特作为人夫的美言,罗博特的妻子也对他很满意——罗博特心中自知是怎么回事。
在罗博特前方作为指引的光芒,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逝。终于迎来了光芒消逝的那一天——罗博特的父母去世了。罗博特并没有在葬礼上显露悲伤——人死了,但是任务还有。活了这么长时间的他已经明白了父母想让他完成的任务的全部内容。虽然父母去世,他应该感到悲痛,但是这跟他要完成的任务无关。葬礼之后,罗博特还是一如往常,继续着完成自己任务的进程。
罗博特进行着自己的任务。罗博特的孩子获得了优异成绩、罗博特升官涨薪、罗博特买车买新房、罗博特的孩子考入知名大学、罗博特事业飞黄腾达、罗博特有了儿媳妇、罗博特有了孙子、罗博特的孙子又受人青睐……一个个的任务完成了,罗博特在他人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高。罗博特没有什么感觉,他感觉自己需要完成的任务越来越少了。
罗博特躺在床上,家人们围在床边。罗博特,这个为了完成别人的任务而生,一个一生中没有朋友,没有激情,没有感动,没有回忆,没有真爱,没有喜悦,没有快乐的,几乎一无所有的人,终于迎来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身边有歌功颂德的人,有痛哭流涕的人,有慕名而来的人……而他,则用最后的一点时间在干自己一辈子唯一一件不是任务的事情:回想自己的一生。罗博特,从未让他人失望过,他从小就在完成他人给他的任务,而多如牛毛的任务,他无一不精彩地完成。现在已没有人给他任务,而那些任务已经全部完成,完成得干净利落,完成得精彩纷呈,一个个成果足以让所有人无话可说;他的一辈子无疑在完成任务方面做得很成功。他得到了什么吗?他什么也没得到。他并没有得到荣誉、他并没有得到工作、他并没有得到家庭、他创造的一切好像都不是他自己的。但是他失去什么了吗?他好像也并未失去什么,都是任务之外的事情,无关紧要;不要也行,不理也罢。一个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还对谁都有个无懈可击的交代,这人生很是成功。罗博特想,他应该是功德圆满了。
在做完这些后,罗博特十分放松。他的人生,他自认为很成功。圆满,完美,不光是他,别人也会这么评价他的一生,所有人都会这么评价他的一生。在做完了这么多之后,罗博特也再一次认识到,他即将走到人生的尽头。
那么只有一件事要做了。最后的任务。
家人们突然发现罗博特的身体好像彻底不动了,叫医生上前检查,也检查不到呼吸和心跳。人们意识到,这位成功的、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强人刚刚逝去,他所带来的辉煌和成就被孤零零地留在世间,老头子形单影只地走了。一下子屋里哭声震天。
任务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