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收拾抽屉时发现了一支黑色钢笔,细长的笔身泛着柔润的光。
陈默饶有兴致地拿起钢笔把玩,清凉的触感让他觉得很舒服。多好的一支钢笔,之前怎么没发现呢?陈默打开柜子寻找墨水,可是什么也没找到,陈默印象中应该放着一瓶墨水的盒子上空空如也,唯陈旧的灰尘缓缓移动。
嗯?墨水呢?陈默又在柜子里摸索了一阵,指尖始终没有碰到那个方方正正的墨水瓶。真的不在这里啊,陈默叹了一口气,随手拉开另一个抽屉,一个圆柱体的墨水瓶正端坐在里面。陈默愣了一下,为什么不是方形的瓶子?我明明记得是上周日去超市买的墨水,然后晚上还用它写了字,应该是个方形的墨水瓶啊!陈默一点点回忆着,双手无意识地翻着桌子上的纸,有一张纸上写了一首李商隐的《锦瑟》,黑色的字体细细的,太过顺畅的笔画明显不是钢笔所为。
陈默一时摸不到头脑,三根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嗒嗒嗒,嗒嗒嗒,宛若马蹄声。陈默伴着马蹄声走进了更深更迷离的回忆。
上周日早上起来我先去了李记早点摊上吃了两根油条,一碗豆浆,他家女儿还送了我一只千纸鹤。陈默找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已经被压扁的粉红色折纸,依稀是,依稀是兔子的模样,原来是兔子啊。陈默用手指一遍遍抚平粉红色兔耳朵上的折痕,错综复杂的纹路迷宫一般压着兔耳朵,让它皱巴巴地蜷缩着。为什么记成了千纸鹤?大概是当时走的太匆忙没有仔细看吧。但是,为什么偏偏是千纸鹤?陈默盯着粉红色的兔子直到视线模糊,粉红色的兔子变成了一团粉红色的光晕。无论怎样,这个折纸,与千纸鹤没有一丝相像之处。难道我对千纸鹤有什么特殊情感么?陈默无声地笑了笑,一个曾经的梦窜入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很美也很奇异的梦。在梦里,陈默骑着一只粉红色的千纸鹤在空中飞行,周围也都是飞翔的千纸鹤……陈默回忆着那个梦,对能够再次体验梦境的美好感到满足。粉红色的兔子依旧皱巴巴的一团,明显凭陈默手指的力量已无法让它重归平整。
陈默走向书架,找出自己蓝色的日记本,这本日记本背面应该是一片巨大的白色羽毛,陈默与自己打赌一般默念着将日记本翻过来,蓝色的背景上悬着一片羽毛,纤细的羽毛似乎在摇曳,陈默嘴角控制不住地上翘,他明白自己是因为记对了图案而笑,但他不愿承认。
陈默返回桌子准备将折纸夹进日记本里,随便翻开了日记本的一页,那是一篇写于一个月前的日记,看得出来他那天心情非常好,在日记本的右下角还用绿色的笔画了一只千纸鹤。千纸鹤?!怎么又是千纸鹤?陈默开始读这篇日记,心里有些不安。日记里写着那天他与大学同学小梅去电影院看了一部叫《回忆》的电影,二人都觉得这部电影非常好,尤其是主人公梦见骑着千纸鹤飞行的那一段,看完电影后小梅还买了一个冰激凌……
所以那个梦根本不是我做的么?陈默呆呆地看着日记本,又回想起那个梦,自己骑在千纸鹤身上的感觉那么真实,耳边掠过的风是那么凉。怎么可能不是自己的梦?陈默有些后悔拿出日记本了,“自己”好不容易做的美梦被打破了,他摇摇头,把折纸夹进日记本里。
那支黑色钢笔在台灯下依旧泛着柔润的光,似乎在提醒陈默去继续探索未完的回忆。吃完早饭,我应该是去图书馆了。陈默用了“应该”这个词,他已经不再对自己的记忆抱有完全的信任了。我去图书馆借了4本书,还碰到了一个很久没见的老朋友,互留了联系方式。陈默拿起刚刚找来的钱包,却无论如何找不到那张应写着一个人名和一串号码的纸片。难道我根本没碰见过她?陈默有些愠怒,一种,被人耍了一般的愠怒。我那天一定碰到了一个人。“一个人”?想法一出现,陈默自己都吓了一跳,从“朋友”到“她”再到“一个人”,自己越来越抓不住回忆了。
手机略微强烈的光线刺痛了陈默的眼睛,随着通讯录人名的不断下滑,陈默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连手机上也没有一个新的电话号码么?终于,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映入他的眼帘---苏婉卿。陈默点开了这个名字,里面的备注是“潜在客户”。一阵晚风吹过,陈默感到一丝凉意,后背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了汗珠,紧粘在身上的衣服一片湿冷。
陈默努力回想着苏婉卿的脸,构造出的五官都没有意义,仿佛东拼西凑出来的一张脸。苏婉卿到底是怎样的容貌,陈默今晚是不会知道了,或者永远不会知道了。
陈默关掉了手机,漆黑的屏幕若窗外深沉的夜色。他打开墨水瓶,给钢笔灌了一管水,开始写字。墨蓝色的字迹在纸上蔓延,陈默已经不再惊奇墨水的颜色竟不是记忆中的黑色了,静静地写着,字句简单如小学生所作。
2018.9.12 20:03
我,陈默,此时此刻此地,拿着一支黑色钢笔,写下了这些字。
陈默写完看了一眼表,20:05,虽只是小小的两分钟,陈默却有一种重新掌控人生的感觉。
“叮叮叮”手机铃声突兀的响起,上面显示的名字是陈海生---陈默的父亲。陈默接起了电话。
“喂,家里有什么事么?”
“噢,没啥,你好久没回家了,这周日回来吃顿饭吧。”
“不了,工作很忙”
“哦,哦”陈海生叹息般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加重了陈默的不耐烦。
“我送你那支钢笔,还好用吗?”
“钢笔?”陈默反问了一句“是不是一支黑色钢笔?”
“黑色的?我怎么记得是蓝色的……哦,哦,大概是我记错了吧”又是叹息般的声音,陈默甚至觉得父亲一直在叹息。
“无所谓了,晚安”
陈默挂断了电话,屋子里重归寂静,就好像陈海生不曾打来电话。
陈默没有再写字,打开笔帽的黑色钢笔泛着柔润的光,金色的笔尖上沾着两滴墨水,意犹未尽的样子。
我能够把握的到底有多少?陈默思考着,把钢笔,墨水瓶,钱包,日记本全然放回原处,棕色的桌子上此刻异常寂寥,平滑的表面上没有任何物品留下的痕迹。
浴室的镜子上蒙了一层雾气,温柔的水流爬过陈默的脸颊,脖颈,脊背,重刷着他身上的冰冷粘腻,陈默用手擦了擦镜子显露出来的人脸模糊不清。他又用毛巾擦拭镜面,在一道道毛巾的划痕中陈默既陌生又熟悉的脸清晰可辨,五官似乎都是印象中的模样,但某些地方又出入颇大。
狭长的眼尾上挑出轻蔑的弧度,为整张脸添了几分刻薄。陈默以前从未注意过或者说是审视自己的眼睛,他总是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眼睛圆润而眼角平直。可是,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经过一晚上的回溯探寻,陈默似乎慢慢地掌握了某种规律。与自己的回忆周旋起来。陈默想啊想啊,记忆中的每双眼睛都与自己曾认为的眼睛有几分相像,但又不那么严丝合缝地重叠。母亲的眼睛,父亲的眼睛,小梅的眼睛,爷爷的眼睛……一双双眼睛掠过陈默的脑海,其中的神采陈默早已分辨不出。
突然,一张海报溜进陈默的脑中,那是一张颇有些年代的海报了,里面的女子穿着粉红色的裙子,偏黑的肤色使裙子看上去十分艳俗,女子笑得很美也很做作,眼睛圆润而眼角平直。这个女人是谁?陈默一遍遍描摹她的眉眼,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女人,那么,为什么会对她印象这么深呢?陈默躺在交叠的双臂上,将深蓝色的天花板当做幕布,把回忆放映上去。海报贴在天花板的中央,渐渐地,周围堆砌了老旧的家具,深褐色的衣柜油漆剥落,这是陈默的老家---一个承载了他童年的地方。渐渐地周围又环绕了人影,床上坐着的是一位白发老人,深深的皱纹是岁月雕刻的痕迹,那是陈默的爷爷。坐在旁边吃瓜子的是陈默的母亲,那时的她还满头乌发,皮肤白净。老人指着海报对陈默说:“你看,这姑娘眼睛长的好啊”年幼的陈默望向海报,海报上的女人眼睛圆润而眼角平直。
陈默笑了一下,左手无意间碰了眼睛,回忆被搅成一池流光。爷爷都已经去世20年了啊。20年?陈默愣住,自己今年才23岁,那么爷爷在我三岁时就应该去世了啊,可刚刚的回忆中,自己分明是七、八岁的光景……
若如此说来,今晚自己并未忆起任何事情。陈默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想起了小时候玩的万花筒,旋转间,万花筒的花片变换图案。可是,万花筒的图案终会复原,回忆却再不能呈现真实了。岁月流转,回忆的花形变了多少次没人知道,事物一映入眼帘,不就已被“旋转”了一次么?
陈默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树影睡去了,梦里小梅送了他一支黑色钢笔,小梅啊,那一双眼睛圆润而眼角平直的眸子,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