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房子

      人,其所以与别的动物不同,是因为人对生活品位有较高的要求。譬如住房问题,其它动物,最要紧的先要解决吃喝,对于住是无所谓的。有舒服的窝当然更好,没有呢,不管在哪座山岩脚下或林下草丛里睡一宿,第二天还得继续生活。人就不一样了:不仅要吃好、穿好,还要住得舒适住得气派。住是第一要务,其次是吃穿。住是衡量一个人的社会地位的标识牌,就好比戴金银首饰的人并不一定要考虑其实用价值,而是体现的是拥有它的人的身份价值。穷人的脸面不值钱,所以他们一般不在拥有多少房地产上伤脑筋。

       由此可以看出,富人比穷人活得更累。

       无论吃到葡萄与否,请不要问对葡萄味道的感受。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大致认定不管是什么味道,总之吃了能够解饥为已达到目的。同理,不管房屋是简陋还是豪华,总之住着能够借其避风遮雨御寒而已。至于还有肿脸充胖的功能,还是量力而行不去利用为好。

        在我初记事的时候,我们家是一间半土墙石板房。墙壁被柴火烟熏得油光漆亮。窗户也是用竹编成的篦笆。为了防山豹野猫的入侵,又在蓖篦笆上加了两道木头夹住。屋顶的石板尽管盖成鱼鳞片状,但从房间仰望上去,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天眼。若是晴天,太阳光从这眼孔里斜射下来,烟尘在光柱里显得格外活跃。遇到雨天,雨水就顺着石板缝往屋里放线,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放水绳!母亲把家里所有的盆盆桶桶全都派上了用场。我们用手搓弄着滴漏如注的水绳取乐,往往会遭到大人的一顿呵斥。

       我们在夏天是最快乐的。可是到了冬天,寒风从屋顶上的石板缝里、墙孔里、篦笆窗里硬往里挤,把我们挤在灶角落里,烟火熏的眼泪搅和着鼻涕,也不敢光着屁股去屋外透透风,因为冬天的寒风是刺骨的。一间屋虽然破乱不堪,但还算完整。接着的半间是被后山冲下来的泥石流扫去了一方山墙残存下来的,只能堆放柴草,已无法居住了。我聪明的爷爷(其实他不是我亲爷爷,他是我父亲的远房叔叔。我亲爷爷在我父亲两岁多时就撒手人间了),用几根木头斜撑在未倒塌的土墙上,再在木头上扎上厚厚的玉米秆儿,他的床就安放在里面。从晚上的鼾声中,可以推想他在这种房里睡得很踏实。他不懂得知足常乐的哲理,他只是无奈的随遇而安!

      土地承包到户那年,原生产队将养猪场作价二百元,先赊给我们住。那是三小间(比普通的农家所建的房屋的进深要窄小)土墙房。当时若照父亲右派分子成分是轮不上我们赊住的。母亲在这屋里为生产队养了三年猪,被评为养猪能手。若不是因为父亲是右派,是有机会去县里参加表彰大会的。从这件小事看得出,也是队里对母亲所作贡献的认可和奖励。那时,爷爷也丢弃了他那玉米秆盖的“厦屋”而离世,两个姐姐也先后出嫁。家里还有父母、我及弟、妹六口人住进这三间土墙房比先前的也就宽敞多了。我还用报纸糊了一间小卧室,有一张小条桌,我心爱的几本《红楼梦》和一套线装本《三国演义》也有地方放了。我还用铁丝弯折了一个靠篮,将书立在靠篮里,嫣然也像个书房的样子了。同时居然还点上了电灯,尽管晚上半夜就停电、下午六点却能准时又送上。村民谁家婚丧嫁娶,给发电的师傅送上几包“宝成”牌香烟,再送上几十块钱的包电费,也能包供上一个通宵的电。那是非常上脸的事!如果再放上一场电影,那风光,就算在村里出尽了风头。

        但我们毕竟有兄弟三人,将来各自娶妻成家,加上父母和两个尚未出嫁的妹妹,三间土墙房是不够住的。我那时也在乡政府有了一份工作。每个月的工资虽然只有三十六块五,除却伙食费,尚有二十几块钱的盈余。我就开始筹划再建三间土墙房。我与父亲细细的盘算了一下:挖土筑墙,我们可以以劳换工,无须现金支付;椽木檩料,在自家承包林山里砍伐;所盖石板,可以先拆一间半老屋,不够的再添一二拖拉机也就差不多了。主要花钱的地方是招待工匠的烟酒菜蔬上面,这项支出由我负责,父亲带领老二负责劳力换工,母亲负责厨房工作,两个妹妹相帮打杂,确保后勤保障不出问题!

       这样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们的比猪场屋略显高大宽敞的三间土墙房就盖成了。盖屋的那天,乡政府还送我们一场电影,好像是《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还有一场是《甜蜜的事业》,是我自己花了十二块钱包的。

        果然矛盾就出来了。我结婚是花了十八块钱在乡政府举办的,乡政府的干部每人“抢”了我们一把水果糖,吵吵闹闹地灌了我们两杯酒,我们人生的这件值得纪念的大事就这么办了。第二年,老二结婚,弟媳娘家有几抬木制陪嫁家具(根据家具的轻重大小、一件或几件组合成两人抬着的一组,称作为“一抬”陪嫁),他们要求请锁呐响器迎娶,家里必办酒席。放置那几件陪嫁也要占用房屋。于是父亲决定:新屋让给老二两口子住,我是拿工资的人,暂住旧屋的一半,老三还小,轮到他娶媳妇的时候,再想办法不迟。所以旧屋的一半还得让给老的和最小的弟妹安身。

        我们睡的房屋是不足五平米的小蜗居,还是我原来用报纸糊的小书房,房里新添的东西,是我条桌上多了几本书,还有岳母送过来的一只摇篮。冬天的晚上,妻子用废铝锅装半锅灶里的柴火余烬,一只脚推着摇篮摇晃着小孩入睡,手里做着一家大小过年要穿的布鞋。另有五平米的外间既是起居间,又是厨房。还兼客厅。有远一点的客人晚上要留宿的,到晚上就在邻住借宿。若是一个女客,我就让床,到村小学去找民办老师小李将一夜象棋去。此时已有两个孩子,我晚上要看书,一人睡一头,另一头,睡着她们娘儿仨。

        那时,我又丢掉了工作,政府一次性补发了六个月的工资,也就三百多块钱吧。我下定决心离开这个窝,另找地方建房。

        上帝关掉你一道门,必给你另开一扇窗。天无绝人之路,正愁找不到地方建房,村组动员我承包一块村集体预留机动地兴桑养蚕。我要求在这块地脚边修建蚕室,居然被当地政府和土管部门批准了。

说干就干。我和妻子筹备木料,用背篓在河沟里背墙基石,妻子担土我筑墙,下雨天自己做木工活,与妻子一块儿解椽木板,借别人的山场劈石板……

        劳累一天后,我还可以坐下来看几页书,妻还得背着幼小的孩子烧饭、喂猪,洗汗臭的衣服。期间,我曾向别人借五十块钱都未能如愿。整整用了一年时间,我们终于又盖起了两间土墙石板房。名义上是建蚕室,谁都明白我建的是住屋。盖房的那天,我没像过去那用包一场电影庆贺一下,却在新土墙上贴了一付自编自写的对联:“愚公移山山自矮;环境逼人人愈高!”

       近几年,政府规划村镇建设。我的土墙石板房在规划线内。政府要求我按照他们统一规划拆旧建新。当我一镐一镐挖掉我自己筑的土墙时,心里的那种滋味是别人无法体味得到的。我现在虽然将土墙石板房换成了砖混结构的楼房,我怀念那种老式土墙石板屋的情愫还时时萦绕在我的心间。我们用辛勤和汗水换来的劳动成果,哪怕是那么微不足道,也是值得怀念的。

        现在,孩子大了,也算学业有成了。做父母的本该松一口气来缓解一下长年疲劳的身心。亲朋在一起相遇时也说:“你该享清福了啊!”自然引出一番感概,又何须对人述说?社会发展了,人们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譬如年轻人谈婚论嫁,非得在大城市买房买车作为首要条件。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当然无可厚非,可是,作为劳苦了大半辈子的父母却拿不出动辄百儿八十万的积蓄,心里是多么地愧疚啊!

       人的身体累点不要紧,只要不是积劳成疾,力气消耗了还会恢复的,可怕的是心累。有的事,既然是一时不可企求的奢望,非要立刻得到,那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即使这种愿望达到了,恐怕自己的一只脚早已踏进了庸碌无能的境地了。别人有了豪宅,我也想有,别人有了高级小车,我也想得到,别人有了票子,我就想拥有一家银行。人的欲望是与生俱来的,关键是要懂得克制。有了无限膨胀的思想包袱,不把人压垮才怪!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切美好的愿望,还须自己一步一步地去实现!

                                                                                                                               2017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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