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9栋15号楼就坐落在小区街心花园的左手边。乍一望去,很难把它和其他大楼区分开来。如果你忽略上面的门牌编号的话,以及总是坐在台阶上的那个男孩。
今天他照例坐在沿街心花园那面的台阶上。
不远处的小花园里有一群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正在兴高采烈地踢球。他们在这个无人的周末黄昏忘情地来回奔跑着,汗水沿着短短地发梢一个劲地往下滴落。
台阶上的男孩没有参与他们。他有时眯起眼望一望那些快活的孩子,但更多的时候则是用手无意识地揪着台阶缝里长出的杂草,呆呆的不知想些什么。
球滚落到台阶边上。男孩吓了一跳,沉思被打断了。
“喂~!瞪瞪,快把球踢过来!”一个孩子冲着他嚷道。
男孩露出不高兴的神情,但还是慢吞吞地站起来朝球的方向走去,在离目标尚有四五步的时候蹲下用手朝着地面摸去,毫无意外扑了个空。
“瞪瞪,你瞎了吗!往前走点!”男孩们看着他木讷呆傻的动作不耐烦起来。
“算啦。小胖,你去捡球吧。他是个半瞎,啥都干不了。”
一个圆墩墩的男孩小跑到足球前灵活的一抄手,捞起球回到队伍中,被打断的游戏又欢快的继续了。没人再去关心那个被称为瞪瞪的男孩皱着眉头,又慢吞吞地挪回到台阶前坐下了。
二
瞪瞪不叫瞪瞪。
相反,他有个响亮大气的名字。是在他刚出生时特地坐了一天一夜火车赶来看他的外公取的。七年前的夏天,头发花白的老外公抱着襁褓中不安分扭来扭去的小外孙笑的不见了眼。“这孩子好动,以后一定聪明。看他的眼睛,啧啧,又大又明亮,以后一定有个好前程。就叫他章程亮吧。”老外公一锤定了音。
可是现在再没人会提起他的眼睛了。爸爸妈妈谈起这个话题时总是深深的叹气。
是爸爸先发现儿子不对劲的。
4岁的时候,瞪瞪在铺满塑料泡沫垫子的地上兴致勃勃地玩着上周外公寄来的玩具小飞机。玩具飞机在房间里忽高忽低地飞来飞去,男孩随着它飞行的方向咯咯笑着伸出手去抓,却总是在相差还有十多厘米的时候收拢掌心落了个空。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热情,男孩依旧追着玩具开心地在房间里窜来窜去。爸爸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儿子,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
终于,小飞机似乎也觉得逗弄够了小男孩,有气无力地缓缓落在了地上。男孩欢呼一声,飞快地跑过去在飞机落下的地方伸出手用力的一抓。
小飞机仍静静留在地上。
男孩看着自己的双手,疑惑了一下,仍伸出手在刚才摸过的地方空抓起来。
这时一直在边上笑眯眯看儿子玩耍的父亲慢慢收紧了神色。他看的清楚,儿子要抓的飞机离他站的位子至少还隔着半米远。
“亮亮。”父亲忍不住出声唤了儿子。
男孩听见爸爸叫唤,不去管仍在地上的玩具飞机了,咯咯笑着朝父亲怀中扑去,却没能如预想般跌入父亲怀抱,反而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这一下出乎他的预料,忍不住咧开嘴哇哇哭了起来。
父亲破天荒第一次没有伸手扶儿子。他的心中慢慢升腾起了一股不安。
这种不安在医生的摇头中缓缓化开成为一片阴影,从此以后牢牢笼罩住了这个家庭。
世界分裂了。一开始是悄无声息的。爸爸妈妈望着儿子和正常人并无二致的双眼尚能自我安慰:也许只是搞错了,他们都没有这方面病史,儿子不会这么不幸罢。但渐渐地,男孩的眼睛越来越凸出,就像医生说的那样,随着病变的加深,视力也逐级下降。到后来,即使贴着电视屏幕,男孩也觉得看着颇为吃力了。
至此,过去的世界和现在彻底断裂了。病情确诊的那天就像个分水岭,为两边的岁月划下了不可跨越的鸿沟。随着儿子年龄的增长,父母知道,这条鸿沟将越来越深,越来越宽,直到他们再也看不见鸿沟对面的岁月,就像渐渐难以回忆起男孩初降生的那四年曾带给过他们的幸福时光。而现在,这幸福被一种绵长的悲哀所代替了。
三
男孩原本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但在摔过许多次之后,他不得不学会小心翼翼的行动。小飞机早已被束之高阁,他已经长到不再适合独自玩这些幼稚玩具的年纪而开始期待和同龄孩子一块游戏了。
然而没有小伙伴耐烦带着他一起玩耍。他太脆弱又笨拙,不是撞到别人,就是因看不清而自己摔倒,加之越来越凸出的双眼——现在是连一丝旧日的神气也无,病变使他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越发的肿大,诡异地朝外大喇喇地前凸着,眼皮仿佛无力支撑,一眼望去,只有两个大而空洞的眼睛直愣愣地瞧着你,瞧得人心里发毛。他由此而得了“瞪瞪”这一绰号。也说不清楚是哪个孩子先叫出来的,但不得不说这一形容是极为贴切的。瞪瞪不说话而呆坐着的时候,看上去的确像一只蠢笨的只会瞪着双眼的青蛙。
瞪瞪并不乐意别人这么叫他。
有别的男孩叫他:“瞪瞪,帮我们递个水。”他就皱起眉头,很不快活的样子,却还是会慢吞吞地站起来摸索一阵子才拿到水瓶,踢踢拉拉的朝他们走去。
别人等的不耐烦了,“瞪瞪,你能不能走快点!等你拿到我都渴死啦!”瞪瞪就把水瓶重重往地上一丢,头也不回地走了,继续坐到他的老位子上。
但渐渐的,就连这样的使唤也少了。不得已而必须称呼的时候虽然仍叫他“瞪瞪”,但却不再有戏谑的成分。仿佛男孩原本就叫这个名字,就像桌子原本就叫桌子,椅子原本就叫椅子一样。这个绰号就像他的第二层皮肤,如此自然又妥帖的与男孩融为一体了。
瞪瞪总是在台阶上坐着,男孩们也依旧喜欢在小花园玩耍。他们之间尽管只隔着半条街的距离,却已分属两个世界。
四
瞪瞪喜欢在台阶上坐着。
爸爸妈妈已经明令禁止他看电视,玩IPAD,甚至连小人书也是不能提起的禁忌。一切需要用眼的活动在家里都是禁区。尽管医生曾委婉地指出这病的发展趋势和后天因素不大,但大人们仍旧抱着天真的幻想。
瞪瞪晓得他和别人不一样。但幼时的清晰早已忘得差不多。他适应了眼前的模糊,并不因此而觉得痛苦,相反有时甚至能感受到一丝隐秘的快乐。
他坐在台阶上抬头望天,天在他的眼睛里呈现出的是大块的灰蓝色。即使阳光灿烂,他所望去的世界也是一片阴沉沉。瞪瞪并不觉得难过,他想起很久之前看的动画片,里面的魔法师就是在乌云滚滚的群山之巅昂首傲立,挥舞着魔杖念出噼里啪啦的咒语,他喜欢看这一片段。
瞪瞪眯起眼看着天。想象着自己站在这个世界上至高处,魔法师的长袍在身后威风凛凛地飘动,平时不和他玩耍的男孩们在他身后用充满期冀和崇拜的眼神望着他。他只需要拿起魔杖,念出那串早已默记在心的咒语。随后,乌云就会散开,天空重新恢复湛蓝,阳光又将洒满大地。
但每次想到这他就开始觉得有些乏味。“故事到了结局还有什么意思呢?”他想,“人人都知道每个故事都会结束,正义总是会战胜邪恶,对一个已经知道的结局有什么好期待呢?”
瞪瞪的幻想永远停留在魔法师拿起魔杖,叽里咕噜念咒语的那一瞬间。他想象中的天和现实中他所看到的天空一样,是一片阴测测的灰蓝。尽管这一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了无数次,但每次回味,他总能增添上不同的细节。有的时候瞪瞪想象着自己和电影里的大英雄一样,在出场前发表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讲。但更多的时候却会谨慎地觉得作为一个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保持沉默反而会更酷。
他身后的长袍也随着心情变化被赋予了不同颜色。心情好的时候他喜欢把长袍想象成绿色。就像青草那样的绿。瞪瞪喜欢这绿色,他有时凑在地上,能闻到台阶缝里长出的野草的味道。但要看清它们可不容易。运气好的时候眯起眼能看到视线范围内有几根模糊的绿线,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觉得心满意足。
如果哪天心情不好,或被那群男孩们奚落了,长袍在他心中就变成了黑灰色。“魔法师总是很低调的,他们虽然貌不惊人,平常被人看不起,但却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呢。”瞪瞪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望着男孩们欢快玩耍的背影,这背影在他眼里是那样模糊,当他们奔跑时,就像一大群暗沉的色块在快速移动。他虽然从未被他们接受,内心多少有些酸楚之意,但这情绪却因了头脑里的幻想而逐渐转化成唯有自己可知的慷慨之情。
“我也是大英雄呢。”瞪瞪想,“他们现在不理我,等以后我救了他们,自然就会感激我啦。”这么想令他很愉快,于是他又进一步思考,“故事里大英雄总是一开始就和别的人不一样,如果一开始就和别人一样,那人们可怎么把他们和其他人区分开来呢?我的眼睛也和别人不一样,这么说来,岂不是我也会长成大英雄啦!”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简直令他欣喜若狂。
从前瞪瞪只是喜欢幻想,但他的理智仍能清醒地意识到他喜欢的世界是他脑海里的,那才是能够使他威风凌凌的世界。可这个世界和他现实中所处的世界不太一样,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想要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仍旧生活在那个让他垂头丧气的现实世界里。但现在可不一样了,瞪瞪觉得一定有个具有某种超能力的神在安排着世界上的一切。
按照爸爸妈妈的说法,他的眼睛有着某种“缺陷”,这种“缺陷”是“天生”的,但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呢?瞪瞪此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现在他决定要好好想一想了。
那个超凡的神作出这样的安排一定是有他的目的的。“目的”是前几天听爸爸说的一个新词。瞪瞪觉得用在这里很妥当。他生来眼睛就有病,连医生都说只能“顺其自然”,这又是一个新词。虽然他还不太懂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连大人们都拿它没有办法。
大人们都治不好,那一定是神安排的。可是神为什么要作这样的安排呢?瞪瞪想,一定是为了让他和那些动画片里的大人物一样,从小经历一些波折,才能一步步长成大人物。这是可以理解的,没有哪个大英雄一出场就是天赋异禀。
没关系,瞪瞪开心地想,“我以后是要变成大英雄的,现在没人和我玩也不要紧。何况我也不无聊呢,我看到的他们都看不见。”
这倒是真的。因为视野模糊的缘故,他望去的事物总是会有些变形。无聊的时候,瞪瞪会故意左右摇晃着脑袋,看他眼中的事物被歪曲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就像在对他说着唯有他才懂的暗语似的。
如果说此前这只是无聊的消遣游戏,那么现在,瞪瞪觉得这简直是一个了不起的技能了。
“也许这是某种必然的安排”,男孩充满敬畏地想,“也许我肩负着拯救世界的责任,所以神才会通过这样的方法来暗示我。”
自那以后,他不再为其他孩子不和他玩而难过了,以前他也故作不在乎,但那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而现在,他觉得自己肩负着神圣的使命,这种感觉如此美妙,足以令他心甘情愿的承受着现实的冷落。
五
母亲觉得近来儿子有些反常。
儿子在家一向是沉默听话的。她理解儿子在家情绪低沉的原因——自他得病起,家里的交谈就充满了禁区。一切与眼睛有关的话题都被她和丈夫心照不宣地压下了,甚至连儿子的小名“亮亮”也很少叫唤,这个名字更像是种讽刺。男孩自是能感受到家里的气氛,他是格外听话和敏感的。这份懂事也让做父母的觉得痛苦。
但现在儿子似乎一反常态,围着她问了很多让她觉得好笑又奇怪的问题。
“妈妈,为什么会有人出生呢?”
母亲觉得很新奇,想了下回答儿子:“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希望有个小孩子呀。”
这个答案显然并不能让瞪瞪满意。
“可是也有很多小孩子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呀。”他不假思索的反问道。
“是这样的。”母亲愣了一下,同意了儿子的看法,但随即补充道:“但是大部分的父母都希望有个小孩子,至少在孩子出生前他们都是被带着美好的祝福来到这世上的。”
“可是美好的祝福不能保证生出完美的小孩,妈妈,就像我一样。对吗?”瞪瞪认真地问。
这个问题击中了母亲的心。“他还是意识到了。”她想。
“我想……有时候是会有这样的情况。”母亲沉吟半响,缓缓说道。“可是儿子,没有人是完美的。父母爱他们的孩子,并不在乎他们是否有缺陷。”这是假话,她在心里痛苦地反驳,她在乎极了。自从得知儿子的病情后,她从未睡过一个好觉。她知道丈夫也是如此。他们都非常爱他,正因如此,他双眼的缺陷才令做父母的无法忍受。想到儿子未来将因这缺陷而可能遭受的磨难,她就夜不能寐。
“妈妈,世界的存在一定有他的用意的,是吗?”男孩并不在意母亲的宽慰,有些扭捏又期待地问道。
“嗯……呃?什么?”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的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瞪瞪有些不好意思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母亲不由被逗笑了。”
“儿子,”她想了想,觉得应该诚实一些,“这个问题太大了。我可能没法回答你。”
男孩有些失望。
“一定是有的,妈妈。”他像是在说服母亲,又像是在宽慰自己。“动画片里都是这么演的。”
“动画片里都演什么了?”母亲有些好奇。
“动画片里的大英雄小时候都被人看不起,什么都做不好。但是神选中了他们,他们将来是要拯救世界的!”男孩充满信心地说道。
“就像我一样。”他又飞快地小声补充了一句。
母亲有些哭笑不得,总算弄明白儿子这几天反常的原因了。
“儿子,”她试着解释,“动画片里的东西都是假的,只是为了让小孩子看着好玩。”
“不,它就是真的!”
“如果它说的不是真的,那什么我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呢?如果我不能够成为大英雄,那我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还有什么意义呢?”瞪瞪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看见儿子的泪水,母亲终于明白儿子之前拐弯抹角问一连串问题的原因了。
一瞬间,她也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想告诉他,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莫名其妙给人一巴掌之后并不总是会接着一颗糖。她多希望儿子尽早认识到这一点,努力去适应越来越昏暗的生活。
“他不能永远这么天真下去。”母亲悲哀地想,“这样当他再长大一点,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童话后才不会更失望。”可是话几次到了嘴边,却又欲言又止。
“亮亮。”
过了一会儿,她难得地唤起儿子的小名。
瞪瞪不说话,他伤心极了。
母亲温柔地弯下腰为儿子擦干泪水。
“你说得对,”她突然开口道,“很厉害的人总是比普通人过得更艰辛一些,也许撑过去了才能变成大英雄。”
“那我会变成大英雄吗?”瞪瞪停止抽泣,抬起头充满期待地问。
“我想会的。”母亲咽下喉间的酸楚,努力地朝儿子挤出一个微笑。
“再也没有比那些拥有缺陷却依然努力生活的人更配称得上英雄了。”她轻轻地说。
瞪瞪开心地笑了。妈妈的话他不太懂。但他知道,自己以后可是会变成英雄的。
望着儿子破涕为笑的小脸,母亲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天黑了,儿子很快就沉浸在了睡梦中,嘴角带着一丝满足地微笑。母亲轻柔地为他掖好被角,起身去拉窗帘。窗外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过了风,发出呼啦啦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