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好大的盆,无边无尽似的。水很热,把毛巾撑得满满的,又一缕缕沁出来,淌过拧毛巾那双骨节粗大的手、顺着稍稍扭曲的食指,滴到李烨茴的头上。她头上都是膏状物,十分油腻。围着盆边的大人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他们说,头上的油是护发素,让你头发很顺的,梳起来不疼的。
刘炎炎又将膨胀的毛巾一巴掌拍在李烨茴背上,打太极般有节奏地擦抚,“洗干净了。你是北京人了。”--这话她是吻着李烨茴耳朵偷摸说的,因为王小红不爱听。
门铃响了,母亲去开门,“你来了。”
“我来了。”
李烨茴扭头望去,目光穿过爷爷的胯下,看到了他,她的父亲,那个王八蛋。
李烨茴局促不安起来。她揣摩不透母亲的期待。
李书为她带来一只毛绒狗。李烨茴很快忘记积郁的仇恨。大人们聊得热火朝天,先是想着法子把李烨茴从头到脚夸奖一番,母亲又时不时地指使她干这干那,“给英文说个早上好。”“五加二等于几?”李烨茴扭扭捏捏,因为父亲虽然笑着,但一脸悲伤。
很快,大人玩腻了,开始讨论正事,像是赡养费、学杂费、赞助费、还有户口。什么时候办户口,怎么办户口,谁先去,谁后去,开什么证明,找什么人,打点哪些关系,谁去开证明,谁去打点关系。说到这,不愉快开始逐渐蔓延。他们谁还都没调查过,又都觉得彼此应该早就调查清楚了。
王小红刚开始不以为然,“北京户口没什么好的。武汉也是大城市。李烨茴一出生我都没想过给她办北京户口。”
得知改户口的事对方还没查清楚,王小红又动了气,“你没搞明白干嘛叫我们大老远过来投奔你啊?户口多久办下来你也不知道,找谁去做你也没弄清楚,要是一两年都办不下来,孩子做了两年外地人,我告诉你,会有心理阴影的。”
李书吃惊地发现,分离一年多了,他依旧不敢反抗,“这不是就是个手续的事吗,开始办就行了。李烨茴离高考还远,高考之前大家都是一样的。”
“什么一样的?每个学期多两千块的赞助费,能一样吗?你工资才多少啊?”
刘炎炎冲上前线给儿子挡了一枪,“小红,这赞助费我出,你们不用给。”
王小红冷笑,“哼,你出?遇到点事你都替你儿子扛着。”
气氛冷下来。李烨茴脸埋在玩具狗肩上。她心疼奶奶。奶奶一定生气了,会连带着她一同讨厌的。
然而,大人们很会选择性记仇,上一秒彼此短刀相见,下一秒就推杯换盏。刚刚的不愉快还在李烨茴稚嫩的心里磨着她,奶奶就已然开始殷勤地为大家忙前忙后了。
餐桌上,李烨茴再次成了全场焦点。她像个牲口,给新主人表演自己咬合力多强、咀嚼起来多带劲、年轻的胃又可以怎样不间断工作。
刘炎炎炒了辣椒,放在王小红面前,谁都不能动,尤其是李烨茴,“小孩子不能吃辣椒,胃会烧坏的。”
“可是我以前就……”,李叶茴神采飞舞地想要讲讲她怎么在辣椒耐力赛中脱颖而出的。她和邻居小孩口含辣椒、谁先落泪谁就输。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在别人家吃饭就按别人的规矩来。”,母亲说。
李烨茴蔫了,那股子机灵劲也没了。刘炎炎不落忍。她用筷子尖粘粘辣椒汤汁,“你舔舔。”
李烨茴刚要舔,王小红又出场了,“妈,小孩子不能和大人用同一双筷子。小孩子免疫系统很弱,容易生病。她在家我都不让她用我的筷子。”
“可是我儿子就是这么被养大的。”,刘炎炎反驳,但很快自己的脚就被李书碰了下,连忙改口,“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以后不让她用我筷子。”
除了这场小插曲,整顿饭还算其乐融融。王小红讲着她在原公职是如何表现出色的,在和领导博弈中又是如何英勇无畏。她两袖清风、年轻气盛、雷厉风行、仕途明亮,她身边的人爱她敬她,“那条街,不管十几岁的还是六十几岁的,都找我帮忙过,所以都满怕我把给他们的再收回去。我做这些不求回报的,总得有人帮他们。”
三个北京人重温了王小红的威风,也成功地明白,李烨茴有个无所不能的母亲,会在今后的日子随时替她主持公道。而且,他们对小女孩的想念,导致这母亲在人生光景大好时放弃一切,所以,他们还欠着王小红极大极大的人情。
【2】
李烨茴上学第一天,就交到朋友。那是她的同桌,一个女孩,自称白帆,全名牛白帆。李烨茴一重复“牛白帆”,她就生气,气到眼泪打转,鼻翼煽动,“你不要这样叫,真的很难听。”
李烨茴一下子玩开心了,继续叫,“为什么不能叫,你就是牛啊、牛啊、牛白帆啊。”
女孩生气了,甩张臭脸。李烨茴不吃这套。她挺想和白帆做朋友的,也知道自己好像做了过分的事,但她还是甩了张更臭的脸。
第一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好巧不巧地也姓牛。他自我介绍完,李烨茴笑了。白帆脸色又白了。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牛老师教大家数数,“这个是什么呀,同学们?”
“一!”
“这个呢?”
“二!”
“这个?”
“二百五!”,这个新成立的班级爆发了他们第一场笑声。
有些孩子心里不懂权威,笑声像公鸡打鸣;有些孩子正襟危坐、眼帘低垂,眼珠子却四处瞟着;有些孩子早已神游千里,心还在天边腾云驾雾,对这小插曲浑然不知。李烨茴属于第一种。她笑得比谁都夸张。对于大喊二百五的人,她暗暗想:做那件事的人是我就好了。
“谁说的二百五?”,牛老师笑眯眯地望着孩子们。
大家眼四处寻找那天才少年。
“谁说的?”,教鞭在黑板上磕了几下,“站起来。不要耽误大家上课。”
教室晴转阴。
“他……他……”
李烨茴往旁边一瞟,教室另一头的精瘦男孩悄悄竖起手指,指着自己棕熊般强壮的同桌。那棕熊也是个捣蛋鬼的面相,揪住瘦猴那摇摆的手指,直接撅到天上去,只听一声惨叫,“老师,他打我!”
棕熊满脸不在乎,嘴里嚼着什么。
“王思能,吐出来。”,牛老师脸色很沉。
男孩还是扬着脸,脸蛋上飘起两朵红云,“我在吃指甲。”,王思能把自己山沟沟般起伏的指甲尖给老师看。
牛老师摸出纸,“快吐出来,不要把嗓子拉坏了。”
王思能喉咙一动,嘴里的东西就被咽下去了。
牛老师把纸往桌上一拍,“刚才是你喊的二百五?”
王思能点头。
“为什么?”
“好玩呗。”
“好玩?那你再喊几声给我们听,我也觉得挺好玩的。”
王思能不吭声。他头扬得高,一对肥耳朵又肉又招风。奶奶说过,这是有福气的人。
牛老师好声好气地劝,语气没一点违心的东西,“你别怕,你再喊一声,我看你喊得标准不标准。”
王思能挺心动,他也挺想喊几嗓子的。刚才的造反那么过瘾,他还想万众瞩目一番,“二百五!二百五!二百五!”
牛老师叫王思能先坐下,课间时去办公室。
第二节语文课,王思能不在。同学们有些焦急,课也上得心不在焉。李烨茴更是如此,她嫉妒这个王思能这么早就展露出自己的与众不同。她幻想,自己才是这事的幕后主使,不一会王思能就会哭喊着跑回教室、跪求她出山:“老大,敌人太强大,组织需要你!”。到时候,她定不能慌,更不能喜上眉梢,要颇有风度地起身,活动筋骨,而王思成会单膝跪地递上短剑。李烨茴一定会拒绝,因为使用武器是弱者的行为,她光凭智慧就能搞定一切。就算打斗,她也绝对能徒手胜利……这样想着,整堂课她什么都没听明白。
王思能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摞课本。他看起来病恹恹的。牛老师在教室门口抱胸笑望他,“来,思能,把课本给大家发了。一人五本,正好二百五啊。”,然后颠着肩膀走了。
王思能地把一摞书丢到讲台上,数好每一组人数,闷头闷脑地把书发下去,:“你们组七本,自己往后传吧。”
到白帆那组,王思能动作慢了。他盯着她,出神了。李烨茴看看他,又看看白帆,有些不耐烦。她正满心期待着自己和这小英雄的第一次互动呢。
王思能问白帆,“你叫什么?”
白帆怯生生地望他,指指桌上的铅笔印:那是她的名字。她之前写给李烨茴看的。
李烨茴积极发言,“她叫牛白帆!”
“嘿,你也姓牛?”,小英雄眼珠子都没往旁边瞟,他乐了,“你们姓牛的没一个好东西。”
白帆瞪着他。
李烨茴看到与英雄对峙的机会,摆出一副怨气脸,心里却开心得恨不得一个跟斗翻到对方怀里去,“你说谁呢?牛白帆是我朋友…我的朋友是牛白帆!牛!白!帆!”
“不要叫我牛白帆!”
李烨茴觉得自己机智又幽默,补充,“姓牛的不是好东西,你不还是被指使得团团转?你岂不是更是个坏东西?你是不是不是东西呀?”
全班人都被李烨茴的大嗓门震住了。王思能刚刚赢来的班级霸主地位岂能被这张牙舞爪的小姑娘抢了。他爸告诉他,做什么事,都要第一个占领高地。于是他也一拍大腿,好不厉害地回了一通,“什么是不是,不是不的,你说话颠三倒四的,是个疯子!”
两个人开始了拼语速的游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胡乱骂着。李烨茴兴奋异常。她想起母亲,那个骂战常胜将军。一种基因带来的自豪将她淹没。
上课铃响起,;俩人消停了,李烨茴霸道地占了白帆一半空间,“我是你朋友,谁骂你我都罩着你。”
王思能长吁口气,终于见识到女人的厉害。他恋恋不舍地望了白帆一眼,也回到自己的座位。
自那之后,李烨茴和王思能便成了欢喜冤家。王思能总也不长教训,每次都对着白帆挑三拣四,一会说人家字丑,一会笑人家发型乱(也是他趁人不备抓乱的)。总之,一个男孩六岁的脑袋能琢磨出的一切套路,他都尝试了。
而李烨茴,这个口才日日攀升的家伙,也借着保护女伴的机会,为自己的语言实验出独一无二的风格。
白帆看上去懵懵懂懂,却比谁都伶得清。她把三人的关系都看得明明白白,知道从不表态的自己才是决定胜负的人。
一次,李烨茴和王思能吵得教室顶都要掀了。王思能指着李烨茴鼻子,李烨茴拿着尖锐的铅笔四处比划,同学们跑得老远,几个刚领到官职的大中小队长、学习委员、卫生委员、宣传委员在一旁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制服二人,押送到办公室给老师领赏。
白帆起身走开。不一会,王思能没趣了,稀里糊涂地跟李烨茴认输。李烨茴赢得突如其来,一时难以从作战情绪解脱,喘着粗气,回味着战况。
【3】
对李烨茴而言学校是个天堂。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欢畅的时刻。
刘炎炎见人就说,“我们家小茴上学从不哭闹。”
有次,发着高烧,她哭闹着要上学。刘炎炎在学校门口拽她,拽不动。牛老师知道这事,痛快地表扬了李烨茴。李烨茴很激动,下定决心从今往后断胳膊断腿地也要对学校保持忠诚。
李烨茴和王思能都不喜欢英文课,但都不忍心伤害温柔的英语老师,便商量着悄没声地做点别的游戏。他们选择玩故事接龙。从第一组第一个,到第七组最后一个,一人一句话。第一组第一个的艾北方是个低智少年。听说他爸天天打他头,也打不进去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李烨茴和王思能向他解释许久游戏规则,他依旧稀里糊涂。这怪不得他。他自己名字都写不好,更别说编故事了。王思能提议第一组第二个开始,艾北方一下子泄了气,李烨茴看着难受,便坚持叫他参加。
王思能说,“这傻子可能到下课都没办法把纸条传出去。”
李烨茴说,“那就明天英语课再玩一次呗。而且他不是个傻子,我们都一样的。”
王思能让步了。因为这游戏点子是从李烨茴的脑瓜里蹦出来的,她有最终发言权。
李烨茴俯下身温柔地问艾北方,“你会好好写个故事的,对不对?”
艾北方不理她,开始琢磨起故事该怎么编。上课铃响,游戏开始了。
艾北方用了十分钟才把纸条传到后面。接受者花了约莫五分钟去理解,王思能气得接连拿同桌橡皮丢过去两次。就这样,进度缓慢地,纸条到了王思能手里。这期间,李烨茴忍着心里的雀跃,跟着老师念英文。
王思能读着纸条,面色难堪。李烨茴耐不住性子,向王思能丢了两块橡皮。第一块落到铁讲台上,第二块砸到艾北方。即将入睡的少年打个机灵,环顾四周确认坐标,目光聚焦在王思能手上那张皱巴巴的纸上,记忆像晨雾缓缓升起。
王思能啃了很久指甲,还是把那纸条揉成团,重新拿了白纸写起来。艾北方眼中的期盼像被那纸团击碎。一直肢体上被恶霸攻击的他,不准许才华也被羞辱。他试图伸手去抓王思能。王思能便拿笔戳他,疼得他左躲右闪,身后同学笑成一团。
李烨茴又扔了橡皮过去,这次刚好砸中王思能。他回过神来,扭过身子,背对着艾北方,认真写起来。艾北方像得了哮喘,浑身不利索起来。他拿铅笔盒敲着脑袋,用的是他爸爸最喜欢的《c小调舞曲》节奏,越来越用力。王思能只得展开那揉皱的纸团,艾北方也消停了。
课程进行到最后5分钟时,纸条传到李烨茴手中。纸上有各式各样的涂鸦。她正想勉强写下去,艾北方大喊,“老师!我要改!”
班上哗然。参与过的人均倒吸冷气,还未加入的人幸灾乐祸。英文老师没有大惊小怪,因为艾北方不是第一次胡乱吼叫。她问他改什么。他说,“改我的小说!”英文老师问他什么小说。他就磕巴着把李烨茴和王思能的勾当说了,“他们两个让我们写故事……”
看英文老师半信半疑,他补充着,“在李烨茴手里,纸条现在在李烨茴手里!”
李烨茴本想悄没声地把纸吃掉的,后来又想着藏鞋子里。当她把纸条从嘴里扯出来,英文老师正好走到她对面。
“打开给我看看。”
李烨茴便把纸打开。她的口水渗得上面乌云密布。
“念念。”
李烨茴念起第一句,“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国王,特别喜欢打自己的,心情好,心情不好,都喜欢。”
艾北方急忙打断,“对,这是我写的。我要补充,这个男的爱用尺子打人。”
英文老师问,“谁让你们做这件事的。”
李烨茴和王思能看看彼此。最后还是李烨茴先站起来。
“王思能,你有没有加入?”
王思能垂头丧气,“有。”
向来温柔得像朵小秋菊的英文老师一下子换了副厉害面孔,“不多说了,请家长吧。”,书往腋窝一夹,叉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