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炉与小炉匠有缘,如影随般的跟了小炉匠大半辈子。
小火炉造型别致,小巧玲珑,俯视长方,侧视梯形,样子很像一只有舱无篷的小船。小火炉很轻,铁皮泥膛,越四五斤。炉测底部有一进风口,可外接风箱。火炉虽小,升温却快,火力甚猛,溶铁如泥,断钢如木。是小炉匠得心应手的工具之一,也是小炉匠人生最真诚的伴侣。
小炉匠十五岁那年,父母先后病逝。既无兄弟,又无姐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走投无路时,远方的表哥把他送到镇上的一家铁匠铺做了学徒。古语说的好“学会打铁开药铺,什么生意都不做”,这样一来小炉匠既解决了生活问题,又学得一门手艺,可谓一举两得,才艺双收。
铁匠铺有恩于小炉匠,小炉匠干活格外勤快,学艺十分专心。三四年的光景,小炉匠便脱颖而出,成为学徒中的佼佼者。在火候的把握上,有时师傅还略逊他一筹。师傅非常喜欢他,很想留他在身边,但又无法开口。一来是小炉匠成年了,不能总做徒弟。二来小炉匠命苦,应该有自己家业,于是就让他独立门户单干去了。
小炉匠离开师门,自己单干,一时间既缺资金,又缺人手,建不起大炉,雇不起帮手。他便别具匠心地造了这么一个小炉,专门用来打制铁钉、铁箍之类的小铁具,维修一些锅、盆、镰刀之类的小用具。他用的是小炉,打制维修的也是些小器具,时间长了,大家都忘记了他原来的名字,而改叫他“小炉匠”了。
当时经济比较落后,人们的生活普遍贫穷,家家户户大多使用土缸盛粮,土罐盛水,土盆洗漱,收割管理依然是牛拉犁耙,刀耕锄种。
土缸、土罐、土盆,极易破损。镰刀锄头,常需维修。东家的罐破了,西家的盆漏了,张家的镰掉头了,李家的铲卷刃了……大都来小炉匠这里修理、磨洗、翻新。小炉匠很仁义,活又做得精细。不需要添换东西就能修好的,是从不收钱的。因而小炉匠的活总是干不完。农忙季节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家里家外堆的都是待修的锅碗瓢盆,刀铲锄锹。
小炉匠学有所用,艺有所值,他的人气日益旺起来。一年到头,每天总是有三三两两的人来他这里,修修东西,谈谈耕种,聊聊生意,抽袋闲烟,侃段大山,说说东家的长,道道西家的短。
这里也是小孩子们的乐园,没有广播电视的年代,小孩子们能到哪里去,又能玩些什么呢?于是他们常尾随着大人们来到小炉匠的小火炉旁凑凑热闹。
小孩子们与大人兴趣不大相同,他们常三五成群的围在小火炉旁边,观赏火炉里上下窜动不断变色的五彩火苗,倾听炉膛边的风箱鼓出“呼~呼~”的风声,还有小铁锤敲打铁砧发出的叮当作响声,这闪烁的光彩就是孩子们眼中的彩色视频,这铿锵的锤声便是孩子们耳中的仙乐。
小炉匠见见地成了大人和孩子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有用之人。有时小炉匠出门不在家,大人孩子们心里总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就像有什么事没干完似的。逢年过节,几乎村里的所有人家都或多或少给小炉匠送点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之类的东西,你一点,我一点,到了小炉匠这里就堆积如山了,他别是过年,众人送的东西,出了正月都吃不完。这种生活是温饱时代人们的理想生活。
小炉匠现在不愁吃喝,不愁热闹,渐渐地尝到了生活的甜头。常常为自己拥有小火炉而骄傲,有时还为自己有个好人缘而自得。可是一些热心人似乎还有一种美中不足的感觉,小炉匠好像还缺点什么,但一时有说不出。有疑问,就有寻找答案的欲望。一帮热心肠的人凑在一起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小炉匠该谈婚论嫁了。
婚后的生活,夫妻情深意笃,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幸福时刻敲打着小炉匠的心门。他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家庭温暖,品尝着妻子亲手酿造的幸福琼浆,生活惬意,日子舒坦,小炉匠仿佛生活在梦中的天堂。
婚后的第五个年头,就在小炉匠准备迎接他生儿育女的鼎盛人生的时候,灾难不期而至,妻子死于难产,孩子也没有保住。妻儿的夭亡,使小炉匠从幸福的天堂一下子坠入苦难的地狱,生不如死,悲恸欲绝。人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为何厄运偏给我这样的不幸人?人说“人间有情,常与好人”,悲伤偏给我这样的苦命人?
时间是疗治伤痛的良药,多年后,小炉匠终于从灾难阴影中走出来。但小炉匠旧情难忘,决定终生不再续娶。
妻儿的夭亡对小炉匠来说是场灾难,但对旁人来说未必不是一次机会。此时,当年送他去学徒的远房的那个堂哥又一次帮助了他。不过堂哥的这次帮助与上次不同,堂哥的这次帮助另有所图。堂哥打算把自己小儿子过嗣给小炉匠。这样既卸掉了自己沉重的经济负担,又不动声色地继承了小炉匠家业。堂哥托人说事,小炉匠欣然同意,自有他同意的理由。眼看着自己的岁数已至半百,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到老怎么办?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过继一个,也能延续他这门的香火,也对得起祖上的香烟。
过嗣来的儿子,有缘无血,小炉匠自然心知肚明,拿疼心换孝心,这一代人积累的经验,小炉匠自然深谙此理。为了培养这晚来的父子情感,他几乎拿出了他几十年来的所有积蓄,先给儿子盖了房,后给儿子娶了妻。其用心良苦,不言而喻。几年的光景,小炉匠的单口之家,变成了三口之家,可谓有了日子又有人,呈现出蒸蒸日上的勃勃生机。小火炉的火苗几乎日夜不停的叮当,左邻右舍,十里八村的“小礼品”几乎逢节必至。
日子在悄无声息中流去,生活在不知不觉里变迁。土盆、土罐渐渐被精美的工业制品所取代,镰刀锄头逐渐被现代机械所淘汰。小炉匠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十天常常八天闲,多天不进一个钱。“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少了生意上的往来,逢年过节的“小礼品”也几乎不见了。
电视里的是非恩怨远比村里人的家长里短更丰富、更动人,大人们茶余饭后大都愿意躲在家里看电视。游戏机的混合音响远比小铁锤的打击声更刺激、更动听,小孩子们有空没空都愿往游戏里钻。信息时代让小炉匠的人气场日渐冷清,鞍马稀疏。
红火了多年的小炉匠凉了,忙碌了半辈子的小炉匠闲了,而小炉匠的家庭却热闹了起来。常言道:“无事生非”。儿媳嫌他不挣钱,儿子嫌他不中用。他们常常比鸡骂狗,指桑骂槐,天天搅得小炉匠不得安宁,吃饭无味,睡觉无眠。小炉匠有苦难言,憋在肚里,闷在心里,结果大病了一场。这场病花光了小炉匠的积蓄,还落了一点残疾,走路不稳,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
“无用即废”,小炉匠一无所有,成了名副其实的“干爹”。“儿子”嘴里的“爹”还没有喊顺,背上就多了一个得背一辈子的包袱,想巧却吃了亏,这是小炉匠的儿子儿媳妇甚至她的堂哥始料不及的。
赡养小炉匠,成了儿子儿媳妇的棘手难题。养,心不甘,情不愿。不养,又怕别人说闲话。这样一来,受苦受罪的还是小炉匠。 之后,小炉匠一日三餐,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四季衣服,常常热一阵,冷一阵。儿子儿媳妇的话常常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忍无可忍,小炉匠搬出了儿子儿媳妇的新家,又住进了自己原来的老屋。
搬出来时,小火炉也被带了出来。不过,小火炉里的灰飞了,烟灭了,从此没有窜出过五彩的火苗,在没有发出过叮当的铁锤声。
火炉冰冷无言,老屋破败空寂,小炉匠心头泛起丝丝寒意,早逝的双亲,夭亡的妻儿,不义的养子,冷暖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