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日的早晨六点多,菜农吴老三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在路上行进着。
自行车的后座上架着两个大箩筐,筐里是刚摘下来的大白菜。这些大白菜是送到县城西边的菜市卖的,卖菜一定得早起,那收菜的每天可只收一拖拉机,多的一律不要呢。
吴老三已经年近五十,骑着这有分量的车子是有点费劲的,可他依然卖力气的瞪着,去晚了就只能卖给散户了,这一天都得搭进去。
越是着急天公越是不做美,一早就起了大雾,能见度只有十几米,骑到一个岔路口吴老三停住了。两条道都能到菜市,一条是常走的柏油马路,骑着平稳,就是要绕远。一条是很久没走过的小道,颠簸多折,但是是捷径,要比另一条路快上一刻钟呢。
对于菜农吴老三来说,把菜赶紧卖出去比啥都重要,就指着这吃饭呢,走小路。
吴老三在小路上也不敢骑得太快,一个是雾大,另一个是小路没有柏油路那么宽,这大冬天的路面都是冰霜,车轱辘一个打滑自己这副老身板就得扎进路沟里去。
雾越来越大,为了安全吴老三使劲往前看,想尽量的看远点。影影绰绰的看到前边好像有个人影在往前移动,这是谁啊,也起这么早?
慢慢骑得离那个人影近了,吴老三定睛一看,顿时吓得一身冷汗,这个……可能……不是人。
那个“人”穿着像一个小男孩,个头一米三左右,胸前鼓起一个大包,走路的姿势有点娘们唧唧的,关键是那个“人”没有脑袋。
没等吴老三反应过来,自行车已经带着他从那“人”的身边穿了过去,那“人”好像意识到后边有自行车,还往一边挪了挪,给吴老三让路。
我的妈呀,碰见鬼啦,还是我老眼昏花了?吓得吴老三一阵猛蹬。
等到了菜市,卸菜、上称、收钱、装菜一通忙活完,已是上午十点来钟。活是一样没耽误,就是吴老三这心里一直不安定。
吴老三蹲在菜市门口把旱烟抽出来装上,划燃一根洋火点上,心里寻思着:那到底是不是个人,是人咋没脑袋呢,没脑袋咋活?不是人?那是个啥?他娘的,就不该走小路,晦气。
二
忙活了半个多月,地里的菜总算卖完了,今年的收成还行,比往年要强,吴老三挺知足。 对于吴老三这样的年近半百的菜农来说最大的享受就是没有农活时在街边干巴巴的棒子杆上一躺,晒晒太太阳和老哥几个聊聊见闻。
老三地里没活了?周二爷躺在一帮老头中间眯着眼问吴老三。
没活了,老周头活的滋润啊,年纪轻轻的就不用干活了。
年轻个屁,恁叔我都六十多啦,家里孩子都大了,轮不到咱干啦,歇着等死吧。
你行我不行啊,龙龙还在读研究生呢,等他挣钱还得几年呢。二叔,前几天碰上个邪性事,跟你说说?
说说。
那天我去卖菜,走的小道,你猜我看到个啥?吴老三看了看这几个小老头,小老头们也都在歪着脖子看着他。
看到了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人,看模样像是个小小子,能走会动,就是没有脑袋。
真的假的,骗我们的吧?村西的老梁头问。
骗你能挣钱啊,真是的,就是当时雾大,看的不是很真。
你说的是无头晨尸吧。周二爷躺回原来的姿势依然眯着眼睛。
什么无头晨尸?吴老三像找到了答案一样急切的问。
我也是听孩子们说的,说是咱们村到西营村的路上出了个会动的死尸,没有脑袋,个头啥的跟你说的差不多。
咱村到西营村?不就是我看到那玩意的那段路吗?
应该是,孩子们还说因为都是早上看到的,所以叫:无头晨尸。说是好几个人都看见了,有个后生吓得不清呢,说要请老道给那个后生看看,哼,快活到头了我也没看到咱们这有老道。
你都快活到头了也没听说过无头晨尸吧。老梁头打趣道。
那是,那些鬼啊怪啊狐仙啥的都只听老辈人说过,咱自己是没见过,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了, 活了六十了在这片黄土地上也没听说过啥死了没脑袋能走路的事。
那你听说桥头村那个张啥来着火葬的时候烧着烧着突然坐起来的事没?平时不爱说的老毛头也插话了。
这谁不知道,我们家孩子说了,是因为……
小老头们还在兴致勃勃的讨论着奇人异事,只有张老三的思思绪没跟上。讨论声忽高忽低,张老三却充耳不闻,心里暗暗地想着:没看错?真碰到鬼了。想到这,吴老三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打了一个寒战。
三
又一日,阳光正好,直射着躺在棒子杆上的小老头们。
听我们家孩子说那个无头晨尸把小孩们吓得都不敢上早课了。周二爷说。
听说了,这事有点玄乎啊,没看晚上大家伙基本都不串门了吗?老梁头回到。
倒是没听说那无头晨尸伤人啊?老毛头说。
还真是,看来是个善鬼,善鬼也不行啊,我那小孙子现在都吓得离不开大人了,上学下学都得我送,这事就没人管管吗?周二爷担忧的说道。
咋管,你管啊,你管得了吗,你看看老三都吓得不敢说话了。老梁头戏谑的说。
我可不害怕啊,那玩意又没怎么着我。吴老三解释道。不过说的没一点底气。
老三,真不害怕?不害怕咱就管管这事,就当为孩子,反正一把岁数了。周二爷说。
这个……管……管……就管。吴老三说的有点赶鸭子上架。
毛子,大老梁,敢不敢?周二爷开始挑动其他小老头。满头白发的脑袋左右摆动着等着两边的俩老头回复。
敢。
恩……敢。
好,那就说定了,老三你那天碰见无头晨尸是几点?说话间周二爷已经坐了起来,边说边看向吴老三。
吴老三用手比划了个六。 好,明天早上六点,老哥几个在这集合,不敢来的可别怪大家伙笑话他。说罢,周二爷起身拄着拐棍弯着腰一晃一晃的回家了。
剩下的几个小老头面面相觑,想后悔也晚了,这个周老二咋说完就走啦,我们家小孙子可没吓成他们家小孙子那个孙子样啊。
四
翌日六点,晨雾蒙蒙,依稀能看到一位佝偻老者手拄拐棍腰挎柴刀站在街头,此老者的身旁还蹲着一名老者,正在用洋火点地上的棒子杆。
行了,别点了,他们应该快到了。周二爷不耐烦的说。
你不冷啊?老毛头说话的同时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
有霜,太潮了,点不着!
也是。老毛头放弃了。
随着一股微弱的雾流,又来了一位老者,正是吴老三,后边跟着老梁头。
二叔。吴老三打了声招呼。
恩,走吧。
一行四个小老头步履瞒珊的向村西出发。
哎,二叔你咋还把你那八百年没用的劈柴刀带出来了,你这体格子还想动手啊。吴老三问道。
他这是给自己壮壮胆,不信你让他抡两下试试,他能把自己个抡散架了你信不信。老毛头略有怒气的说道。平白无故要跟他们跑一趟。
别废话,不砍你就行。一会真动起手来你可别往我后边躲,老毛子。
你们说咱们能碰上这无头晨尸吗,动起手来咱们是他的个吗?老梁头在这仙境般的雾气中谨慎的四处观察着。
然而并没有人搭理他,大家都在像排头兵一样的探索着前进。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阴影,却不是在路中,而是在路旁的地里。
先看到阴影的吴老三和周二爷停下了脚步。
哎,二叔你咋不走了?老毛头不耐烦的问。
别说话,你瞎啊!周二爷扭头使劲瞪了老毛头一眼。
这时老梁头也看到了阴影,小声的对另外三个老头说:哎,我说,不对劲啊,这个玩意怎么这么高啊,这可不止一米三啊,比咱们老哥几个还高呢?无头晨尸长个啦?
听老梁头说完这老哥仨也反应过来了,就是啊,不对劲啊。
周二爷慢慢的把砍柴刀解了下来,握在手中。
四个小老头都不再前进,周二爷站在最前边,老梁头和老毛头居中,吴老三后退到最后边手里拿着一根刚捡的树枝。
那个黑影也没动,双方僵住了。
咱们要不要撤回村里吧?老毛头怯怯的说。
再等等。周二爷说的很坚定。
这一等就是俩个小时。
敌不动我也不动。
雾动了。
太阳慢慢的升起,浓雾慢慢的散去,四个小老头频繁的哆嗦着。
阴影慢慢露出了本来面目,一人多高,双手张开,头戴破草帽,是一个驱鸟的稻草人。
很显然,这次行动没能把无头晨尸解决掉。
反倒是四个小老头冻得脸蛋通红鼻涕直流。
五
稻草人事件后的几天内小老头们都没有出现在棒子杆上。
这几天有婆娘的在家被婆娘训,没婆娘的在家被儿孙训。
再出现在棒子杆上时一个个的都是蔫头耷拉脑的。
都怨二叔,让你们家孩子训了吧,还拿话挤兑我们小哥几个,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吧,老了就是老了,老了等死就行,你倒是想给儿孙帮忙,人家也得领情啊。老毛头愤愤的说。
等死?不如现在就死,活着就得干点事,这事不算完,还得再去,不然以后怎么见村里人。老三你怎么想的。周二爷瞪着吴老三。
这个……是还得去,不然真没法见人了,这事要是不办利落了,咱爷们就成了村里的笑话了。吴老三心里是一百个不愿去,但是事走到这一步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还去啊,万一还是没成功呢?老梁头担忧的问。
要是还不成功那就是老天爷不照顾咱们爷们,咱也就只能认了,上次可能去得晚了,这次咱们五点半就去,还是在这集合,还有谁也不许跟家里说啊,管好自己的嘴。周二爷目视着天空说道。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四个小老头就集合了,周二爷依然挎着砍柴刀,吴老三和老梁头一人拿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棍,老毛头最有心,拿了一个小桶,桶里是昨天就开始攒的尿。
好家伙,毛子,你是想泼那无头晨尸还是想熏死我们啊。吴老三皱着眉头问。
就是,哎,我说你们家这祖传的尿桶多少年没刷过了,这味儿真够哏的啊,陈年老尿吧。老梁头边说边捏鼻子。
你们懂什么,这东西专治邪物。
人齐了,出发。周二爷说完径自往前走去。
今天的雾不是很大,能见度相对好了点,就是天还黑着呢,得用手电照着。
四个小老头,两束手电光,一束照前方,一束四处扫射。
路程已经走了大半,依稀能看到西营村的轮廓了,还是没有任何发现。小老头们有点扫兴:到能不能找到无头晨尸啊,这要再找不到可咋整啊。
天越来越亮,已经能看清西营村最东头那户人家的大门了。
四下扫视了一圈,没有奇异的迹象。只有远处的柏油马路上偶尔有去卖菜或上早班的人骑着自行车穿过。
哎……。周二爷一声叹息停息了脚步。
这是老天爷惩罚我们啊,自己作的啊,龙龙说的对,哪有什么无头晨尸,都是迷信。吴老三蹲在地上发着牢骚。
你们是不是年轻的时候干过啥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降难给你们呢,让你们死了也没个好名声,还害得我吃瓜落儿。老梁头说完看着另外仨小老头。
二叔,你,你,你那年带着咱们村集体不交公粮,后来上边下来人处理,只把你自己叫进屋里说事,上边的人走了第二天你就把公粮交了,你是不是瞒着村里人拿了什么好处。老毛头也蹲在地上,边说边那余光撇周二爷。用嘀咕发泄着对周二爷多年的不满。
一听老毛头算旧账周二爷还没说话吴老三先开了腔:我说老毛子,你还真敢把以前的事往外说啊,说别人前不先看看自己是啥成色吗?我问问你,咱村里大姑娘小媳妇哪个的屁股你没看过,大街上那几个茅房上的窟窿眼是谁掏的?年轻的时候隔三差五就被打的眼青腿瘸的自己不知道咋个回事?还有就你这成色也娶了媳妇生儿育女了,这才是老天没眼,让儿孙跟着你丢人。
我那时候,不是,不是年轻嘛。老毛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了。
看在吴老三这占不了便宜老毛头又把把枪头对准老梁头:老梁头,什么叫我们年轻犯了错你跟着吃瓜落儿啊?年轻时村南那一排排的杨树是谁带着外村人偷偷砍了卖钱的,因为这事,村里人都怕自己地里的树被偷,都自己给砍了,现在下地干活连个阴凉都没有了,你还有脸说。
你有证据证明是我吗,公安局都没抓我呢。老梁头嘴上在狡辩,心里却没底气,谁让自己年轻时见钱眼开呢。
行了,回去。周二爷轻声喝了一声,众人不在说话,起身往回走。
此时已经早上六点半了,一丝丝的微风刮散了本就不浓的晨雾。别看是微风,在这寒冷的冬日清晨它就像刀子一样拉着小老头们脸上那一道道的皱纹。四下看去,白茫茫一片,不是雪,是降霜了。
路边各种干枯的杂草也都披上了一层寒霜,跟路旁整整齐齐的麦地一比较,这些杂草就像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一样,尸横遍野,各种刀枪横七竖八的插在地上。让人感到凄凉和无望。
哎,你们看前边。吴老三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众人往村口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黑影向这边快速移动着,好像是个小孩,看不太清。
黑影移动的比小老头们走的要快,越来越近,是个小孩,一身黑衣,一米三左右,胸前鼓包,没有头。
啊……无头晨尸。
四个小老头是又喜又惊。喜的是这趟没白来,惊的那可是把小孩吓破胆的无头晨尸啊。
我的妈呀。老毛头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陈年老尿桶也摔在了地上,里边的尿早已成了冰。
吴老三和老梁头举起了棍子,棍子在猛烈的颤抖着,估计是天冷冻得。
周二爷慢慢解下砍柴刀。
无头晨尸依然在接近着,说话间已经到了十几米开外。
突然,无头晨尸停住了,左右晃了晃那没有头的肩膀,站在原地扭动了起来。扭动完无头晨尸的胸膛猛地一下炸裂开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连带一股白气冒了出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惊的四个小老头一动不动,不是不想动,是动不了,老胳膊老腿突然不听使唤了。
是上去劈了它还是再缓一会,看看情况。周二爷在心里盘算着。
就是它呀!吴老三连冷带吓得上牙打下牙。
我的妈呀,我的妈呀……妈呀。老梁头脑子已是一片混沌。
恩?怎么有点烫?老毛头坐在地上看着裤裆。
无头晨尸胸膛里的黑东西彻底露出来了,是一张脸,一张小孩的脸。
义龙?怎们是你?
吴老三先认出了小孩,是自己二哥家的小孙子,村里小学教的不好,小孙子一直在西营村上学。
三爷,二老爷爷,梁爷爷,毛爷爷你咋坐在地上啊,多凉啊。义龙挨个跟爷爷们问好。
没事,热乎着呢。老毛头臊眉耷眼的说。
吴家小小子,干嘛用衣服裹着头。周二爷余惊过后开始发问。
因为冷啊,爷爷们我得走了,今天起晚了,要赶不上早读了。说完义龙又把脑袋缩到衣服里拉上拉链快步朝西营村走去。
吴老三,怎们回事?三个小老头齐齐看着吴老三。
吴老三寻思了一会回到:可能是这样的,义龙的爸妈文超两口子呢常年在外地打工,我二嫂呢走了好些年了,我二哥一个老爷们把小孙子照顾的也不周到,也不知道给小孙子买个帽子、耳罩啥的,孩子冷可不就把脑袋缩到衣服里了吗,咱们一帮老骨头都冻成这样了,更何况小娃娃呢?
话至此,小老头们恍然大悟。一个个快步往家中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