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电瓶车从街上回来的时候,迎面开来一台装满柴火的拖拉机。拖拉机主人是一个地道的乡里人,全身灰黑。机身不大,柴火却是又长又粗。从远处看着,着实担心拖拉机的安危。
其实我不是想说上面的这件事。我看着这些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当年我随家人在深圳的那些日子。我是想说这些。惦记了好久。我怕日子再久一点便要记不得了。
我们村那片有很多人家在深圳做豆腐。就好像北边村有很多人家在上海养猪,南边村有很多人家在南京卖卤鸭一样。这其实是一种好的风气,毕竟干的好才会吸引更多人去做同一件事;还有就是泪汪汪的时候还能碰到那么些老乡。
十来年前,我家人也在深圳干这个。那时候我们这些留守儿童一到暑假都要去一趟那边。深圳那边的父母们会提前联系好一位也要去深圳的老人,拜托他(她)给我们买票,带着我们一起过去。那时候不像现在什么网上购票,代售点买票,都是提前好久去火车站站着排队买票,还经常买不到坐票。我们这些野孩子在火车上撒开了蹄子,各个车厢跑,累了就在过道里躺着,车座底下睡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配上乡里人常有的肤色,是的,我们就是那个什么什么人进城。从安徽到深圳,里程较长,我们备着好几桶泡面。我喜欢吃泡面,喜欢坐火车。每次我都会加一桶水泡面,然后把面水喝光光。整节车厢都是浓浓的泡面味,那感觉就像大家都是认识的一般,很是亲切。
这世上有三种活儿最苦:打铁,划船,磨豆腐。干不尽的活儿,也不敢轻易给自己放假。印象中每次暑假去那边看到的父亲都是长得不太一样的:要么是变得好黑,要么是肚子变得好大,要么是胡茬长长的,要么是头发剃光的。无论怎样,在人群中都是扎眼的。所以当他赶到火车站来接我时,我总是能一眼瞧见他,然后高喊:“爸爸!”
我们老家那边做豆腐的大都聚在一个区域,人多了,当地人给取了个名叫“豆腐城”,称我们爸妈为“豆腐佬”。我们这些孩子到父母这一来可缓解彼此的思念之情,二来年纪稍大点的也可以为他们分担点杂务。我刚到的头几天,充满着干劲,下决心要陪爸妈把事忙完。结果在经历三个凌晨之后,决心就崩塌了。用现在的话说:能把你熬到生无可恋。我母亲常常在清洗大木桶时,洗着洗着就把头伸进去睡着了,你唤她,她便一个激灵继续手上的工作。我那时常感到疑惑,为什么好多大人都长胖了呢?明明就是一个很辛苦的活儿啊:下午三四点把黄豆泡好,五六点要去洗泡在碱水里的豆腐布,六七点开始清洗豆子磨豆浆。那么多人在用铁皮搭的大房子里,蒸汽管把豆浆煮沸的时候,整个豆腐房都是蒸汽,温度是一直升高不降。你能看到光着上半身的男人身上的汗水在往下淋,女人们的短袖衫早已是紧贴着皮肤了。豆浆煮开后,用石膏冲好打在木桶里,等待凝固成形,一般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是晚上九、十点钟了。然后再用豆腐板上豆腐,这是一道费事费心的工序,你得把布铺平整,把豆腐划平整,然后用布把豆腐盖好,压在一边。板板如此。等所有工序都弄好之后还要进行清洗工作。忙到这个时候大概十二点左右了。可还是不能休息,因为还要等豆腐压好之后将其一一展开晾着,防止发馊。等所有的一切忙好时已经一两点了。然后大人们再去洗澡休息。差不多四点左右就要起来收拾摆放豆腐了。有的人家豆腐送得远,甚至要起来的更早。于是从三点左右就能陆陆续续听到各个巷子里响起来的闹钟声了。
长大后才了解他们为什么会发胖。那种胖只是虚胖,长期的饮食不规律,作息不规律,导致他们的身体新陈代谢能力降低,所以很多人都胖了起来。
为什么对大叔拉的柴火感兴趣,因这柴火与我们这些孩子“关系亲密”。那时候大人把磨好的豆浆盛在大胶桶里,需要把蒸汽管放进去利用蒸汽将其煮沸,蒸汽是需要烧火得来的。暑假期间烧火这项任务就被我们这些孩子承包了。锅炉在房子外面,我们就坐在小板凳上往锅炉里添火,还要时不时的盯着锅炉上面的温度表:万一它的针表低于80°的话,就说明你的火候不够了,你可能要挨训了。于是我们就拼命的塞柴火。你就看到那一个个坐在炉边上的孩子们,脸蛋给灼的通红。我那时怪傻,就一直坐在灶边不挪开缓缓,理由也是很奇葩,觉得火能把身上的肥油给逼出来。
烧锅炉用的柴火大人们都是半买半拾。大人们送完豆腐之后会在途中捡一些木头或者废弃的家具放在车上带回来烧。所以有的时候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就是一个小身板,一个小三轮,一车的豆腐板和七短八长的木头。买来的柴火比较漂亮,但是论斤称,三、四、五毛不等,一车柴火最少百来斤。最怕遇到下雨天,柴火潮湿便很难烧着,而往往豆浆就因为缺那一把火迟迟不肯沸腾,让人急恼的很。
十来年前,我们的爸爸妈妈送豆腐都是蹬着人力三轮,有些男人胆子大一点,给三轮车上安了一个马自达。女人们的人力车上绑着百来板豆腐,先不说遇到上坡费不费力了,单是在直路上蹬着就是一件太不好受的事。我的妈妈每次送完豆腐回来的时候差不多是下午一两点钟。我常想他们要送去豆腐的地方到底在哪呢?到底有多远呢?算不出有多少公里。我觉得那大概有点像从乡下骑自行车一直骑到市区,还得负重起码五十斤的东西,只能在大雨或是烈日下骑行,(因为深圳多数是这种天气),也不能累了就休息,要火急火燎…..
算了,根本比拟不了。他们是真的为了生活,而生活会遇到百出的状况。
回来之后大人们爱说一些送豆腐途中发生的事,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老乡的。那个时候,深圳到处都在抓骑三轮的。(不是说现在不抓了,只是现在骑的人少了。)他们叫城管。“城市管理执法”。我从来没有任何要亵渎这个词的意思,毕竟从字面意义上看来它是比较大气的。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无论是我听来的,亦或是亲眼所见的,都是那么粗暴无礼呢?我记得有一次母亲要送的豆腐很多,父亲便让我骑着自行车跟着母亲一起帮她上坡搭把力。骑到一个公园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阿姨在卖红豆饼,于是就停下来准备买一个吃。我刚要把钱递给她,她却迅速推起车子撤掉了,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来了几个城管。小贩跑的原因无非是她知道她这样是违法的,她怕城管抓她收掉她的东西,或者她跑这么快,大概也是见识过城管的“厉害”了。我们常常看到电视上,新闻上,大多小贩遇到城管多是这般状态,就好像是一种本能,求生本能。把逃练成了一种本能。
我当时见到这状况也是双腿发软,寻着母亲的方向望去,担心母亲的三轮车怎么办。后来母亲说在这个点他们还不抓三轮车,我顿时松了一口气。下午到家的时候,母亲便说起了前段时间发生的一件事:一个女老乡在路上遇到城管,几个男的撵上去将她拦下,要没收她的三轮车及其车上的豆腐。她死死的拽着车子不肯松手,城管几个人依旧拖着车向前走,最后她用了一个极端的办法:将车上用来绑豆腐的绑带一端绑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端绑在车子上,城管只得骂骂咧咧地放过了她。母亲说这事的时候表情颇严肃,而我们这些旁人听着倒还笑了起来,觉得这个阿姨怪厉害。
母亲她自己也有不少经历。有一次遇到城管开着大车,直接将母亲的车子、豆腐一并给抬到了大车上,母亲随即也爬上了车。用母亲的话说,你把我过活的家当都给拿走了,也把我带走吧!你可能想象不到这些父老乡亲们需要辛苦多久才能买一个新的三轮车,才能把买黄豆的本钱赚回来,才能供一家老小生活开支。所以你无法理解体会他们为什么拼死挣扎。有一个老乡为了躲城管抓车,夜色还没划开就出发了,骑行在天桥上的时候,没看清前方位置,摔下天桥死了,听说脑浆都跌出来了。后来他的女人就回老家了。毕竟这种苦活真的需要一个男人。不过那些城管也很分明,只打男人,不打女人。我姨娘他们家那片在另一个区域做豆腐。有一次被城管发现,追到家里砸家伙,吆喝着女人都散开,然后只打男人。说到这儿,就又生出另一个话题了:城管们不仅抓车子,也开始赶人了,誓让我们这些“豆腐佬”没有地方可做豆腐。我去了那里几次,我的家就搬了几次。因为不给租地方给我们做豆腐,只得四处辗转,做一天算一天。我记得有一次是深夜了,我跟着父亲一起搬家,三轮车上都是杂物,人没有地方坐,于是爸爸就让我骑着三轮车。因为年纪小,身高不够,我就站在脚踏上,一蹬一蹬的前进。父亲就在后面半推着,半跑着。
有一次我们刚找到一个住的地方,还未满一个月,就被告知这处马上要拆迁。是真的马上,马上收拾东西,马上从房间里出来。因为推土机已经停在门口了。我站在旁边,守着一堆行囊,看着推土机将我们住的地方推倒,扒开,遇到有钢筋混凝土的地方,推土机连着砸了几下。你都来不及感伤太多,因为你要思考接下来又要去哪里找地方了。其实最可怜的是我的母亲。因她送完豆腐回来的比较晚。我记得那次她推着三轮车,看着眼前的情景,睁着眼睛,不知所措。只不过出去一趟,回来就没有家了。找不到家了。都是一堆堆沙土。
但是生意还是要做啊。你这边即便枪林弹雨,买家不能及时收到货,哪怕一天,人家就可以不要你的东西了。这跟淘宝发货延迟请亲见谅简直天上地下。
可一天的时间哪够找房子呢。于是爸爸妈妈便带着家伙大晚上赶去一个叔叔家制豆腐。我跟妹妹两个人暂时交给捡破烂的三婶管一夜。三婶跟我家的房子是同时被拆的,于是那夜他们家几个人带着我们在荔枝园里搭起了“帐篷”。帐篷,荔枝园,说起来还是怪有意境的。可惜当夜下起了暴雨,帐篷的布也是脏兮兮的一块一块。我躺在水泥地上,一转头,发现旁边居然是排水的大沟,于是一夜没睡着,不是碍于下水道的气味,只是生怕一个大翻身会掉下去。说来也怪,我特别喜欢闻经过暴雨冲刷后,散发着往外冒着水的下水道的深圳的味道。那种专属于深圳的下水道的味道。
后来长大了,会常跟朋友调侃小时候过着拾荒者一样的生活。我说的津津有味,尽力表现的好笑一点。你的回忆当你回忆起来的时候你要给它镀上一点光泽,这样才不辜负它在你的脑子里陪伴了你那么久。无论美好或是灰暗。只要你愿意,它们都可以变得可爱。
我上小学的时候姑姑带过,舅舅带过,表叔带过;我上初中的时候由外婆带着。那时候家里已经装上了固定电话,有一次母亲打来电话说,昨天我跟你二婶看电视的时候还看到我们家作坊的哩!我诧异着问,你们那怎么还上电视了啊?母亲呵呵的说道,上面说我们是什么黑豆腐,不干净,我也不知道哩,我看着像我们家豆腐房嘛!上初中的时候,那该死的虚荣心就随之而来了,我觉得这个所谓的“上电视”是一件丢脸的事,便将电话挂掉了。人一旦长大,便能听进去很多话,也听得懂很多话。所以也知道城管抓三轮车是因为觉得它们影响市容,不给做豆腐是因为觉得我们这些外地人把城市弄得很脏,这座城市的管理者认为我们这些外地人做的是黑作坊,卫生情况很差。我承认,我们租的地方确实不大,看起来也确实拥挤得很。但是一般哪有起点就能是高规格,大规模的呢?我记得去爸妈那的第一个晚上,豆浆煮好之后,妈妈吆喝我过来喝。我用那种大的塑料舀子,舀了满满的一大瓢,然后去小店买了一袋白糖,一骨碌给全倒了进去。那把我甜的腻的叫一个爽!豆浆打在木桶里等待凝固成形,在成形前夕,上面会结一层豆腐皮,父亲说这是个好东西,可以吃,不过我们做豆腐一般不要这个。成形之后上边的豆腐可豆腐花,下边的豆腐可做豆腐脑,父亲问我想吃哪一种,我选了豆腐花,又放了点糖,满满一碗 。那一晚真的是整个人都是甜的。
后来连续几天都是天天嚷着让父亲给我烧豆腐吃,父亲的手艺很好,也变着花样给我们做,麻辣豆腐,豆腐烧鱼,清蒸豆腐,豆腐炒蛋……最后给我吃到提豆腐就发晕。父亲说,很多饭店要用豆腐翻炒,所以你做的豆腐一定要压好,不然人家做菜,颠几下锅,豆腐就碎了,那人家下次肯定不要你的豆腐啦。所以基本上上豆腐,压豆腐这道工序是由男人来做的,女人们的力气稍小了点。
闲暇时候,男人们大多是赤着上半身,穿着大裤衩,夹着人字拖,女人们都是短袖汗衫在一块东家长西家短。你要是细心一点就会发现大人们的手跟脚都开着不少口子。母亲说这都是黄浆水和碱水泡的。豆腐上好之后放在一块压厚实的时候,会流出很多水,那就是黄浆水,人的脚长期跟它们接触,就会溃烂开口,至于手上溃烂我也深有体会。豆腐都是用布包起来的,最后那些布是要清洗干净的。如果只是进行一般的搓洗,很难清洗干净,容易导致新鲜豆腐变馊。所以这些布都是泡在烧碱水里面,然后倒出来,用棒槌一条一条槌洗。碱水非常烧皮肤,老是跟它们接触,也免不了受伤。我也帮母亲洗过这些布,当时不小心将碱水倒在了脚上,母亲赶忙让我用清水冲洗。然后让我涂抹上药膏。基本上我们这些做豆腐的家里面都放着好些这样的皮肤溃烂药膏。(不戴手套是因为碱水滑溜,皮手套不适用)
社会很需要治安管理者,但同时也缺一些真的在对自己对别人负责的管理者。我总觉得当你在对别人动粗之前,应该先说一些道理给别人,这样你动粗动的也心安理得,别人也被动的无话可说。有人说,说了,道理都说了,可是不听,没办法,就只能硬来了。我承认,肯定会有人像无赖一样,软硬不吃,这些人你其实都能分辨出来,到时候再硬来也不算晚。可是为什么,绝大多数都是推着搡着,甚至骂着,打着。我家作坊附近有一个奶奶,当然她岁数其实不算太大,那天中午,城管来抄家伙,她的儿子媳妇都出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城管根本都没搭理她老人家,只是一个劲的指挥搬这个挪那个,老人家胆子小,只站在旁边一个劲儿地说:这个锅炉不能搬啊,才买的啊,你等等啊,等我家儿子回来......那个所谓的城管只是手一挥,将老人家搡到了一边。我当时就站在旁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不敢说话,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应该好好学政治,会背相关法律条文,然后义正言辞的站在他们面前指责他们。
你是对的,第一次是对的,第二次是对的,第三次是对的,你就永远是对的。
我们是错的,第一次错,第二次错,第三次错,次次就是错的了。
社会上当然有一部分人,不适合你的德行之举。但是这个社会上绝大部分人是听道理的,是要慢慢来的,是要慢慢治的。不然世界上要有那么多这次会议,那次访谈干嘛,干脆全都轰一炮算了。
以法治国是必需,以德治国同样也是必需。我不应该说到这个话题,谈到这个层面上,毕竟我的学历,能力,阅历都不足以支撑我高谈阔论这些。
其实我说这些,只是因为我想念当年,想念深圳。我们全家离开那座城市已经有十几年了。我从心里的念念到嘴上的念念。一直都在想念。我真怕再久一点,我的脑子里就浮现不了当年的生活图了。
毕竟,时代一直在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