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七十年代后期,那时候的西北农村,物质虽然已不是很匮乏,也并未挨过饿,但在上小学以前的幼年,顿顿能吃上不掺和玉米面的白面馒头却是一种奢望。
家里四个孩子、大小6张口,只有父亲一人在县商业局上班挣工资,回头望去,那时候的生活应该是艰困的,但母亲却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好像从来没有被生活所累。她用自己勤劳的巧手和生活智慧,让我们兄妹四人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无论是在吃穿用度,还是在精神心理上,都是村里许多同龄小伙伴羡慕的对象,也让我如今回忆起童年时光,并没有感到因物质匮乏所带来的苦涩;每当回忆起母亲做的饭菜,齿频间还会涌起一片甘香,仍然是满足和幸福。
万物生发的春天,绿油油的麦田一眼望不到边,正是野菜最鲜嫩的时候。一有空闲母亲就会一手持小铲、一手挽着大竹笼走向田野。田间地畔,到处留下她挖野菜的身影,有时下午放学回家,如果正碰上母亲在择刚采回的新鲜野菜,那可是我最欣喜的时刻了,端个小板凳坐在母亲身边,我会一边择菜一边好奇地问东问西,荠菜、灰灰菜、野齿苋、棉菜、野葱......正是和母亲一起择菜的过程让我认识了各种野菜,并深深记住了它们的样子。
以后每到周末,和最要好的小伙伴小燕相约着去挖荠菜,在广阔的田野上一边挖野菜,一边东游西荡嬉笑玩闹,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当我们俩提着沉甸甸的篮子满载而归,远远就看到父母在巷口翘首盼归的身影,瞬间疲惫的脚步会变得轻快起来,父母接过战利品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就像打了胜仗的将军,那种劳动和收获的喜悦与满足,至今仍然难忘。
挖回来的新鲜野菜,母亲会洗净后切碎,拌上少许面粉,做成菜馍,然后把蒜泥和辣椒面盛在小碗中,用刚烧好的滚烫的热油浇过,拌入盐、醋等调料做成辣子醋蒜汁,菜馍趁热蘸着蒜汁吃,那股浓香直至今日还不敢稍稍忘记。
有时母亲也会把野菜在开水淖过,然后用白芝麻、盐细细拌过后挤掉水分,浇上花椒油和醋后拌匀做凉拌菜,无论是卷煎饼还是就着稀饭吃,都别有一番滋味。
如果有幸能挖回来一大把野葱,母亲一定会把野葱炒成葱花,然后做上一大锅刀削面,放学后回家,淡蓝色的洋瓷碗中底下是白色的面条,上面依次是红色的油泼辣子、绿色的葱花和绛紫色的醋和酱油,就连最为挑食的妹妹都能呼噜呼噜吃下一大碗。母亲总不忘给每人舀上一勺浓浓的热面汤,“原汤消原食”,母亲一边唱喏般说着,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几个孩子吃得肚子溜溜圆。
去给麦田除草时,母亲也不忘带上竹笼,劳动结束,母亲会把野菜一一捡起,收集到竹笼里提回家,等空闲时经过择菜-洗菜-淖水-晒干等系列程序,然后按照一碟一碟的分量装入干净的袋子,而这将和夏季里晒干的豇豆角一起,成为我们一家在漫长萧索秋冬季节的一抹绿色。
到了夏天,母亲春天时在田间地头、角角落落种下的辣椒、豆角和茄子轮番开花结果了,可是遇到几乎天天都要食用、等于是蔬菜主力的豆角、茄子和辣子,母亲也难免头痛和发愁,可是母亲却又开始了发愁中的创造,想方设法用这最平凡的食材,做出最平凡的菜肴,让我们虽然几乎天天吃这几样蔬菜,却并不感到烦腻。
发好一大盆面,把茄子和线辣子切丁,拌上香油、葱和调和面,在母亲手里左转腾挪就变成了香喷喷的香辣茄包,包子出锅是最为欢腾的一刻,我们兄妹4人迫不及待守在锅台边,几乎是在母亲刚刚揭开笼盖的同时,四只小手都已经抓出一个滚烫的大包子,包子在两手之间颠来颠去,边颠边吹好不容易才凉了下来,轻轻咬一小口,真是香辣扑鼻,一个大包子,瞬间就被吞下肚子,然后又急急忙忙去拿第二个。
母亲有时会一边做饭,一边把茄子放到锅膛的炭火边烤,烤透的茄子轻轻擦掉浮灰,放到盘子里,用筷子轻轻一拨拉,丝丝热气伴着茄子的清香,吃完好久仍然齿颊留香;至于豆角,母亲也是想法设法变换花样,豆角麦饭,凉拌豆角、清炒豆角、吃面条时的哨子,到现在依然不讨厌豆角,应该也算母亲的功劳吧。
夏天最喜欢的水果应该就是西瓜了。那时候的乡村,几乎家家手里都缺钱花,但好在能够以物易物,可以拿家里多余的土产品换需要的东西。中午放学回家,经常看见大门后面一溜摆开四五个大西瓜,一口气吃上几块又沙又甜的西瓜,整个人立刻变得清爽起来。
吃完的西瓜皮扔掉吗?那可就太可惜了,母亲会把最外面的绿皮和里面的红瓤削掉,单留下里面一指厚的一层,然后用清水冲洗后切片,做成醋溜西瓜皮,既爽口又开胃,多年后的今天,每当在网络上看到所谓的专家推荐醋溜瓜皮什么的药食同源概念,我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我的母亲多年前就已经达到了专家的水平。
每年开春,父母会一起去农贸市场精挑细选一只欢实的小猪仔。小猪仔第一次进家门的仪式既隆重又热烈,猪仔耳朵上会被母亲绑上红色的绳子或细布条,母亲郑重地抱着猪仔,把它送进后院早已收拾干净的猪圈里,小时候的我觉得母亲抱着猪仔的样子又好笑又好玩,可是每到过年,和邻居家同时买的猪仔,母亲养的却总是比邻居家的重那么十多二十斤,我似乎又明白:母亲这么郑重而虔诚原来还是管一点用的啊。
从开春到来年年底,精心喂养猪仔成为母亲在忙农活和照顾全家生活以外最重要的任务。清理猪圈、打猪草、买猪饲料、猪仔的一日三餐更是顿顿不拉,母亲眼瞅着看着猪仔一天天长大长肥,辛苦却满足。
过年前半个月左右,小猪仔变成了大胖猪,屠夫该进家门了。一头一百五六十斤的猪,卖掉三分之二的肉,剩下的肉和猪头、猪脚及猪下水,将会是过年前的一项厨房大工程了,母亲要因材施教做成各种各样的熟肉制品,留作过年时自吃或招待客人,这时候父亲往往会下班后早早赶回家,主动加入这项浩大工程,帮着剔肉、分肉、去毛,和母亲一起商量每一块肉的用途,至今难忘母亲做的酸辣肚丝汤。
将猪大肠用清水冲洗干净后,把肠子一点一点翻转过来,再用清水反复冲洗干净后,放进融化了食用碱面的一大锅水里浸泡一昼夜以去除腥味,捞出再次冲洗后切成尺把长的小段,放进熬制好的八角、花椒等香料水中慢火煮,出锅后切成细丝,每次做汤时,抓一小把肚丝放进烧开的水里,再淋上油辣子、盐、醋和胡椒面,盛碗后撒上一小撮葱花,寒冷的冬天,从外面回家,一碗肚丝汤下肚,嚼着馨香劲道的肚丝,鼻尖微微冒汗,全身都会变得暖和起来。
......
二十多年时光流转,时常盼着能在梦中与母亲相见,可这渺小的希望却往往成空,可叹可恨!最近老家的村子因城市改造也即将消失无踪了,记忆中的许多场景也终将只能留存记忆了。
成长的过程如碎片般不时在心中翻腾,有时突然想起母亲曾做过的某道饭菜,等按照记忆中的样子如法炮制,却总是找不到曾经的味道,心中只能平添一道惆怅。小时候环境应该是艰困的,可因为有母亲,有母亲的爱,当时竟丝毫不觉那种艰困,那微不足道的食物里满含的母爱,让我的童年富足而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