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是一个湮没在历史烟尘中的村落,一个时间胶囊。它有生命,也随岁月进化,它的红男绿女生老病死在另一个维度的万丈红尘里。外面的人寿终正寝方得入,里面的人投胎转世方可出。
断案
殷墟乡殷墟村村长兼支书灶生正要吃早饭,堂屋里闯进两个人,一看,是村民禾生,身后跟着老婆春草。
老子吃个饭都吃不成,你狗日的,一早跑来报丧,啊是的?”灶生骂。
村长,”春草嚷,“狗日的土生偷了我家猪娃,找他说理,他要打人!”
村长,你要给我们作主!”禾生叫。
你咋知道,就是你家猪娃?”灶生一肚子火,昂脸犟脖问。
我家猪娃小时候给老鼠咬过,左耳朵缺一块,烧成灰我都不得认错!”春草嚷。
灶生不响。划拉两口饭,嚼了半根咸菜,说,“禾生,你叫上富贵,开现场会!”
富贵是村治保主任。
开现场会,是村长灶生的发明,村民之间有纠纷,就叫上村干到村民家现场办公,有现场断公道的意思。
土生家围了一圈人看热闹。
土生蛮横,不叫禾生公婆俩进门。
灶生推开土生,猪圈里瞄一眼那猪娃,果然左耳朵上缺一块。灶生心里有数了。
他叫土生进屋。土生不敢跟他搞,进了屋。
你个小狗日的!敢明目张胆偷东西!”灶生骂。
哪讲我偷的?他讲猪是他的就是他的?猪娃不是他家娃,你叫猪叫他一声爸,叫得出来,他就牵走!”土生犟嘴。
你小狗日的跟我犟,是吧?”灶生说,“他家猪娃有记号!现在跟我承认,万事我担,不讲,老子断出来,你小狗日的吃不了兜着走!没手段,老子这个村长不如给你狗日的当!”
土生梗脖子,不响。
不讲是吧?!”灶生喝。
土生不响。
富贵,你来!”灶生对外面喝。富贵进来。
你把村规讲一下。”灶生说富贵。
村规二十三,偷盗者,除赔偿被盗损失外,罚款一千。村规二十七,诬告者,当众赔礼认错外罚款一千。”富贵好记性。
你叫人弄两盆泔水,让他们两家轮流吆猪”灶生说富贵,“搞好叫我。”
土生一听,慌了,比听到村规还慌。谁养大的猪,听惯主人吆喝,这当面锣一敲准露陷。
好好好,老子”土生刚说到这,灶生一声断喝,“你小狗日的,称谁老子?!”从来,他都是当别人老子惯了的,还不习惯别人当他老子。
好好好,”土生说,语气还不认怂,“我不跟狗日的俩公婆计较!吃一把亏,就当我做好事,送儿子把狗日的公婆俩养老!”
灶生心里暗笑,想你土生二流子一个,不惹急人,谁愿跟你犯难?就冲这一条,老子也断你是偷。
转出门,对大家却说,“我问了,就是误会,猪娃跑来土生家,土生个狗日的从来就不干家事的,你们都知道的,他就以为是他家的。也就是猪娃,要是哪天跑错个大姑娘进来,你狗日的也当是你家的睡?你老婆不骟你***你找我!”
村民哄笑。土生也笑,心里感激灶生不揭盖。
土生和春草欢天喜地抱猪娃家去,对灶生满心感激,心说村里得亏有灶生镇着,不然怕搞不赢土生这小狗日的。
招待
这天,灶生在自家地里锄草,文书有财跑来说,乡长来了。
灶生一边扛锄头,一边指派有财买烟酒、割大肉,“那个,”灶生说,“中午叫上桂香。”
乡长来,无非例巡,问问粮产,公粮、提留一等子事。
逗留到饭点,鸡鸭鱼肉铺排开来,村长灶生,副村长水根,文书有财,治保主任富贵,妇女主任桂香,会计进宝,计生专干秋菊作陪。因为灶生和水根分别兼着村党支部正副书记,所以,是村两委齐聚一堂的局面,显得对乡长恭敬和格外重视。
酒罢,村委会里摆了牌桌,陪乡长打牌。四个人打,一圈人看。打着打着,乡长说酒上头了,得靠靠,下了场。换人顶他,四个人打,一圈人看。看着看着,桂香不在了。
下晚,乡长临走前,灶生一边往他的车把子上挂烟酒,一边提村里困难补助的事。乡长说,“***个老鬼,老子就知道你狗日的不好日弄,等着,等着,你等着!”灶生搔头呵呵呵干笑,心下却疑惑,不知道乡长的“等着”是福是祸。
好在,不久灶生等来了结果,不是祸,是乡里拨给村里的困难补助。
外号
副村长兼支部副书记水根拎着烟酒找来,商量给内侄弄个生活做,说这个内侄“要本事没得,心比天还高,非要进村委弄个差。要不是老婆逼得我没法想,也不找你!”
听了这话,灶生不响。
水根也不响,闷着抽烟,他知道这事有难度。编制在那儿、规定在那儿,都是摆明的事,你进别人就得退,谁退?谁也不是省油的灯,谁也不是随便就退得的人!
还是灶生有点子,说水根,“这样,你叫齐人开个会。”
水根插嘴问,“是村委,还是两委会?”
灶生明白水根的意思,开村委会,会议内容不代表党组意见;开两委会,是党组精神指导会议思路、走向,这是有区别的。虽说他俩是村委会正副主任兼着支部正副书记,好像不必在意几委的含义,但对会议性质的确定,会议议题的引导,对其他参会人员,这个强调就有用意了。
这种事情,还是两委会保险点。就叫你那个内侄,给富贵帮把手,当个治保主任助理!算在村委班子里面!”灶生说
水根千恩万谢走了。
转天,村委会贴出告示,说,“近一时期,村风不正,邪气抬头,为使村民能够安居乐业,经村党委、村委会研究,决定增设治保主任助理一名,以加强治安管理,保障一方平安”云云。
渐渐地,除了村长,像副村长,文书,妇女主任,会计,计生专干都配备了助理。村委委员由原来的七人,扩编成十三人。外村人因此不再叫他们为殷墟村,而叫成殷十三村。
沉塘
会计进宝出事了。他耍钱,养小,挪空了村里的公款,准备逃跑时被抓住了。而且,经查账,发现每年的提留款都对不上。
灶生很生气,这进宝是他的叔伯兄弟,原以为有这个关系,才好放心,不然,灶生不能让他坐这个位置。
富贵,”灶生踢一脚绑着的进宝,喊,“村规怎么说?”
村长,”富贵说,“村规九,居要职私吞公款且数额巨大者,与害命同论,处以沉塘。”
一听沉塘,进宝狂呼乱叫,“提留款不是我拿的,我没全拿啊,我……”不等他再说,灶生一块抹布一把塞进他嘴里,一脚又踹倒了他。
副村长水根过来拉拉灶生衣角,两人退到一边,水根说,“村长,依我看,这事不能全按村规处理!”
灶生心里此时正犯难,秉公执法吧,对得起村民,却对不住自己堂叔也就是进宝他爸,让老人家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合法了就难合情理,想合情理却绕不过法去,两难啊!
听水根这么一说,立时问,“你怎么个说法?”
水根说,“我们村,人和人都是根连着根,牵一筋会扯其脉,伤一人也许伤一伙,此一。其二,开了动重典的先例,你我大家再遇事,往后恐怕就没有了回转余地啦……”
水根的提醒,让灶生灵醒过来,他长叹一声,“你说得对,做人,还是要给人留得余地的好!那,按你说,留他一命?”
留他一命!”水根说。
进宝!”灶生喝道,“你个狗日的死有余辜!”
进宝吓得翻滚着想靠近求饶,一边呜呜咽咽哀嚎。
进宝!”灶生再喝,“要不是水根支书为你求情,今天就沉你的塘!老子可以饶你狗命,但从今往后,胆敢乱说乱动,老子就沉了你!你听到没有?”
进宝的表情是感恩戴德和着千恩万谢,忠诚不渝以死相报的。
进宝以囚替死,退陪侵吞公款,罚款三千外,被判终身监禁,不准保释,关进牛棚,交由村饲养员看管。
当地民情,收入低微,一千已是巨额,何况是退陪加罚款!可怜进宝老父亲,变卖了祖宅才勉强替子偿债。
最后,村会计一职由灶生表侄继任。
舆情
村里,村民小组一组里,几个青皮后生,闲来无事,弄了个油印小报,起了报名,编了期号,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村里的名人逸事,外村的趣闻八卦无一不写。
最最吸引人的,莫过于村里村外的民歌皇后啦,民乐新秀啦,舞蹈才子啦,戏剧佳人啦人等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的新闻,留给他们的都是特稿、专栏。
因为贴近生活,通俗朴实,可读性强,倒也引来拥趸。行情也从开始的赠送,到后来一毛钱一份地零售、订阅了。
村民二组里,也有几个青皮后生,眼看着一组的后生们出了名发了财,眼红了,也想着弄一份什么报。
他们却是有思想的一伙人,认为报纸就要直面现实,扬长揭短,娱乐大众可以是一种潮流,但不该是文化阵地的主流。更不应该是办报纸的真谛。
所以,他们的报纸一出刊,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治安主任富贵的助理拿着报纸找到富贵,富贵看了,立马去找灶生。灶生看了,大发雷霆,“几个毛娃子啊是要反天了?!敢跟老子叫板了?!要老子公开账目,公开村务?要老子澄清提留款越收越多,困难补助的去向和处理进宝的内情详情?!去他妈的!封!封!一帮贼娃子,不知道毛啊长全了,就敢张口龇牙了!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富贵,给老子封了它!”
富贵诺诺连声,带着助理飞跑而去。
旋即,灶生安排副村长水根代表组织,逐一找家长谈话,就各家孩子的危险思想、不从正道的可怕苗头进行了深入批判,并且要求家长们做出保证,严厉督导孩子们停止办报,全力在孩子们滑向深渊前挽救他们……
这是殷墟村多年未遇的严重事件。看过二组报纸的村民们,隐隐约约觉得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道理,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存在,好像他们的生活中是有一些不对头的地方,但是哪里不对头又说不出来,毕竟祖先就是一辈一辈这么过下来的,村长也是一代一代这么当下来的,没有这份报纸这么一搅,还真没想到过一些问题……
想起这事,灶生也觉得有些不安。尽管几个毛娃子所为,有如蚍蜉撼树,但是民智不可启这话虽然他说不出来,但是,这话所表达的意思他领会得通。
繁荣
灶生说水根,“一组的报纸你看过没得?”
水根说,“怎么?也要封了?那我叫富贵去办!”
灶生说,“不光不要封,还要好好搞!”
水根不解。
我想,村里私下资助他们一点,叫他们搞好点,搞大点,搞热闹点!”
水根不解。
我看了,他们搞的什么皇后才子的东西,很有趣很吸引人啊!我建议,干脆委托他们,由他们出面,办办民歌比赛舞蹈大赛什么的,丰富丰富大家的业余生活,是好事,大家脑子占满了,就不会没事干了瞎想、瞎起哄了!二组的事要引以为戒啊!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