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颇负盛名的小茶馆,说它颇负盛名倒不是因为这里的茶有多好喝,主要是这里有个会说书的梁老爷子,据说这老爷子是饱读经书,上至天文下达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年轻时曾在军队为将,但不知是何缘故,竟辞官而返,众人纷纷猜测是因这老爷子身上书生气太重,不宜为将,幸而老爷子生性豁达,便在这小小茶馆之中安顿下来,以说书为生。但老爷子胸中自有丘壑,一张口便吸引了许多看客,为这茶馆增色不少。
正值隆冬,大雪纷飞,农活大都已忙完,所以这小茶馆几乎人满为患,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各种姿势都有。人们吃着花生、瓜子,喝着茶,一如既往的等着梁老爷子出现在讲台上,但不料老爷子没来,倒来了一个年轻人,身着狐裘,身子瘦削,面目白净,活脱脱一个病秧子模样,倒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些许锐气,众人看他年龄不过三十,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
“小子,梁老先生为何没来?”一看客急不可耐的道。
只见那年轻人双手抱拳,四下一拜,道:“各位,实在对不住了,昨日恩师偶感风寒,特叫晚辈代他出面。”
“恩师?你竟是梁老先生的弟子,我们听了先生这么多年书,为何从没听先生提起过?你莫不是哄骗我等吧?”有人惊讶的说道。
“客官说笑了,就算给晚辈十个胆子,也万万不敢冒充先生的弟子的”,说着,只见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宣纸,朝着人群打了开来:“各位请看。”
只见上面写着八个字:此乃吾徒,诸位放心。这八字行笔随意,意境洒脱,一看便知其主人定为潇洒不羁之辈,只是细看下去这八字有多处衔接不顺,不知其主人在写下这八字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众人一看宣纸上的字迹便已信了这年轻人大半,因为梁老爷子的风格向来潇洒随意,不拘泥于尘世俗礼,不然也不会甘心在这小茶馆中说书度日,正因如此,他讲出来的故事人们才更愿意去听。
既然相信了这个年轻人,众人便不再废话,赶紧问道:“那今天你打算讲什么呢?”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没有丝毫迟疑道:“就讲那场定国战役——王陈之战吧。”
众人一听,登时拍手称赞,情绪热烈,连几个妇人都激动的脸色微红。造成这样的原因一共有两个:一来这是梁老爷子的成名之讲,那一讲甚至惊动了皇上,那时皇上在台下蹙眉而坐,一语不发,看着尚还是年轻人的梁老爷子唾沫横飞,末了,说了一句“好”,一个字奠定了梁老爷子这帝都名嘴的称号,只是自那之后老先生竟再没讲过这段故事,但此后众人纷纷效仿,虽然学不到神韵,但总算有几分样子,几乎帝都每位说书先生都会隔三差五说它一遍;二来便是这场战役之出名,称它为定国之战一点都不夸张,特别是在此战中立下赫赫功劳的陈将军,更是人们膜拜的对象,少年男儿无不以陈将军为榜样,闺中女子更是以他为目标为自己选夫,当时还有首歌这样唱道“陈将军,八尺汉,顶天立地真男儿;破王陈,平国乱,直叫小伙羡、姑娘念”,但奈何天公不作美,战争虽平,将军却也埋骨于王陈镇了。
“砰”只见年轻人拿起惊堂木往桌上一拍,道:“各位,话说这帝都未建、前朝未灭之时,普天之下哀鸿遍野,那真叫一个末日景象啊,前朝皇帝昏庸无能,致使天下百姓食不足、寝不安,迫于生计不得不起兵而反。当时,周皇尚为一衙门小卒,看天下生灵涂炭,于心不忍,歃血立誓‘定建一朗朗乾坤’,周皇雄才大略,不到三年便拥兵二十余万,除了本来便是皇亲国戚的赵家军屯兵三十余万于王陈以外,当属周皇最盛,当时天下两分,一半姓赵,一半姓周,周皇不愿世上再多苦难,便想与赵军分而食之,可赵军仗着势盛,不愿分羹,便派兵南下攻周,但周皇胸有乾坤,占着地利,数次大败赵军,这时陈将军已初露头角,他深谙兵法,多次进言献策,并几次生擒敌方将领,深得周皇信赖,赵军见事不可为,举兵回北,但此时周皇气势正盛,不顾陈将军劝阻追击残军,残军只好退回王陈镇,死守不出。这王陈镇地势奇高,易守难攻,双方竟僵持了一月有余,适时,正是这样一个隆冬时节,带的粮食已经快要吃完,无奈之下周皇只好下令返回,但赵军岂会轻易放过他们,竟打起了骚扰战术,不让他们返回,企图把周军困死在那,周皇无奈悔恨之际,将军站了出来,说‘臣有一计’,便说与了周皇,周皇听了大惊,连道不愿,当时将军只说了四个字,大家知道是哪四字吗?”
只听众人和声激昂道:“臣愿赴死。”
年轻人笑道:“便是这四字了,当时将军率几十人埋伏四周,待得城门刚一开启,便忽的冲上,几十人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城下,下一刻他们便手拿兵器站在了城门处,远方想起了进攻的号角,赵军慌了,想关上城门,可已经来不及了,几十个人一个个的倒下,倒下的人被即将关上的城门挤住,挤住的人已经不成人形,可他们还是阻挡了城门的关闭,铁骑跨过了他们的身体,这一仗,终是胜了。”
“好。”众人拍手叫好,一片沸腾。
在茶馆人声鼎沸之时,人们都没有听到在讲台后面屋里却传出了一声苍老的叹息,细细听去,这叹息声竟饱含了无尽的苍凉与无奈,仿佛跨过了时光,又消逝在了时光里,尘封的历史将要揭开它真正的面目,可是否有人不愿意我说与你听?
皇宫,御书房。
书房里有两人,一个为身着龙袍的威严男子,坐于龙椅之上,正是当今皇上周天子,只见他面色平静,手上拿着一本书,看样子正在读,而他身前却跪着一劲装男子。
“如何?”周皇虽然仍看着书,却淡淡问道。
“今日城内共有四处在说王陈之战,其他三处没有异常,只是梁老先生那处……”那人说着说着却迟疑起来。
“梁老先生?你说的是那个帝都名嘴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向来不会乱说,今日是怎么了。”周皇仍没有抬头。
“今日不是他讲的,换了一个年轻人,言语之中对皇上多有不敬,而且他有点像是当年跑丢的那个孩子。”那人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仿佛说到了一些不该说的东西。
“什么!”周皇猛的
把书扔到了桌子上,平静的脸上首次出现了惊慌神色,半晌,他叹了口气,仿佛疲倦了一般,终于平静下来,缓缓说道:“带我去看看。”
茶馆内。众人激情过后,终于安静了下来,与刚才一相比较,竟显得苍凉了许多,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声:“将军死的真是悲壮啊!”
此话一出,气氛更悲,众人不愿被气氛所扰,纷纷起身欲走,却不料那年轻人竟轻轻说道:“谁说将军死了?”一语如石破天惊,登时震得众人僵在原地。
半晌,众人缓过神来,疑道:“将军没死?”
年轻人一笑:“说死也是死了,却不是死在城门一战,当时虽然将军冲锋在前,身上多处受创,垂垂死矣,但众军士感念将军恩德,弥留之际将他挤向一旁,避过了赵军的多数突刺和周军的铁蹄,活了下来。”
众人仍疑:“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编造出来的。”
年轻人毫不在意众人质疑,仍笑道:“诸位稍安,先不论其真假,你们看外面风雪愈发大了,就权当听个故事,打发一下时间也是好的,是吧?”
众人将信将疑的坐了回去,又听年轻人道:“书接上段,周军大败了赵军,占领了王陈镇,可周军已在外面挨饿受冻一月有余,受罪无数,就像是为了报复一样,进城之后烧杀抢掠,像是山里的野兽,完全丧失了人性……”
“小子你胡说什么,王陈镇的百姓是赵王下令杀的,岂容你红口白牙在这编造。”众人大惊,怒道。
年轻人不怒反喜:“那赵王为何要杀自己的百姓呢?”
“当然是不想把百姓留给吾皇啊。”众人又辩解道。
年轻人哈哈一笑:“原来赵王是早就知道自己会输啊。”
众人哑口无言,谁都知道当时赵军优势之大,要不是陈将军那次奇袭,现在的天下姓赵也说不定,他又怎会在快要胜利的时候杀自己的百姓呢?可周皇向来以德治国,又怎会允许屠城这种事发生呢?众人面面相觑,转而纷纷望向那个讲台上的年轻人。
年轻人看着众人,接着道:“当时陈将军看众将士如同疯狗一般到处杀人放火,拖着重伤的身子,找到了周皇,恳求他饶过全城百姓。”说道这里,年轻人声音一顿,仰头叹道:“真是天意弄人啊,若不是他,城内百姓也不会如草芥一般被屠戮,可他现在又要向周皇替全城百姓求情,这天下的造化真是神秘奇幻啊!”
众人不服年轻人的理论,驳斥道:“陈将军是个英雄,你不能如此污蔑他。”
年轻人缓缓低下头来,眼睛仿佛还在迷离着,喃喃道:“天下之大,谁敢称英雄二字呢?”说罢,苦笑一声,道:“是了,他是你们的英雄。”说完之后他竟又停顿了下来,说起来,这还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不在状态。只见他脸色变了好几次,终于他不再笑了,脸色平静,无喜无悲,声音却显得有些低沉:“当时陈将军恳求周皇,可周皇却拒绝了,陈将军据理力争,竭力恳求,但周皇不为所动,将军无计可施,破口大骂:‘奉你多载,满口仁义,竟不知原是虚情假意之徒,我陈某有眼无珠,认贼为君,当真是死不瞑目’,周皇听他所言,勃然大怒,吼道:‘众将士听令……’”
众人大惊,有人甚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原来这最后五字竟被年轻人吼了出来,只见他双眼圆睁,脸上隐现痛苦之意,但终究还是说出了最后一字:“杀。”
这“杀”字轻而无力,却吓得众人又一激灵,原来这声音竟是从三处传出,除了年轻人那处,门口还有一处,声音显得雄浑阴沉,后屋也有一处,声音显得苍老悲凉。
只见梁老爷子缓缓从后屋走出,站到了讲台之上,看向门口,众人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纷纷看向门口,只见门口进来一人,虎背熊腰,威严万状,只是看一眼,就仿佛可以被他震服,真正让众人战战兢兢的是,他,身着龙袍。
众人纷纷下跪,连道万岁,但周皇不为所动,看着梁老爷子:“你早就知道了?”
梁老爷子微一摇头:“只是猜测而已。”
周皇疑道:“当年为什么不说?”
梁老爷子双目直视周皇:“因为你来了。”
周皇疑道:“现在为什么又说了?”
梁老爷子看了年轻人一眼:“因为他来了。”
周皇依旧脸色平静:“其实你当年做的就很好。”
梁老爷子苦笑道:“我当年做错了。”
周皇又道:“那为何不一错再错下去,这样不是很好吗?”
“对活着的人自然是好的,可对死去的人呢?”
“看来你准备好了?”
“是的,我准备好了。”
周皇一瞥年轻人:“那为什么要拉上他呢?”
梁老爷子正要回话,忽然那年轻人竟展颜一笑,接道:“是我拉上的他。”
周皇一挑眉,诧异的道:“想当个青史留名的英雄?”
年轻人一抱拳,态度却并不那么恭敬:“哪敢,世上哪个人敢在皇帝老子面前称英雄。”
周皇竟似笑了一下,道:“你若一直藏着,我不一定找的到你,何苦呢?”
年轻人一指梁老爷子,戏谑道:“那人死了,我没处报仇,只能拉这个老不死的下水,这可是他当年最器重的副将,只是太书生气了,不然也算半个英雄。”
梁老爷子听了这话竟不反驳也不生气,只是苦笑摇头。
周皇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们两个,末了,周皇转身离去,待得快要出门时留下一个杀意凛然的字:“杀。”
那两人也未曾说话,只是看着满屋惶恐跪着的人,叹息一声,脸上早已变成一片死寂的平静,平静中又透出一股难掩的痛楚和绝望。做错了吗?不知道了。
茶馆中一下纷乱起来,一会又平静下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那轻轻的叹息,像跨越了时光又消逝在了时光里,只留下了浅浅的不易发觉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