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清明,在乡下老家的阳台上,我捧着一张小纸条,禁不住热泪盈眶。
这张小纸条,粘贴在三叔一张半身戎装照的背面。
照片上的三叔,身着55式冬军装,头戴皮毛军帽,着反毛领军大衣,英姿飒飒。
装着三叔这张戎装照的相框一直挂在祖母的老屋里,即使祖母在千禧年去世后也如此。几年前,老屋塌了一角,相框被砸碎了,父亲将其中的照片都收拾在了一起。
去年清明得闲,又想起三叔,我便捧出了那个藏有三叔遗物的小木盒,拿起三叔那张戎装照时,意外地发现了这张纸条。
纸条上用漂亮的变体隶书写着:“上海江湾公墓第十三行第十穴,陆上其烈士墓。”
上海江湾公墓肯定早已不复存在,但有了这原始资料,我找到三叔的希望将会大增。
二
1962年7月22日深夜,上海。
突然远处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紧接着一声巨雷打破了城市的静谧,暴风骤雨随之而来……
坐落在原大场区的上海警备区军械修理所中,一个矫健的身影冲入雷雨中,赴向小山坡上的简易岗亭。
岗亭上值班站岗的战士已全身湿透,身为班长的三叔替下他,把雨衣塞给他,让其回营房换衣休息。
就在那战士回营房不久,一阵罪恶的雷电击中了岗亭……
那年,三叔二十三,风华正茂。
当初三叔原在义乌师范就读,因祖母生病、家中经济困难,肄业到原东阳画水紫微小学代课,1959年12月响应国家号召应征入伍,1960年3月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修械技工学校,在校学习期间因表现突出被评上了“五好战士”,1961年2月一毕业,就在上海警备区军械修理所担任了班长,而且牺牲前即将升职,若天假其寿,必定前途远大。
三
几天后,伯父去了趟上海,带回了一个小木盒。
小木盒里,是三叔和战友、同学的照片,还有毕业证书、荣誉证书和肩章、帽徽……
一见到木盒,一家人都痛哭流涕,唯有祖父一言不发,此后他,该吃吃,该睡睡。
父亲兄弟四人,无论品貌还是才智,都是三叔第一,祖父自是对三叔寄予厚望,三叔的牺牲,对他打击之大可想而知。但男儿有泪不轻弹,祖父性格刚强,三叔牺牲后他沉默寡言的表现,一时也并无人觉得异常。
一晃几月,秋后农闲,四邻八乡,这村那庄,你方唱罢我登场,社戏不断。
村前往南是一大片田野,田野尽处小山连绵,翻过其间一道山梁,山脚画水蜿蜒向西,溪南岸依山傍水的村子,便是溪南。
有天下午祖父到溪南看戏,一直到天黑也没回。
祖母去打听回来的人,有人说看见祖父过了溪桥回来了,有人又说看见他又过了溪桥回去了看夜戏了。
父亲赶去找,祖父在溪桥上彷徨,说三叔和他同来看戏,不见了。
那天下午的戏,唱《金沙滩》……
直至此时,家人才知道,因为哀伤过度,祖父已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
次年,原本身强体健的祖父即郁郁而终。
四
五十二年前的一天,一群穿着绿军装带着红袖章的红卫兵,气势汹汹来找祖母,要她交出四叔。
四叔在一所农业中学教书,兢兢业业,诲人不倦,被推荐为文化大革命进京串联代表,临行前一日,突然学校里贴满了揭发、批判他的大字报,连他的蚊帐上也被贴上了:有说他社会关系复杂,伪装红五类、伪装革命,混入教师队伍;有说他宣扬“只有红没有专,原子弹搞不出来”,是抗拒毛泽东思想,散播资本主义毒素;有说他对学习好的四类分子子女也进行培养,是阶级立场不稳,树四类分子威风,灭贫下中农的志气……有个学校领导更是无所不用其极,竟然不惜自污污人,无中生有地诬告四叔强奸了他通过关系安排进学校当炊事员的妻子。
四叔不堪其扰,放弃进京并离开学校,去投奔了在江西做工的表哥。
但有人还不肯善罢甘休,竟然鼓动那些年轻学生上门来揪斗四叔。
祖母不怒自威,拦住了欲闯进她老屋的红卫兵,她搬来一条长板凳,让领头的上去将“烈属光荣”门匾先摘下代为来交还政府,家里就随便他们搜。
看到“烈属光荣”的牌匾,这些红卫兵相视一眼,悄然而退了。
在那运动一个接一个的年代,农村更是淹没在运动的洪流中,心直口快的父亲多有得罪人之处,也是赖于有个烈士兄弟才免了被别人构陷。
三叔的牺牲,带来了我家的巨大变故,使祖父不能终其天年,但也给家人带来了荣光和骄傲,并让家人在历次运动中能有惊无险。三叔不啻是我家的守护神。
五
四十多年前,每天放学,我几乎都会特地绕到祖母住的小院子,和祖母打声招呼再回家。仰望祖母老屋门口上方的“烈属光荣”牌匾,心里的自豪感就会油然而生。
我的童年是个崇尚英雄的时代,邱少云、黄继光、董存瑞、雷锋等等,少年英雄有雨来、小兵张嘎、送鸡毛信的海娃、草原英雄小姐妹等,个个故事,孩子们都耳熟能详。
那时的孩子都有一个从军梦,爱玩打仗。折几根柳条编个野战帽,拿上木头削的刀和黄泥捏的手枪,呼啦啦地,一阵孩子就在山坡野地拉开了阵仗。因为有三叔,玩伴自然都推我当头。
很久一段时间,我幻想着三叔并没牺牲,三叔那么优秀,肯定是被抽调去做极其重要而须隐姓埋名的秘密工作。
有一年年底,邻居兰芳家突然来了个解放军,后来才知是她参军的哥哥退伍回来了,也许他从军时我太小不记事,因此压根不知道她有个解放军哥哥。
这件事曾经一度让我更坚信三叔并没牺牲。即使成年后,我都有点不愿承认自己当初是异想天开。而我为何会产生这种幻想,一则因自己年少幼稚,另则是大人们说不出三叔牺牲的确切经过和安葬地址。
随着世界和平形势的转变,我国开始了大规模裁军,后来冷战时期也结束了,可奇迹并没出现,三叔没回来。
已参加工作的我暗暗下了决心:将来有机会到上海,我定要找到三叔,亲临一祭。
二十多年来,我曾数次出差到沪,但因大上海日异月殊变化极大,不知三叔安眠确切地址的我,回回只得抱憾而归。
六
回城后,我通过网上搜索,找到了与江湾最近的宝山烈士陵园电话,联系上了陵园管理处的一位刘姓年轻同志,其问询了年长的同事和上级,均不知江湾公墓变迁的具体情况,后来他热心地帮我从中华英烈网上查到了三叔,可惜上面也没记载安葬地。
去年4月11日,万般无奈的我向上海民政局提交了网上信访材料,表达了要求查明三叔墓穴以亲临一祭的愿望。很快,4月16日我收到上海民政局邮件回复: 您的来信正在处理中,请耐心等待。但我心里还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5月8日,我接到东阳市民政局周同志电话,称三叔已找到,且上海民政局已与浙江省民政厅进行了对接,如我们愿意可将三叔骨灰移回安置在东阳市烈士陵园。接到电话我激动不已,能将三叔骨灰移回东阳,更是喜出望外。无论我父亲和伯父,还是姑妈,对此都求之不得。曾去处理三叔后事的伯父说,当初也考虑过将三叔带回家乡,让其魂归故里,但时值盛夏,当时交通条件又差,所以无法如愿,为此他一直深感遗憾。
5月22日,我在东阳市民政局周、王两同志的陪同下,从义乌乘高铁到上海虹桥,并在虹桥站会合了省厅领导徐处,由龙华烈士陵园陈主任带人接至陵园,从该园的8厅35室9号请出了三叔,次日上午十点多赶回东阳,与早已等候在烈士陵园的亲人们一起,为三叔骨灰举行了简单的安放仪式。
感谢互联网时代,感谢上海民政局、省民政厅、东阳市民政局的领导,使我三叔在时隔近一甲子后,终于能在故乡的土地中安息,也可告慰其和祖父母的在天之灵了。
七
1958年冬,父亲被招到水电十二局工作,在义乌等其他几县工人一齐出发,趁闲去义乌师范看三叔,在绕着风景秀丽的绣湖晨练的学生队伍中,父亲一下就发现了三叔,但他们只在绣湖边聊了一小会。临别,父亲看天气冷,就摘下自己的帽子戴到了三叔头上。此后父亲就再也没见过三叔,想不到绣湖一别,竟成永诀,每忆及此,父亲必泪眼朦胧。
有记忆起,每逢清明冬至,父亲家祭时,必先焚香向北鞠躬三拜,先请三叔,再请列祖列宗,以虑其路远。而今再不必多此一举了。
八
转眼又是清明,亲临三叔墓前献上鲜花之时,谨以此文同表缅怀之情。
本文作于2019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