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房

资产上亿的高总最近很心烦,他在老家的二弟不时地打电话催他回老家,商量一下扒掉老宅盖新房子的事情。 他不想理睬二弟,但是二弟锲而不舍地打电话,他终于被说烦了,问二弟盖新房需要多少钱,二弟说六七十万吧。他提高了声音:六七十万?你当大风每天给我刮钱来、还是当我是印钞机?

二弟说:你不要生气,快六十岁的人了,要注意身体。我就是想盖个小洋楼,方便你们回来住,也给高家人争口气。你每年都回来两三次,尤其是爸妈祭日时……他没等二弟说完高总就挂断了电话,他最怕听到爸妈祭日这句话,这是他永远的痛。

他妈六十岁那年得脑血栓瘫痪了,他爸身体虽好,但是一辈子在地里忙活,回到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油瓶子倒了都不扶,怎么伺候他妈?六个孩子围坐在小时候睡觉的炕上,商量怎么照顾他妈的事情,他爸坐在炕头的饭桌旁抽烟。

高总打破了沉默,提出爸妈一起轮流到六个子女家住,每家一年或半年……其实,高总心里是虚的,他住在省城,距离老家几百公里,把爸妈接回家,媳妇这道关就过不去。

高总进城当了老板之后,亲戚们有个大事小情都要找他。他媳妇虽然也是农村人,但是进城之后在亲戚面前俨然比城里人还城里人,尤其是对高总家的亲戚。亲戚在时一脸严肃,亲戚走后,不仅要把亲戚们坐过的沙发罩子立刻撤掉,嘱咐保姆用消毒水洗两遍,洗干净他们穿过的拖鞋单独放好以备再来亲戚穿,还把亲戚们用过的碗筷扔掉;若是高总的亲戚来省城看病,不要说病人,就是病人家属都不能进家门,给点钱直接打发去旅馆住到饭店吃,钱呢,要当着她的面给,不能给多了。高总暗叹做人难,不得不背着老婆再偷偷地给亲戚拿出一笔钱……

妈现在生活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如果接回自己家那日子……他不敢想下去,但是他必须这样说,因为他是长子。他的提议刚出口,他爸第一个反对:我不去你家,城里我住不惯。我也不去女儿家,我有儿子,轮也轮不到女儿家。

大姐说,你不去大弟家,就不是四个儿子轮流了……老头儿不说话。二姐说既然不去大弟家,就从二弟家开始轮着住,大哥出钱吧……四弟说:我家也在城里,爸也是住不惯的……老头儿看了四儿子一眼垂下头。四弟接着说:我也不能和大哥比,大哥是老板,我就是个打工的,钱,我也没有,要不大哥你替我出?高总真想抬起脚把这个不争气的弟弟踹翻在地,不由想起他妈骂他们的话:老天不长眼,活得劲儿劲儿的,怎么不替那些好人死了!

四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十几岁时就不肯读书投奔了高总。高总那时还在别人手下做事,安排他在自己管理的小仓库收发货物。

没多久仓库总管找到高总,说四弟偷仓库的东西卖,开始只是小东小西,总管就没有向高总汇报,后来用车拉货物却收不回货款。高总上火:管吃管住一个月拿几百块钱,还监守自盗!唉,自己的弟弟,忍了吧。

换个工作,不让他接触钱和货物,跟着手下人去跑业务,不到一年,四弟身边的一个年轻人悄悄地找到他,红着脸拿出一堆纸条,是四弟写的借条。他拿过借条一算,两千多。年轻人说:高总,我不是催您还钱,主要是我确实没钱再借给他才来找您……高总把四弟身边的人找来一问,四弟向每个人都借过钱,拢在一起已经小两万了。

高总叫来四弟问钱的去处,赌钱输了……高总气得当时给了他两耳光。替四弟把债还了,送他去驾校学习,和自己的老总说让四弟给自己开车,这样就能看着他。老总同意了。

车,四弟会开了,可是又多了个毛病——喝酒。有时自己晚上要出去应酬,四弟中午喝的酒还没醒,他只能打车去。更有甚者,四弟时不时会开车出去,醉驾而归,幸好那时没有查酒驾的,他不是把自己的车子刮了,就是把别人的车蹭了追尾了……

不知谁通风报信,他爸知道四弟开车的事,把他叫回家一顿训斥,宗旨就是不许让四弟开车,车子刮了蹭了是小事,人命才是大事。

高总实在无奈,看着不到二十岁的弟弟不知如何是好。干脆让他回老家结婚吧,有了老婆可以管管他,再有了孩子他也许会有点责任感。高总跟爸妈说了这意思,希望在家乡给他找个对象,在大城市生活了几年的四弟说什么也不找农村姑娘,更不回农村生活。

就在高总一筹莫展的时候,四弟带了女朋友来见他,女方比四弟大两岁,在酒店当服务员,家里没有男孩子,一个姐姐在外省工作。那时候还不时兴买房子,四弟可以跟着女方父母住。高总想终于去掉这个心病。

他不再用四弟开车,给四弟盘了个烟酒店算是结婚贺礼,高总每年需要大量购买烟酒,还把关系户介绍给四弟,即使没有新的客户,小两口守着这个店,收入也比打工强多了。

此时的高总忙着自立门户,当他还没忙完自己的事情,就听说四弟把烟酒店输给了别人。他找到四弟,四弟理直气壮地说:赌钱场上无父子,我愿赌服输!看着怀孕的四弟妹,高总压住心头的怒火,让四弟带着媳妇回乡下。

半个月不到,他们就回来了,声称四弟媳妇在乡下住不惯,在父亲的压力下高总把四弟召回身边,不安排他做什么具体事,临时开开车、取点资料跑跑腿……四弟的工资让会计直接给四弟媳妇。

四弟媳妇父母受不了小两口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收拾东西去了外省的大女儿家。这时候房子可以买卖了,老两口让小女儿拿出房子价格的一半给她姐姐,房子就过户给小女儿。

高总瞒着老婆拿出了近三万块钱,放出狠话: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以后别再来找我! 过年回家,高总被他爸骂得狗血喷头,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自己的亲弟弟都不管!无论高总怎么争辩,他爸都听不进去,他为四弟做的一切他爸只字不提,说来道去他不管四弟就是不对。

高总一气之下带着老婆孩子直接回了自己的家,没在老家过年。 之后四弟没再来找他,和大姐通电话才知道四弟时常回家从老爷子那蹭钱,自己也找工作,干不了几天不是被老板炒,就是他炒老板……

高总恍然大悟:妈这段时间说身体不好,自己给家里拿了不少钱,不用问是给了四弟!四弟就是不说话,高总也知道,这样的人根本指望不上。

三弟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二弟碰了碰他,他才说:你们决定,怎样我都没意见。高总很瞧不起三弟,认为他又吝啬又自私。三弟是家里六个孩子中唯一一个吃公家饭的人。高中毕业考上师专,毕业分配到镇中教书,对于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高家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可是高家人的观念是: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没人觉得三弟多么了不起。

高总看不惯三弟一条裤子穿到膝盖起包,还带着几乎看不出来的裤线;皮鞋鞋头磨白了,上了鞋油都遮盖不住,鞋跟磨偏了也不舍得扔……

高总早就听说,教数学的三弟工作没几年,业余时间就辅导学生,有了点名气后,学生排着队的请他辅导,十几年了,应该不缺钱,高总不能理解,明明不穷为什么要穿得那么寒酸。

他给儿子开家长会,看到男老师穿得潇洒女老师穿得时尚,忍不住说三弟:你就不能买几套像样的衣服?三弟说:衣服能穿就行,况且我的负担很重。高总知道三弟的岳母住在三弟家,正在读大学的小舅子也是三弟出钱供的,这个三弟就是为他岳丈家生的。

三弟媳妇在幼儿园工作,三弟只有一个女儿,经济条件并不差。高总认为三弟故意穿成这样,免得兄弟姊妹麻烦他。高总一脸鄙夷地看了看不声不响的三弟。

这时,二弟说话了:老话说养儿防老,咱弟兄四个,大哥四弟家在城里,爸说了不愿意去,三弟呢,两口子都有工作,家里还有个老太太,爸妈去也不方便。我和爸都住在村里,我们搬过来和爸妈一起住,本来我和媳妇就是常年照管爸妈这儿的。爸,你看行不?

高总轻轻吐出一口气,向二弟投去赞赏的目光,二弟一直生活在农村,关键时候体现了淳朴的本色。老父亲下地穿鞋,站起身谁也不看就出去了。高总说:那就说说钱怎么拿吧。商量的结果是,生活费由二弟外的三弟兄出,其实就是高总和三弟出钱,因为四弟的钱也由高总出。老两口看病的费用六个子女平摊。

晚上,高总的心情好多了,别人吃完饭下桌,只有他和二弟在喝酒。二弟说:哥,你看爸妈的老房子是不是该翻修一下?你常年在外,你的房子现在空着呢。我们先搬过去,等房子修好了我们再搬回来。高总心里感激二弟,又喝得酒酣耳热,立刻慷慨地说:二弟,你操持,我出钱。让咱爸妈也住回儿子盖的新房子。

第二天早晨醒来,他后悔了,翻修房子,要买砖瓦水泥石子沙子,要请大工小工,还要供大工小工吃饭……这笔钱算下来也要几万,自己是老板,可是让自己拿出这么一笔钱修房子……爸妈年龄都大了,有必要翻修房子么?还有将来新房子给谁呢?再说了,这事还没和媳妇商量…… 他闭着眼睛在被窝里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喝多了,什么都答应!赶快起床洗漱,早饭都没吃就出了门。

就在他关车门的时候,二弟的脸出现在车窗户外:大哥,别忘了昨天晚上说的事,我等你的信儿。他的心一下子沉到脚底,一脚下去,油门“轰”的一声,车子窜了出去。他装作没听见二弟的话,留下一溜尘土,从后视镜里看见二弟站在尘土里冲他挥手。

之后,二弟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联系了砖厂订好了了砖,和麦收回来的大工们商量好了价钱,沙子石子儿都运到家门口了……高总的心就像儿时帮着妈缠麻线,不小心扯乱了线团,怎么理都理不出头绪……二弟的每一个电话都让这团乱麻又蓬松了几圈,他真想如当年那样,拿起剪刀把这团乱麻剪个支离破碎,扔在脚下狠狠地跺几脚。可是,心里的乱麻怎么剪呢?何况二弟那么会说话:村里的人没事就围着沙堆儿扯闲篇儿,眼气得不行,说老大发财不忘本,挣钱还顾着老家……还给爸妈盖新房子真是孝顺……这不是成心给自己戴高帽子么?

高总只能让乱麻在心中缠绕,硬着头皮一百个不情愿地把钱一笔一笔地汇回老家,每次三千五千不等,最后一笔钱是在中秋节前汇过去的,算起来也有六万多了。眼看再有两个月就是春节了,过年必须要回老家的,到现在这事还没和老婆说呢。

高总思前想后,给很少联系的三弟打了电话:知道家里翻修房子么?当然知道。高总咬着后槽牙说:如果说起来,你就说哥几个都出了钱……三弟的笑声有点奇怪:大哥,我不能和你这大老板比,我拿的那点钱在你眼里算不得是钱……高总的矜持立刻没了,他问:你……你拿了多少?三弟说不多,两万。他压住心头的愤怒,故作平静地说:那房子应该修得很漂亮了。三弟说你看了就知道了,我要去上课就挂断了电话。

高总坐不住了,他要回趟老家看看。 进了村子,他让司机慢慢开车,自己顺着土路走回家。到了家门口他愣住了,花了这么多钱,院墙没变化,只是换了个铁门。推开铁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抬头一看有些茫然:这房子怎么像是工地的宿舍。红砖砌成的平顶平房,原来的一道大门变成了五道门,只是中间房子的那道门大一些,每个房门边上有一个窗户。他拉开正中的门,原来的堂屋变成了不大的厅,倚着墙角摆着一张大饭桌,旁边放着一摞凳子,后边是厨房。

这时左边房间里传来他妈的哼哼声和二弟媳妇的说话声:你老就别哼哼了,知道你躺着不舒服,忍着点吧,谁让你得了这病……这么重,翻个身都费劲……高总咳了一声掀起门帘,二弟媳妇回过头:大哥。她的表情有些尴尬,急忙给老太太盖好被子端着水盆出去了。

掀起门帘的一刹那,一股暖烘烘的带着些许骚臭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他不禁举着门帘站住了。这个房间很窄,炕盘得很小,像一张倚墙摆着的单人床。高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适应了房间里的味道,放下门帘走了进去。老太太躺在炕上看着高总,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高总走过去叫了声妈,老太太用力地将头扭向门口,歪着的嘴唇翕动着,虽然声音含糊不清,高总还是看出来老太太在骂人。

高总心里也全是不满:老太太是个病人还训斥她!这时二弟进了门:大哥,回来怎么也不先说一声。高总说我去工地路过顺便来看看。 高总和二弟走进院子,高总说:这房子好别致哟。二弟憨憨地笑着:爸让这样盖。他指着东边的第一间:那间是给四弟的……高总截断他的话:四弟在城里有房子呀。二弟说:爸说给他留一间房子,在外边混不下去了还有个住的地方。第二间是爸住的,爸受不了妈整天哼哼唧唧还有那味道……第四间我和你弟妹住着,你也看到了,里边还有一道门对着妈住的房间,这样方便照顾妈,边上那间是你侄子侄女们住的。再盖一两间只能盖厢房没有地方了。

高总问:花了那么多钱为什么不盖成二楼?二弟一脸苦相:能盖成这样就不错了。不瞒你说,三弟也拿了钱。这钱呢……唉,爸拿了一些给四弟……高总说:盖房子的钱给了四弟?给了多少?二弟说:少说也有两三万吧。盖房子花的钱我都记帐了,拿给你看。高总觉得全身的血都向脑袋涌去:爸也太偏心了!转念一想,也好,要是老婆知道自己给家里拿六七万盖房子,不知道要吵闹多少回。这样的房子看上去确实花不了多少钱。虽然这样想,心里还是不舒服。

他跟着二弟进了房间。 二弟的房间比老太太的房间宽敞多了,是个里外的套间。外间摆放着新的沙发茶几,虽然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货。电视也是新买的,门口还放着一个新的双缸洗衣机。

高总推开里间的门,还是一铺炕,但是炕比较矮,上边架着板子,看上去像床。床上摆着旧柜子,柜子上整齐的放着被子……后墙开了个不小的窗户,光线比老太太的房间亮多了。高总冷冷地说:朝北开这么大个窗户,不怕冷?二弟的脸微微泛红:安的双层窗户,不会冷的。高总问:妈的房间怎么没安后窗户?二弟说:问了妈,妈不要。高总坐在沙发上:你新添了不少东西。二弟说:就是买了个洗衣机,我原来的洗衣机给妈爸洗衣服。妈的裤子一天要洗几次,褥单子也要经常换……

二弟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横格本:你看,花的钱都记在上边了。高总翻开本子,只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如一根根横竖杠子架在一起的字,字的后边是数字,篇篇如是,有七八页之多。高总没心思看,反正钱也花了,看了又能怎样呢?他把本子扔在茶几上。

门开了,老太爷高声大气的嚷嚷着:回来验收房子来了?高总站起身:爸,你这话说得……老爷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你回来正好,我告诉你,你拿回来盖房子的钱我让他给你四弟拿了些,多少来的?一万?两万?总得让你四弟一家人活着吧?你的宅基地房子我也让老四卖了,你是城里人了,不会回来住的,房子放着也是白放着。再说了,你又不缺钱,做大哥的给你弟花点也是应该的。谁让他没本事呢?

高总满肚子委屈却没法说:他没本事就用我挣来的钱?我挣钱容易么?我低三下四的时候谁看到了?老太爷看都不看高总继续说:我知道你不高兴,当初让你带着你四弟,你看看你把他带成什么样了?钱挣不到,本事呢没有。现在……唉,还是你妈好,躺在那睁着两眼什么事都不管,操心的事都扔给我……我眼看着土都埋到脖子了,还要操这份心,不知道前辈子造了什么孽!

老头儿说着“蹭”地站起来出去了。二弟看着高总急忙说:你别往心里去,爸现在见到谁都是一肚子火气。高总长出一口气,提高了声音:还说我不管,我怎么不管了?十几岁就跟着我,管吃管穿管工作,他自己不争气怎么还赖到我头上了?他的房子不是我给买的?他结婚不是我给操办的?二弟关上门:哥,哥,小点声儿,少说几句吧,说了也没用。高总眼里有些潮湿,他转身冲出了房门。 他喊出在饭桌旁坐着的司机,没有理睬二弟媳妇说就要吃饭了,冲出院门坐上车,二弟追了出来:哥,吃了饭再走。高总重重地关上车门说了句开车。一脸茫然的司机发动了汽车,二弟站在车边上敲着窗户,高总冲着司机大喊:开车!车子开动了,他把头靠在椅子背上,闭上了眼睛。

高总最窘迫的时候,为了躲债,过年时他在城乡结合部的小旅馆中独自吃着泡面,给老婆和父母的电话说他陪客户去海南了……那么艰难,他没有流过眼泪。今天,父亲的指责让他觉得太委屈,他想像个孩子那样哭一场。

车子开得很慢,司机小心翼翼地问:高总,我……我们……去哪儿?高总还是仰着头,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吐出两个字:镇中。 到了镇中大门口,高总恢复了常态。车子在三弟身边停下,高总说:去你们这儿最好的饭店。三弟那条膝盖拱着包的裤子让高总皱起了眉头,高总有些后悔,有些憎恨自己的软弱,三弟和自己不亲近,他出去闯世界的时候,三弟才八九岁。自己叫三弟出来是要向三弟诉苦么?把自己的委屈讲给陌生的三弟听?

三弟坚持说下午有课不能喝酒,高总说:你就算是陪着我么,也要喝点。三弟说:教室里五十多个学生等着上课,我喝酒脸就红,你说我怎么面对学生?高总一向瞧不起当老师的三弟,此时他的心境变化了:要是我的员工都有这样的敬业精神……他不再劝三弟喝酒了,自己倒上白酒刚要端起来,三弟拦住了他:哥,先吃菜,不要空腹喝酒。你点了这么多菜,不吃可惜了。

高总说:你多吃,我没叫你媳妇孩子,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三弟给他夹了菜:哥,你是从老家来的吧?三弟一边嚼着肉一边说:你看到新房子,心里不痛快吧,花了那么多钱,盖了那样的房子。你不要埋怨二哥,二哥要听爸的。爸对四弟也是无可奈何。他给高总夹了一块鱼肉:哥,你应该多吃白肉……你觉得自己委屈吧,为家里做了这么多事情,爸还是埋怨你,谁让你是大儿子呢?而且又是有本事的大儿子。二哥没和我说,我也知道盖房子的钱爸拿些给了四弟,爸不好意思直接让你拿钱给四弟,就以盖房子为借口挪用一部分。

高总停止了咀嚼看着三弟,应该说是重新审视三弟,三弟说:哥,你吃呀。你可能觉得二哥也从中捞了好处吧?高总心里一惊,他下意识地看看酒瓶,自己一两酒还没喝完,而且还没说什么呀,怎么这小子都知道……三弟说:妈瘫在炕上,让我接回家我也能做到,但是要说照顾,我做不好。我要工作,我老婆要上班,如果来我家住,我只能花钱请人照顾她,把妈交给一个陌生人。我觉得,花钱雇的人做得再好,也不如自己家人照顾得周到。二哥二嫂是替我们尽做子女的义务,那是花钱买不到的。老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妈瘫在炕上也有快一年了,要是放在你家会怎么样呢?

高总低头喝了一口酒,想起了他掀开门帘闻到的味道,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是呀,放在我家…… 三弟看了看手表:不能再说了,我要去上班了。他看着一桌子没怎么吃的菜,走到门口对服务员说:打包。看着三弟认真地把每盘子菜一点不剩的推进餐盒,高总说再点几个菜带回去吧。三弟说不要,我就是看不得白扔东西,更不要说这么多没怎么吃的菜。有了这些,我们一家子两天都不用做菜了。高总心底的鄙夷刚刚泛起,就被三弟的话压了回去:哥,回去告诉嫂子吧,有些事是瞒不住的。高总觉得脸上一热:你怎么知道我没告诉你嫂子?

高总的妈在炕上瘫了三年去世了。高总想到自己唯一一次给妈换尿布的情景心中就不安。当时二弟媳妇回娘家了,你给妈喂饭,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儿,他急忙掀开被子,那味道让他立刻觉得肠胃翻滚,他急忙冲出房间,在院子里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心里埋怨二弟妹:回什么娘家呀?即使回去也应该等着把妈的屎尿处理了再走么……

高总又想起自己不止一次地给大孙子换尿片,不是这个味道呀,他是笑着面对哭闹不休乱蹬双腿的大孙子……唉,他憋着气进了屋,一手捂着鼻子站了一会儿,才费力地托起他妈的身体抽出尿布,他又跑到院子里一阵干呕,之后回到屋子把尿片撤下来一把扔到垃圾筐里,拿起一块叠得整齐的干净尿布胡乱地擦了擦老太太的屁股,把尿布甩进垃圾筐,又拿起一块干净尿布使劲塞到老太太屁股下面,给老太太盖好被子,直起身长吁一口气,汗水下来了。这时,他看到她妈紧闭双唇,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那眼神让高总不寒而栗。

老太太出殡那天,高总坐在灵车前排,看到他妈的脸就贴在前车窗玻璃上,双眼死死地盯着他,不由得后脊梁发冷,额头冒出了汗水。他轻声问身边的二弟:车窗上有什么?二弟抬起头看了看:没有什么呀。高总心里一紧,妈的在天之灵在责怪自己!他垂下头不敢看车窗户。

此后,高总在清明和妈的祭日都要回老家给老太太烧纸磕头,同乡们感叹:看看人家大老板多孝顺呀。只有高总自己知道,多少个夜晚,他被他妈那冷冷的眼神惊醒,久久不能入睡。

高总的爸去世前没像他妈那么折腾,他接到他爸住院的通知赶回来时,老爷子还能坐着吃一碗馄饨大半个面包。一个新项目正在投标,他放下一笔钱就匆忙地离开了。他还没到投标地点,二弟就打电话让他赶快回来,爸不行了。

等高总赶回镇医院,他爸已经进了太平间。二弟说:爸死前一直盯着房门看,到死也没闭上眼睛,弟兄姊妹就少你。高总后悔呀,要是知道老爷子没几天就走了,自己说什么也不会去投标的。

他还沉浸在后悔之中,烦心的事就来了。高总刚知道,二弟已经把自己的宅基地和房子卖掉了。今后只能住在爸妈留下的房子。四弟说爸妈留下的宅基地应该每个儿子都有份,他要要回属于他的那一份。

高总心里想二弟真是太狡猾了,卖了自己的宅基地和房子,钱揣进自己兜里,住在爸妈的房子里,这不是无赖么?他第一次觉得二弟的憨憨的脸看上去藏着那么多奸诈。三弟声明:放弃老房子和宅基地的继承权。四弟不依不饶:他们要不要我不管,我要我的那份。二弟蹲在地上只是抽烟不说话。高总真想一走了之,无奈老爷子的头七还没过。

四弟看着他:大哥,你要为我做主。我知道你是不会要宅基地的,你城里有大房子,海边有别墅,将来养老你也不会回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就不一样了,你要做主把这房子和地划出四分之一给我……高总气乐了:我有本事把这块地分成四份,我也没本事把房子分成四份,把你那份放在你的地上!再说了,你早就把我的房子和宅基地卖了,你也没把钱给我,还好意思要这块宅基地?

四弟哭了:爸呀……你看,你一走他们就合伙欺负我……我大哥也不管我……我二哥和我抢房子……高总说:你不要闹了,让乡邻们听到……四弟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高总说:二弟你就拿点钱给四弟吧……二弟跳起来了:这么多年,你们在外边挣钱的挣钱,折腾的折腾,弟兄四个就我一直伺候爸妈,你们拿回来的钱都给爸妈花了,谁管过我帮过我?问我要钱,我哪有钱?

高总心里再不满意,也无话反驳二弟。他只能和稀泥。最后高总和二弟四弟达成协议:爸妈的宅基地房子都给二弟,高总和三弟放弃宅基地的继承权,四弟随时可以回来居住。高总还答应给四弟找份工作。 高总给四弟找了个当保安的工作。

日子刚刚平静,二弟又让他拿钱修房子,这不明摆着是给二弟家修房子么!凭什么我要给你修房子?他决定置之不理。

某天,同村的一个伙计求高总帮忙,酒桌上说完正事,同乡拿出手机让他看自己在老家修建的“乡间别墅”——栅栏围成的院子,墙垛贴着淡蓝色的瓷砖,院子的左侧是三个封闭式车库,右侧是一个花坛,花坛边上是两个养着金鱼的陶瓷鱼缸。别墅是带地下室的三层小楼,外墙贴着大理石板,房子是尖顶的,还有两个对称的带窗户的阁楼……太漂亮了。

同乡一番吹嘘:乡间的景色多么美好,乡间的空气多么清新,绝对是养老的好地方……高总嘴上称赞,心里满是酸味:资产比我差远了,居然在老家盖这么漂亮的房子,这不是在乡亲们面前寒碜我么?想把我比下去,等着瞧!

高总回到家就给二弟去了电话,我回去商量盖房子的事。 高总没有直接回老家,而是先找到三弟,他想听听三弟的意见。三弟裤子上的包比以前小了,皮鞋新了点。三弟说他请客,到他学生开的饭店去。

高总暗笑:就是喜欢占小便宜。饭店很小很干净。虽然是傍晚,两个人来的比较早,饭店还没上客人。菜单上的菜品不多,三弟对满脸带笑叫着老师的老板说:要四个你最拿手的菜。这是我大哥,见过大世面的老板,不要丢手艺哟。很快,菜上来了,菜量不大,味道却很好。三弟说这是我当年得意的学生,可惜家境不好没读高中。不过人要是聪明就干什么像什么,出去学了几年,回来就自己开店了。怎么样,手艺不错吧。

高总点头。三弟打开了高总带来的白酒先送到鼻子下闻了闻:好酒。酒过三巡,高总说:我要在老家盖个乡间别墅。三弟眯着眼睛笑:二哥的主意吧?高总迟疑了一下:我的主意。三弟抿了一口酒:盖好了你回来住么?高总说我现在不是每年都回来么?我也想退休了,把公司交给儿子,退居二线养老。三弟说:不要忘了,宅基地是二哥的,你答应的。高总说:我当然记得,那毕竟是高家的老宅么,修了房子还姓高。三弟笑了:你真的这样想,就让二哥修,修成什么样儿你就别管了;你要是人前炫耀,就自己找人设计,自己监工。否则,我劝你就别花钱给自己添堵。

高总有点不高兴:我不需要炫耀,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做监工。三弟说:你不是说公司的事都交给儿子么?高总说:话是这么说,一时半会还退不了。我退了,当年跟着我的几个老哥们怎么办?三弟说:那我就劝你就不要盖什么乡间别墅。你要是钱多,就直接分给侄子侄女们,他们或许还说你个好字……高总说:我钱多?我的难处只有自己知道……三弟打断他的话:我不找你借钱。没钱你就不会回农村盖别墅。对了,二哥的儿子在县城买房子问你借钱了吧?高总说:借了五万。也找你借钱了?三弟笑了:借了,可是我没有。我女儿刚在城里买房子,我和亲家给凑的首付。高总说:当年盖房子,我来找你,你可是一顿棍棒夹枪地教训了我,怎么现在说到盖别墅,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三弟说:此一时彼一时了。那时候是为了父母,现在么……来,喝酒。

之后三弟再不提盖别墅的事。哥俩喝了一瓶白酒,四道菜吃得干干净净,结账时三弟拦住了高总:说好我请客。老板出来说老师来吃饭是赏光不收钱。三弟喝得通红的脸拉长了:看不起老师是吧?我不多给你一分钱,你也不能少收我一分钱。高总一看,三弟放在桌上的钱有整有零,看来早算好了。在学生的道谢声中两个人出了饭店的门。

他一只脚踏上车时,三弟在身后说: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高总没有想三弟说的话,他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房子一定要盖。二弟确实没给自己省钱,钱一笔笔转到二弟的帐户上。清明节到了,高总回了老家。

十一

车子到了家门口,一道高高的灰色围墙,中间是一道对开的红色大铁门,门半敞着,车子开进了院子。左边是能容纳四五辆轿车的车棚。高总刚下车,从右边的房子里走出了系着围裙的二弟媳妇,叫了声大哥,高总才注意到车棚对面的房子是厨房。

高总进了厨房,厨房很大,一个年轻男子正在灶前忙碌着,那人回头看到高总笑着叫了声大伯,高总哦哦的点点头,年轻人说:你和高老师在我店里吃过饭……高总问:你怎么在这儿?年轻人说:高老师让我来帮忙。高总问:你的店呢?年轻人说:我媳妇和徒弟在呢。

厨房中间是个很大的案子,摆放着要做的肉鸡鱼之类的。高总问二弟媳妇:请客?二弟媳妇脸色一红又一白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高总的面前是三层小楼。进门是一个大厅,摆着一套木制沙发,一个茶几,沙发背后是两张大桌子,对着门竟然是个吧台,后边的架子上摆放着各种白酒红酒,高总的眉头皱了起来。

高总抬脚上楼,心里更不痛快,怎么修了个如此蠢笨的钢筋水泥楼梯?到了二楼,一条走廊两边是房间,高总想推开房间门,门却锁着。这时二弟媳妇端着茶盘说:大哥,你的房间在里边。 最里边有个大套间,高总进去看了看,就是当年二弟自己房间的翻版,只是炕上没有柜子。

他坐在沙发上问二弟呢,二弟媳妇说给他打电话了就回来,你先喝茶。说完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这时,楼下传来汽车鸣笛声,高总走到窗边,看到两辆轿车开进大门,在二弟指挥下停到自己的车子旁。车上下来大大小小八九个人,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这群人背包拿箱涌进大厅。高总一下子醒悟了:农家乐!

高总站在窗户前看着楼下兴奋的人们,在城里蛰伏了一个冬天,在春寒料峭中忍耐不住了,成群结队地跑到农村,是寻找春的气息还是给冷清静谧的农村带来活力?二弟媳妇端着一盆盆一盘盘鸡肉鱼肉在厨房和大厅之间穿梭,二弟的大女儿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进了院子,二弟媳妇大叫:怎么才来?快点帮忙……对着小女孩儿说:二丫,上楼找大老爷去,大老爷给你糖吃。

二丫到了高总身边:大老爷,我要吃糖。高总摸出一块奶糖递给她,她一边扒着糖纸一边说:大老爷,什么是钱多人傻?高总没心思理她,二丫仰着头看着他说:我妈说你钱多人傻。高总心中一动,晚辈竟然这样评价自己。二丫一边把糖放进嘴里一边说:我妈还说我姥爷最自私了,还偏心我舅舅。

高总摸摸二丫的头,目光转向窗外,天空一片湛蓝,看不见一点白云。他想起小时候,二弟坐在门槛上抹眼泪,因为妈在分糖瓜的时候多给了三弟一个。他把自己没舍得吃的糖瓜给了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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