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有句俗语,叫“落(下)山笋,上塘鱼”。意思指刚采挖下山的笋和刚捕捞上岸的鱼是最鲜美的。
上塘鱼并不是一件稀罕事,一般去饭馆里吃鱼,店家活鱼现杀是基本要求。我曾经有几次跟朋友在某些湖泊上吃饭,那鱼都是现捕现做的,我哥在武汉公司里上班的时候还带我去长江边的船上吃过饭,船老大甚至直接从江里钓鱼。
相比鱼来说,鲜笋似乎更难得。唐鲁孙就说过这么一则逸闻,扬州盐商为了吃到春天最新鲜的竹笋炖小蹄髈,专门派人到黄山挖笋,然后用挑子两头各置小炭炉,上放瓦钵,从黄山到扬州十里一站,从黄山上取笋入钵,调味,燃上炭即下山,到扬州立即上桌。
对此,我谨班门弄斧地表示不解和怀疑。其一,黄山到扬州数百公里的路程,任凭你十里一站,估计也新鲜不到哪里去;其二,在吃笋这个事情上,我是果断与梁秋实一起归入“冬笋派”阵营的,他老人家关于冬笋因为在地下掩埋得坚实所以味道鲜美的高论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像蹄髈,我们老家土话管叫“腿库”,一般人也不会较真,偏偏有一天我突发奇想问“什么是腿,什么是库”,周围的人全都被我难住了,后来还是我的老爹老娘有见识,告诉我猪的前脚叫库后脚叫腿,因为猪前腿扒东西用到比后腿多,所以库比腿的肉质更紧实,同样是妙论。
不过推崇吃春笋也是很有道理的,毕竟一整个冬天的餐桌舞会都难得见到鲜嫩水灵的蔬菜姑娘,这个时候猛然登场了一个看着就脆爽的笋儿,相信大家都是齐刷刷的眼前一亮:“春天来了!”。
是的,水灵、脆爽、鲜嫩,这些用来形容曼妙姑娘的词儿可以完全无缝嫁接到春笋身上。因为这背后,满满都是春雨的功劳。但是春雨有时候力道会用过头,所谓“雨后春笋”的直接后果就是一方面出现“房前屋后,到处都是”,东西多了就不值钱了;而另一方面,长得太快了就不好吃,就像那个笑话,说甲乙两个吝啬鬼,甲生日的时候乙拿了一个鸡蛋去祝寿“老兄过生日,本来想拎只老母鸡给你补补,结果一不小心嫩了点”,到了乙生日的时候甲就拿了一根竹子去还礼“老弟生日,本来想搞几斤鲜笋让你尝尝鲜,不想老了点”。
春笋变竹子的过程中,有一样容易被忽视的美味,就是笋衣。遂昌的竹笋登上过《舌尖上的中国》,我去年有幸在遂昌第一次吃到了笋衣烧肉。那种味道或许只能用我们老家的土话来形容了,“甜渗”,这个“渗”字大家都懂的。
当然,我吃笋衣烧肉,吃的只是笋衣而不是肉,因为我太挑食不甚喜油腻的缘故。所以我也一直固执地以为春笋炖蹄髈就好比俏佳人傍了个暴发户,真是可惜可恨。但我又不是完全不吃肉,当初还在学校教书的时候,有一天在同事家吃饭,他将冬笋土豆加上湖北英山老家带回来的腊肉一锅乱炖,到最后汤白汁浓,肉质酥肥,笋香脆嫩,害得我比平时多吃了一大碗饭。
事后我想想,这位老兄应该是借鉴了我们大江南的名菜腌笃鲜做法。只是用土豆替换了鲜肉,却歪打正着更中我这半个吃素人的意。若是换了我的发小达达,想必他是要对我的吃法非常不屑的。入冬之后,跟他一起夜宵,他反复嚷嚷的就是一个“冬笋芥菜”,冬笋跟芥菜打个小暖炉慢慢炖。虽然这家伙不喝黄酒败坏了几分冬夜情趣,但是他用啤酒一样可以把自己搞得很尽兴,比如偶尔遇到精明的店家用姜片冒充笋,他会瞪着眼睛骂娘;又比如说我跟他聊聊唐鲁孙笔下吃笋的传说,他肯定会脸一歪“哼,吹牛逼”,又是仰脖一杯啤酒下肚,剩下我目瞪口呆。
也许达达是对的,唐鲁孙或许只是为了表达春笋的金贵,而化用了唐玄宗让驿站接力给杨贵妃送荔枝的典故吧?甚至很有可能他老人家只是想吃春笋了也未必呢。
但咱不是唐老这般天潢贵胄,若我想吃笋了,我肯定是跟怀素一样狂书一封信:请直接给我送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