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赔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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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进入深冬,西北这个地方开始刮大风,北风夹杂着雪花吹到人脸上,刀割一般生疼。

杨家庄,家家户户家门紧闭,也才不过六点而已,牲口们已经开始在圈里闹闹腾腾,柱子听到马圈里哒哒哒的马蹄声,没来由的生起气来:“你说人都还没饿,你个牲口较什么劲儿?”转身把被子裹得更严实。

六点三十分,张兰手机闹钟响了起来,只听得一声咳嗽,柱子像被上了发条一样腾地坐了起来。对,妻子张兰的咳嗽就是发条,比啥都管用。

儿子杨骄今年刚上一年级,往常都是妻子张兰送儿子上学,可最近气候转凉,时常下雪,人的情绪也跟着这天气变得阴晴不定,这不,这几天张兰死活都不愿意去,柱子拗不过只好顺着她的心气儿来。毕竟。他俩的关系刚刚得到缓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能顺着则顺着。

等他给圈里的牲口们添上草料,胡乱洗了把脸,困意也消了一大半。

七点多钟,天空阴沉雪不见停,发动车子,柱子忍着冻,把车窗玻璃外的积雪拿冻干的毛巾掸了掸。

儿子推门出来,父子俩驱车前往学校,学校离杨家庄也不过五六公里,搁平时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怪就怪最近这个天气,路上积雪厚,车子容易打滑,早些出门不至于紧张之下出状况。

柱子打开近光灯,双手拧紧方向盘,认真仔细打量着前方的路,小心翼翼行进着。杨家庄这一路有车的人家寥寥无几,有的大多也是摩托车,所以路上车很少。

车行至中途,路开始变得坑坑洼洼起来,这条路年年补修年年坏,大抵修路的人也都是搞的“面子”工程,车子也跟着颠簸起来。突然,一阵剧烈的颠簸吓的柱子连后背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该不会是撵上什么东西了?”黑灯瞎火的,柱子也不敢下车探个究竟,看着旁边的儿子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柱子越发紧张。

车灯所照之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车子停在雪地里,一番颠簸过后,死一般沉寂。犹豫片刻,不见任何动静,柱子认定自己肯定是撵上石头、死物之类的东西了。

放下儿子,柱子早就把刚才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回来收拾一番,拉着一车四个人去了城里,柱子是个勤快人,有一门装暖气的手艺,所以整个冬天他都在城里揽活,只要有活儿就干,这辆车也是他揽活的成果,虽说只有几万块,但对农村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

天刚一擦亮,当地派出所的人循着车辙印,敲开了柱子家的门,柱子妈马新梅拄着拐,一瘸一拐来开门,开门一瞬间差点把自己吓个半死,活了半辈子都没怎么好好见过穿警服的,这一股脑站在门外的三个壮汉来的很蹊跷。

“我是杨家庄派出所所长,这是我的警官证,”为首的一个小个子警察亮出了一个黑色的皮夹,还没等她看仔细,自称所长的人把皮夹放入了上衣左侧的口袋。

马新梅倒吸了一口冷气:“哦……里边请,”“这是……?”

三个人神情凝重,进到院里环视四周,所长旁边的一个年轻人开了口:“怎么不见车,该不会是……,”后面的话就是马新梅抻长了耳朵也没听得半句。

“老人家,门外这车辙印可是你家的?”

马新梅朝门外望了望:“是我家的,是我家的,那是柱子刚买的新车,柱子是我儿子。”

“那他人呢?”所长继续问到。

“他上城里干活去了,一大早就走了,警察同志,我儿子从不干偷鸡摸狗的事儿,车也是自己挣钱买的,那还是他揽活儿挣的钱呢!”

一说起儿子,马新梅顿时来了兴致,其实她的话也是说给西屋躺着的儿媳妇听的。要说,柱子已经这么努力了,她这个做妻子的也该尽好自己的本分,安安分分过日子才是,可她倒好,三天两头使小性子,搞的她这个做婆婆的很是为难,有苦无处诉,有理无人讲。

“老人家,那你儿子上班之前还开车出去过吗?”

“出去过,天还没亮就走了,送小孙子上学去了,”

“这就对了,”刚才进门一直没说话的高个子警察立刻说道。

“别急着下结论,调查清楚情况再说,”所长声色到。

大个子闻言便不再说话。

“老人家,麻烦你给你儿子打个电话让他赶快回来一趟,有些事情我们需要向他当面问清楚才好!”

马新梅看眼前三人的脸色也能猜得几分,柱子准是惹上麻烦了,顾不得那么多,冲到西屋,恰巧看到贴着窗根儿听外面的谈话的张兰气不打一处来:“给柱子打电话,让他快些回来,哼……”

                                      2

城里,最近家家都供了暖,柱子也只能揽一些家装的活儿,今天运气不好,遇到一个不出钱的主儿,本来一天二百的活儿,愣是被对方砍到一百八,要去给一户新买的房子贴瓷砖,从家主到包工头,包工头再找外面的人把活儿分别包给像柱子这些人,一级一级,钱到这儿也少了一半。

一行人,跟着包工头到了楼下,高楼大厦晃得人眼晕,刚卸下工具,妻子张兰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杨永柱赶紧回来,家里出事了。”

柱子只感觉眼前一晕,一个趄趔差点一头栽下去,他心想:一定是母亲的病又复发了,一想到母亲,一向沉稳的柱子开始变得六神无主。

“快说,啥事儿,家里到底出啥事儿了?我妈到底怎么了?”这几句话柱子几乎是吼出来的。

“不是你妈,是派出所来人了,”张兰一听到柱子如此紧张他妈,强压着怒火把后面几个字压得很重。

“不是我妈就好,派出所来人了?干嘛的?”柱子一头雾水。

“不知道,你赶快回来,”挂了电话,张兰没了睡意,其实她本来也不是真睡,她早都醒了,就是在跟婆婆呕气呢!谁叫她把自己儿子看得那么高,处处瞅不上她这个做儿媳的,这不,她一闹离婚,柱子她妈就怂了,这招儿还真好使。

柱子赶到家时,堂屋里坐满了人,除了妻子说的派出所的人,还有交警队的人,警车停在门口,引来不少人围观,就连放牲口的人也把牲口绑到一旁的枯树干上,伸长脖子探出个大脑袋,要不是村长在门口堵着,这些人恐怕要来屋里凑热闹了。

见柱子进屋,围着沙发坐着的一行人立刻起身:“你是杨永柱?”问话的是交警队的人。

柱子使劲点头,心里早就万马崩腾。

“警察同志,我犯什么事儿了?”

“走,坐我们的车,”警察不由分说将柱子带上了车。

柱子家门口看热闹的人,看柱子被警察带了出来,顿时炸开了锅。

“呦!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不知道犯啥事儿了?”

“谁知道呢!”

“这下,马新梅又得闹心了…”

“谁说不是呢!”

……

                                    3

警车停在道路边,这是一条乡村小道,水泥路面早已变得坑坑洼洼。下车时,柱子感到莫名的心慌,这不是早上送儿子走过的路吗?此处地势坑坑洼洼,积雪还未融化。

雪还在不停的下,冻的人直打哆嗦。

交警队的几名警员对着柱子一通照相,又对着地上指指点点,柱子这才看清,地上有一大摊血迹,血已经凝固,雪一点一点落到眼前的红晕上,又一点点融入,就像一个无底洞。

柱子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难道剧烈的颠簸是真的碾到人了吗?明明没有任何碰撞声,只是剧烈的颠簸而已啊……

“杨永柱,你今天早上开车是经过这里吗?当时有没有什么异常?”问话的是交警队的警员,在威严的警服之下柱子只能如实回答。“是,当时车还颠簸的厉害,但是过后就没动静了,我以…以为是碾到大石头上去了,”柱子顺势擦了擦眉心的汗。

“你当时有没有下车看看?”警员继续问到,“我是想下去看来着,这不是天太黑没敢下嘛!”

“你没敢下?说得轻巧,那是一条人命。”说话的警察黑着脸,看着远处凝固的血迹沉吟片刻。

“把人带队里去,认真做好笔录,对了,等待家属来了再说,”为首的交警队长撂下一句话,转身拉开前车门钻了进去。

“叫什么嘛?这是个流浪汉…”

“麻烦了,惹上大麻烦了,就怕惹上个无名的主,”柱子只觉得自己要倒下去了,倒在那红晕处,掉入无底洞。

                                    4

一大早,张前进家的门板要被人拍碎了。

“烦死个人了,我这哪是村长,就是个跑腿的孙子嘛!”张前进挪到炕沿上,趿着鞋开门去了。

“死了,死了,这下真死了…”来人是南村的村会计。

“全死了?还是死了几只?”张前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走看看去,”说着,张前进就要往阳坡墩走去。

村会计一把拽住张前进:“死的不是你家的羊先人,是王瓜,”“哦...你是准备吓死我不偿命吗?不早说,”张前进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王瓜人呢?搁路上躺着?”

“送医院了,半路上就咽气了,”

“那我回去换件衣服,咱们去医院,”

“换个球,人要紧”

二人发动村会计的车子,随着发动机年老的喘息和破铁吱呀呀的刮蹭声,车子开上了乡间小路,刚到村口就被人拦了下来,张前进费了好大劲儿摇下车窗,眼前站着的正是王瓜的哥哥王金贵。王金贵咧开嘴冲张前进笑了笑:“村长,我也想去医院看看我家兄弟。”“也是,你是王瓜他哥该去该去。”

村会计这个人性子急,说话直,看着后座上的王金贵有些生气:“这会儿想起王瓜是你兄弟了,活着的时候也没招你待见,死了还要紧起来了?”

王金贵愣了一下随即附和道:“谁知道嘛?他这个人哪是我能管住的,这不,毕竟是兄弟。”车子一路颠簸,从南村到县城二十多公里的路,走了近一个小时。到医院时医生告知病人中途已经停止呼吸宣告死亡,这会儿停放在太平间,看不到王瓜,王金贵东张西望了一阵儿,走到张前进跟前:“村长这咋办?人都死了咋不见撞人那混蛋。””别着急,人在交警队,马上赶过来。”

张前进和村会计走到走廊尽头,一人点上一根烟抽起来,还没吸到一半,护士从值班室冲出来朝着二人嚷:“医院禁止吸烟,二位这是不识字呢?禁止吸烟四个字儿可醒目着呢!”二人闻声面面相觑,顿觉羞愧。

王金贵碍于村会计的威严始终没敢上前。

恰在此时张前进接到交警队的电话,让一行人前去医院负一楼的太平间认领尸首,商议赔偿事宜。

杨永柱从做完笔录出来,再没说过一句话,他觉得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好日子被他亲手毁了,更对还未谋面的死者愧疚万分,纵是他以命抵命也难辞其咎。

看到交警带着杨永柱出来,缩在墙角的王金贵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扑上去对杨永柱一顿撕打,多亏交警喝止。这一幕让村会计大跌眼镜,刚刚在太平间门口他哆嗦着双腿还要求村长替他去辨认,他说自己从未见过死人,怕做噩梦。他怕老婆更是怕得要命,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去打人?

见到王瓜的时候,杨永柱几度崩溃,面前躺着的人面色铁青,眼睛,鼻孔,耳朵都有血迹,掀开白布的一瞬间还散发着浓浓的酒气,白色的棉袄已经变成了黑色,黑白相间处还有血渍,王金贵始终没有上前,也没有踏进太平间的门半步。

警察要求家属赶快把尸体运走,所以出了太平间几个人又回到医院一楼商量后续事宜,这时王金贵快步走上前来,抢在张前进之前坐在了交警队同志的旁边,杨永柱此刻是罪人,他没有坐下来的份儿。

交警根据杨永柱所交代的笔录和现场勘查结果为张前进等人就事故过程做了详细说明:王瓜死亡时间大概在七点至七点十分左右,当时王瓜醉酒不省人事,横躺在沟壑之中,当时头应该是搭在马路边上的,后面的事情不说大家也知道。

先发现王瓜并报警的是一辆长途运煤的车,司机夫妇经过杨家庄破庙时,男人下车方便发现了路边躺着的人,当时王瓜嘴里不断淌着血,咕咚咕咚…,男人叫女人帮忙把王瓜抬上煤车车厢,一路送到县城医院,男人中途打电话报了警,为了撇清嫌疑,二人这时还等在医院。

                      5

一大早,大张摸着黑把车上的人送到医院,货车的后座上还残留着血迹。

途中,大张媳妇伸出食指摸了摸面前之人的鼻子,半饷没动静,“人死了”大张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加紧油门驶向县城。车上拉着人,人死了他又不能把人扔半路上,幸亏他机灵,打了电话报警,不然,事情很难说清楚。

刚到县城,交警队在县城口设了卡,把大张的车拦了下来,经过简单询问,警车带着大张来到医院。急诊室门口的担架前站着好几个人,男男女女全部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年老的医生示意几个年轻人将王瓜从货车车头的后座上抬了下来,放到担架上,冷冽的寒风从铁围栏外吹进来,一阵儿胜过一阵儿。

自从听到大张说人死了之后,大张媳妇挺着腰杆再也没敢打盹,后脊梁冒着冷汗,车轮压在雪地里发出瓷实清脆的响动,大张媳妇感觉那像是从王瓜身上发出来的声音。

老医生摇摇头,交警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儿,“死了有半个多小时了吧?”大张眨了眨眼睛,接着又点点头。

大张在交警队警员的监督下去附近的早餐店吃了顿热乎的早饭。

这是他今年最后一次出车,山路积雪很难走,这一趟下来也可谓九死一生,黑色棉袄黢黑锃亮,指缝里、还有脸上残留的煤屑无一不在告诉周围的人,他是卖煤为生的。

大张媳妇将头埋进满是煤屑的手里,眼前的白粥、白瓷碗和她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医院一楼的走廊里大张和他媳妇向南村的村长张前进、村会计、王金贵再一次陈述了事情经过,半个小时后他们离开了医院。

“警察同志,像这种情况他应该给我们家属赔偿多少钱合适?”王金贵用袖口蹭了蹭鼻子,看了一眼柱子,转将目光停留在穿警服之人身上。

“叫我小李就好,这个具体情况还得你们家属定夺,”李警官看了一眼王金贵。

“我可听说有人给赔了六十万呢!”

“六十万?天...,就是让我砸锅卖铁,割肉称斤也攒不了这么多,完了”柱子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戳进肉里,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受害人家属能少要点赔偿。

“六十万?乡里乡亲的,咱们也要实事求是”村会计斜了一眼王金贵。

“你觉得呢?”从进来到现在站得双腿发麻的柱子终于有了发言权,李警官这一问为他争取了主动权。

“警察同志、张村、会计、王大哥,事到如今我抽死自己的心都有,可是事情已经出了,我只能面对,该赔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少,但是请大家高抬贵手,金额上能不能往下压一压?”柱子哆嗦着双腿,连同手都不自觉的抖动着。

几番争议面红耳赤过后,赔偿金额定在了二十五万,包括丧葬费三万,柱子要向死者家属一次性赔偿二十八万。

                            6

王瓜被救护车从医院送回来的时候,刚下车的王金贵被梅桂一把拽下车,“你把个死人拉家门口这是自找晦气呢?”“一把火烧了多省事,”梅桂数落王金贵的时候,张前进正召集人把王瓜往院里抬。

王瓜家院子紧挨着王金贵家,仅一墙之隔。

梅桂见势推开王金贵,王金贵差点摔在自家的马槽里,“村长,你这个好人真会做,翻年我娃就要在这个院儿里娶亲了,喜气还没沾上一星半点儿倒了先惹上了一身晦气。”

“得势也别这么糟践人”会计眼里容不得沙子,一句话噎的梅桂说不出话来。

没讨到一点儿好处,王金贵在梅桂的一阵哀嚎声中连挨了几个耳光。

“烧了可就拿不到丧葬费了”王金贵话音刚落,梅桂立马闭上了嘴。

王瓜住的院子七零八落堆得都是王金贵家不用的杂物,东边一排三间瓦房是王金贵盖给儿子将来娶亲用的,北边五间旧式瓦房是王瓜的住处,里面除了生锈的炉子,一些家具落满了灰尘。

乡亲们帮忙打扫了院子,把炉子生起来,死寂一般的屋子才有了一丝热气。

王瓜的丧事办得很简单,生前王瓜也没多少亲戚,丧事冷清,吹鼓手还是迫于会计的威严,不得已王金贵才去请的,没几个人为王瓜哭丧,除了后厨帮忙的几个女人感叹王瓜生世可怜挤了几滴眼泪,梅桂板着脸又不敢发作。

柱子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把家里的几头牲口卖了凑了三万块钱给了王金贵,剩下的钱两个月付清,这是王金贵给柱子的宽限。

不过看着那几摞烧纸和席面上寡淡如汤的菜,明眼人也知晓根本没用那么多钱。

王瓜埋哪儿的问题又重新被提上了日程,第四天晚上王金贵叫来了几个本家,商量王瓜应该葬哪儿,有人提议埋到乱葬岗,有人提议埋到祖坟,也有人提议随便找块地方埋了,死于非命的王瓜是没有资格进祖坟的。顶多给王瓜置口上好的棺材,除了不入祖坟埋哪儿都行。

商量了半晚最终也没确定,没人愿意为王瓜发声。

王金贵不敢私自做主,他可不愿意做这个罪人,将来入了祖坟被先人戳脊梁骨。

张前进和村会计被王金贵叫来商量,王瓜要入祖坟,这是张前进拍定的,村会计觉得张前进的腰杆终于挺起来了,王金贵没敢说半个不字,众人都忽略了,王瓜是个有家室的人,有儿有女,不过十年前妻子就带着一双儿女远赴外县嫁了人,嗜酒成性的王瓜在婚姻里败下阵来。

                        7

大年初四,离王金贵的儿子家宝结婚还有两天,也就意味着还有两天柱子就要给王金贵把钱送去。

柱子看着镜子里胡子拉碴的自己,自从他摊上事儿以来,所有能找的亲戚都找过了,很多人觉得摊上这样的事情没有个十年八年柱子指定是缓不过来,还钱就更别指望了,家家都婉言相拒,明天他准备去老岳父家试试,两年前他借给岳父给小舅子娶媳妇的钱如同肉包子打狗,两年多来妻子张兰不提,岳父一家更是只字未提,柱子更不敢开口要。

发生这件事以后他和张兰的交流越来越少,家里的气氛很紧张,他特别害怕张兰有一天会悄悄离去,如今他是戴罪之身,在张兰面前矮了半截,说话做事总是小心翼翼,马新梅把药量减了又减,把自己攒下来的棺材本儿一股脑给了柱子,七尺高的汉子一时间将所有的委屈倾泻而下,娘俩抱头痛哭,哭过之后柱子站在镜子前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衣裳。

坐在驾驶座上,柱子的腿抖的厉害,两个月前的那一幕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挥之不去,他强忍着恐惧驱车前往十公里外的岳父家,此去要把张兰接回来,还要想办法把借给岳父家的钱要回来。

尽管柱子强挤出笑脸,岳父一家在听说他来的意图之后,对他数落一通,斥责他没有上进心,让张兰跟着他受了不少委屈,临走时岳母扔给他一张银行卡,张兰终究没回来。

王金贵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梅桂挤在被窝里盘算着二十五万块钱一到手,儿子在城里买房的钱就有了着落,如此想来像王瓜这样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临了还给王家带来了财富,也算是有点价值的。

王金贵打通电话提醒柱子赔偿款该到位了,柱子承诺限期内一定把钱拿上来。大年初五一大早,柱子五点就从被窝里爬起来,这两个月来他没有好好睡过觉,东厢房的母亲也是辗转难眠,两个月的光景让这个壮年增添了许多白发,岁月也何曾放过他?

信用社一开门柱子就背着黑色的包闯了进去,后脚王金贵同村会计赶来,三人当头对面把钱存进了王金贵的卡上。

出门一瞬间柱子舒了长长一口气,压在肩头的担子终于卸了下来,代价太大,他把家中能卖的全卖了,昨天下午他的车也放在了二手市场的停车场上,六万的新车折价后对方给了他三万块,这么多年他东奔西跑攒下来的积蓄全部掏空。

但,心总算踏实了。

王金贵拿着银行卡交给梅桂时,本以为她能高兴的蹦起来,突然他瞥见茶几上方的信封时,笑容僵在了脸上,“法院来传票了,十六让去法院,马三姐把我们告了,哎呦我的钱,”话音未落,王金贵瘫在了地上。

                                8

十年前,王瓜是南村出了名的泥瓦匠,家家户户把原来土木结构的平房改造成砖瓦房的时候,王瓜的好手艺为家里带来了不少收入。

王瓜家成了南村第一个住上瓦房的人。

能人王瓜一时名声大噪,可惜好景不长。有一次王瓜帮人家砌完墙,热心的主人家请王瓜吃过饭后又喝了几杯酒,几杯热酒穿肠过肚又被风一吹酒精散发的更快,王瓜骑着摩托车路过一座桥时,人一恍惚就从桥上连人带车摔了下去,摩托车不偏不倚砸到了腰上,从此落下了毛病。

遇上阴天下雨,腰疼让王瓜整个人蜷缩成一块儿,站都站不直,一双儿女正是上学的年纪,处处都需要钱,可腰疼让王瓜再也干不成重活,更别说泥瓦匠的活儿了。

从前事事靠着王瓜张罗,马三姐觉得日子过得如行云流水般,当生活的担子一下子压到自己身上,马三姐才觉得生活举步维艰,一切的背后都是王瓜撑着。

家里的几亩地租给村里之后,马三姐背着行李和千千万万的民工一样涌入城市的人流,跟着同村的男人们在工地上扛水泥,抬钢筋,打临工。

相比同村的男人们,马三姐处处没有优势,包工头一看她是个女人,即便和男人们干同样的活,工钱却总要少上几十块。

现实磨掉了马三姐大大咧咧的性子,马三姐开始变得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原本平静的生活开始起了波澜,战争一触即发。

王瓜开始刻意躲避马三姐的挖苦,总是躲在村头的草垛子后面,用劣质白酒打发时日。

酒醉的日子多过清醒的时候,那一年趁着天黑马三姐带着一双儿女悄无声息的走了,等王瓜清醒之后开始满世界的寻妻寻子,并发誓不再自甘堕落要好好和媳妇儿过日子。可是马三姐没有给他机会。

再次打探到马三姐的消息时,她已经在外县嫁了人,一双儿女也随继父改名换了姓,王瓜悔啊!肝肠寸断,不得不借助酒精来麻醉自己。

昔日的王金宝真的变成了王瓜,疯疯癫癫不谙世事。

等王金贵醒来,天已经完全黑透,到手的钱还没捂热就被梅桂藏了起来。

十年的光景,足以慰风尘。

王瓜,如同一片被遗忘尘世的叶子,风雨中飘摇不定。

曾经他有很多身份,马三姐的丈夫,南村的能人,王金贵他弟,虎娃,虎妹他爸,再后来他叫王瓜,现在他是被继承人,他的身后有一笔赔偿金。

他的坟头突然多了一捧新土,碑前多了一杯酒,她们相继来惦念他,向他诉说生活的不易。他们还劝诫他,酒是穿肠的毒药,能迷失人性,而他似乎比谁都清醒,咧着嘴,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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