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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勒川县发生七点八级大地震后的第三天凌晨四点,我搭乘飞机心急火燎地来到了离县城一百二十公里的天府机场,从这可以坐汽车去勒川。
下了飞机,我看见庞大的候机楼房顶和附近的建筑物都有许多地方都出现断裂和坍塌,显示这里正经历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自然浩劫。
出来机场时已经是早上七点。我拿起手机四处寻找来接机的人,很快就看见出口处路旁停着一辆很旧的、车身有个红十字的白色面包车。
车子旁边站着一个松卷头发高鼻子留有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有点像三毛的丈夫荷西。他大概四十岁,一米七五的个子,皮肤很白,即使现在是深秋寒冷的早晨他也穿着T恤衫和牛仔短裤,腿上发黄的牛仔裤好像几个月没有洗过,露出黑茸茸的腿毛,看起来很壮实。他脸上表情凝重, 一只手夹着点燃了的香烟,一只手举着一个牛皮纸牌,上面写有几个字:欢迎李俊医生。
“师傅你好,我是李俊,你好早啊。”我马上向他奔过去,挥手向他打招呼,“我在这边呢。”
“欢迎你李医生,我是接送你的司机多吉,本地藏族人。”他嘴里说出浓重四川地方口音的普通话,上前与我握手。他说我们先去旁边的小吃店里吃点早餐再出发。
我们一边走一边聊,我向来不知道藏族人的名字具体含义,也看不出他们到底姓啥,就问他多吉代表什么意思。
他说:多吉就是金刚、坚硬无比的意思,父母希望要我长大后做个男子汉。我们县里大部分人都是藏族。
他说他现在是勒川县抗震救灾应急办公室的临时司机,原来是县纸箱厂开货车的,现在已经加入了蓝天救援队志愿者队。我简单询问了一下县城里的灾情,他说因为地震是发生在前天下午上班上课时间,许多人都在室内做事,估计光县城就有两万多人死亡,现在全县各地还余震不断。我们这个偏僻的藏族小地方,经济不发达,外科医生太少,各个医院里住满了病人,大部分医院都满负荷运转,在日夜不停地抢救伤员。
我们来到旁边的小吃店,各点了一碗牛肉面。
“你从广州过来,你是南方人吗?你也是骨科医生吗?以前到过勒川没有?”他一连串地向我提问。
“我是南方人,以前只去过重庆。我在北京协和医学院读了六年书。我学的是康复医学。”
“霍克医生你认识吗?就是那个英文名叫安德鲁的外国人,他的妻子和女儿已经从加拿大飞过来了,准备参加老霍后天的葬礼。”多吉坐在我对面,抬起布满血丝的大眼睛看着我问吧,我猜测他是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了。
“我听说过他的事,新闻报纸上也说了,他是世界卫生组织派来的医生,是个难得的好人。我还经常看他写的文章。”我故意隐瞒自己认识霍克的事实,老霍跟我说过不要告诉别人他患有奇怪的心脏病。
“是的,我们县里一个偏远山区很多人得了一种奇怪的佝偻病,霍克被世界卫生组织派来这里已经研究了两年,他刚刚找到防止疾病的方法就走了。他太敬业了……太劳累了,伤员太多没注意休息,他年龄五十八岁了,我们都不知道他有心脏病。唉……都怪我着急,我真是个罪人。”他拼命地咬了咬嘴唇,低下头,眼里突然冒出一些泪花。
“怎么了?他去世跟你有关?”我有点迷惑。
“地震发生后第二天晚上,县医院里住满了伤员,有些来不及救治就死了。他在医院连续抢救了十来个受伤者,当时我儿子在学校被教室楼顶的钢筋水泥砸成小腿骨折,被人救出后送到医院哇哇直叫,我求霍医生快点治疗,他马不停蹄地帮我儿子做完手术后就晕倒了,他再也没有站起来……是……是……心肌梗塞。”他这时喉咙哽咽着,无法继续说下去了,拼命地用手擦拭泪水。
我头一次看见一个藏族大男人在陌生人面前哭起来。
这时我脑海里出现霍克抢救地震伤员的紧张场景,想象他不顾个人安危最后精疲力尽倒在手术室的场景,眼泪夺眶而出……
“霍医生最后救治的受伤者原来是你儿子啊?孩子现在好吗?”我问。
“嗯,他脱离危险了,左腿截肢了,在养伤。”
“可怜的孩子!”
“比他可怜的人多得是,很多人失去了亲人。”
“那也是,我想……我们得快点赶回去县城。”
我看多吉心情不好,暂时也不想多问了,想着赶路。
我们草草地吃了几口面条就上了车,一路上他很少说话,我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因为很多公路的路面被地震破坏,车子不能开快,有时看见前面路上突然出现一个大裂口,有几次轮胎差一点就陷进去了,必须躲躲闪闪地避开路障。
出了城郊,前面去勒川县城的路大部分都是山路乡路。一座座高山出现在眼前,有的山峰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耀眼。山坡上枫树叶子已经红彤彤的一片,我长期在南方生活工作,很少看见山上有白雪和红枫叶的景色,所以觉得格外赏心悦目。但路边不断遇见山体塌方和泥石流,它们提醒我,地球刚刚出现了巨大的伤口还没愈合。虽然发生过大地震,很多建筑遭到破坏,但路上我所看到的河水溪流仍然是那么清澈碧绿,山峰树林依然绿意葱葱。
我们走走停停,一会儿要下车清理马路上面很多大块石头,一会儿又要移走倒在路面上的电线杆和树枝。终于,大概走了五十多公里车子走不动了,前方堵车,我们下来看看情况。
“嚓嚓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们回头看见一支武警部队跑过来,战士个个背着铁杵铲子发掘工具跑步经过,后面紧跟着几辆高大的推土机。有个军官一样的人告诉我们前面因为昨晚发生了余震,山体塌方堵塞了公路,他们过来清理,我们的车只好停下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我俩也下车走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我俩跟许多路过的乘客一样,身上没带任何工具,看见大家都在齐心协力地将山道中几百立方米的塌方泥石清除,他们开推土机的推土,战士们在搬运石头泥土。多吉返回车上找了一把铁锤、几根医疗绑带和一把扳手,我们就用这些工具搬运泥块石块堆放在道路两边,顾不得手痛跟着大家不断地往下刨挖,挡路石越来越少了。
这时多吉突然想起来什么,他说地震后第二天整个勒川县城活下来的人都在四处查找自己失踪的亲人。在城北小学的地面上,消防员和孩子的家长也是这样在泥石堆里刨挖找人。在学校的几间已经倒下的教学楼中,在那堆积如山的钢筋石块废墟中拼命地寻找那些不见了的孩子和老师,能抢救一个就是一个,不管是死是活一定要见到人。当消防员用生命探测仪检测到402班我儿子达瓦那个教室时,发现了下面有活生命迹象,我不断地大声呼喊儿子的名字:“达瓦……达瓦,你在吗?达瓦你听到了爸爸的声音吗?”大家好像听到两块巨大的钢筋水泥块下面发出了微弱的回音。消防员立即撬动并齐力推开它们,用电焊切割挡住的铁丝,一个巨大窟窿刚刚打开,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现场所有人:402 班班主任唐老师满身泥土石块脸朝下倒在讲台上,他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躯体覆盖了讲台上那张桌子,他匍伏在上面已经停止了呼吸。看得出他在教室天花板倒塌一瞬间奋不顾身地保护讲台下面躲藏的孩子。桌子一条腿断裂了,下面躺着两个四年级的孩子,其中一个就是达瓦,他的一条腿露出来在外面被一块水泥板压着,另一个学生全身躲进唐老师身躯保护下的桌子下面去了,桌子下面空间十分有限。昏迷中两个孩子已经说不出话来,这时离第一波地震已经过去快28个小时了。消防员和武警将他们用担架抬出来,马上送到县人民医院抢救。这时遇见了在此支援的霍克医生,他说达瓦被压伤的腿血液受阻时间太长已经感染细菌发炎,如果不锯掉会伤及肝肾,带来生命危险。于是为了救达瓦,霍克连续作战导致心梗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多吉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他擦了擦眼泪,看着眼前忙碌中生龙活虎的武警战士,这时路障已经清除了一大半。
“在困难与危险中见真情,确实不假,以前我觉得社会上好人不多,这次我看到的都是好人啊,我真的很幸运!”他说,“我儿子的班主任唐老师,我之前以为他是个很坏的人,上个星期我还跟他吵了一架,我在校长那里和教育局告了他的状。”
“告状?告他什么了?”我不解。
多吉给我解释说:我老婆是菜市场卖菜的,下班比较晚。达瓦经常放学后去帮助他妈妈干活到很迟回家,有时候当天的作业没有完成,唐老师就罚他下课后留堂补作业打扫教室卫生。我觉得他这样做不对就跑到校长室告他去了。然后校长马上找他过来一起面谈,唐老师说我太偏激了,达瓦没有告诉他家里的事,现在孩子也愿意承担责任,家长就别多管了。可我还是看不惯他的做法。那天下午下课时大部分人都出来教室了,发生地震时唐老师已经下来一楼办公室了,他突然想起来达瓦和另一个叫小吉的同学还在教室里搞卫生,他就马上跑步返回教室,那时楼房摇晃得很厉害,看见里面还有两个惊慌失措的孩子没有出来,他马上冲进去叫孩子躲藏在讲台下,自己弯腰伏在上面用脊背保护他们,出现了感人的一幕。
“我错怪他了,他……他是孩子们的大恩人!”
他有点哽咽、激动。
“多好的唐老师啊!”我听了之后感到一阵心痛,“现在孩子都在医院吧?”
“是,两人都在那,达瓦截肢了,左侧需要安装一条假肢。小吉虽然完好无损地活下来了,可他更可怜,失去了双亲,他父母地震时正在工厂上班,双双被埋了。”多吉说。
这时天空下起了雷阵雨,大家也没停下来继续埋头干活,忙了近一个半小时,终于把塌方山体的泥石清理干净了。这时人群中吹响起一阵口哨声,武警战士们迅速集合起来准备去执行新的任务,我们也重新踏上去往勒川的征途。
带雷声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气很快转晴了,看上去天空就像刚刚洗过一样那么湛蓝。山上起了浓雾,像掉下来的一朵朵白云似地飘荡在千山万壑之间。路上不断看见有成群结队的志愿者向勒川进发,有结伴的也有单独行动的,也骑行的,也有步行的,大家互相打气互相搀扶,众志成城,正在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这里,我感觉到这里的天与地之间的距离非常近,阳光也更温暖热烈。
车内除了能听见碎石碰撞底盘的声音,还有从车窗灌进来的风声,不时还有路人打招呼高喊“加油,加油!”的声音。为了打破车厢里的沉默,我跟多吉说:“我们谈谈霍克吧?”
“我们不知道他有心脏病,尽管他来这里有三年了。他的生活习惯跟当地人一样,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藏民了。”车子连续经过几个险峻的转弯,多吉娴熟地打着方向盘,接着说,“他很喜欢这边的风景,九寨沟,熊猫,四姑娘山等等都是他的最爱,他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这里是我的天堂,我死后能长眠于此就是我的荣幸。”
“多吉,跟你说实话吧,我很早就认识了霍克,他是我留学加拿大时期的硕士生导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病情,他跟我说过要帮他保住这个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中国朋友,这样方便他拼命地为大家工作。所以刚开始我没有告诉你这个,对……对不起,请你……请你原谅我。”我热泪盈眶,终于说出这个心里守护已久的秘密,心中感觉坦然了许多。
“我们同事都叫他现代白求恩,当年抗日战争时期,也是有一个加拿大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支援八路军,救死扶伤,最后累倒在游击队的医院里,想不到七十多年以后,英雄的故事又重新演绎一次。”我说。
“地震后我们县里的医生很多出现了伤亡,不能工作,全县医疗资源严重缺乏,霍克医生闲不住,哪里需要他就去哪里,只要他能帮上忙让。有了他的帮助,我儿子才捡回一条腿。”多吉说到这突然想起来儿子达瓦,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车速。
我刚刚来这边有点头晕,产生了正常的高原反应,尽管多吉竭力将车子开得比较快又稳当不颠簸。
看路标离县城还有二十公里了,道路两边的建筑损坏越来越严重。几分钟后突然车子停了下来,我们看见前面出现一个三米多宽的鸿沟大裂缝。多吉想了一下,说:“这里是过不去了,我们从旁边那条路绕过去可以到城里。”他是本地人,非常熟悉城郊的路况。
这时候多吉忽然对我说:“李医生,我的前任女朋友拉珍就在这附近的村子里住,从这条小道下去不到两公里,我想过去看一下她家的房子倒了没倒。”
我说好啊,刚好路过也去关心一下吧。
他跟我说,以前为了抢这个女朋友,跟她现在的丈夫打了一架,原来他和女朋友感情不错相继谈了两年,后来半途杀出个程咬金,这个程咬金是一个富豪大款,拉珍的父母被大款说服了被钱打动了,要求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为此多吉气愤难忍,跑到这所郊外的别墅里将大款的腿打成骨折,大款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多吉则被派出所关押了十五天。
“原来你还有这么多故事呀,你好大度啊,不计前嫌不记恨。富豪夺人所爱,确实令人伤心。不过你们这边的女孩子的婚姻不能自己做主吗?”我有点好奇。
“我们这里的女人要嫁给谁,一定要征求父母同意。否则是大逆不道,要接受家族家法处置的。”
我们下了国道走上小道,两边是柳树和田野,还有一栋栋几层楼的别墅自建房坐落在山间田牧之间,有一些已经倒塌遭到地震破坏。五分钟后我们来到了一栋白墙红瓦的四合院,里面是围起来的三层半楼房。有一堵墙已经倒了,主楼房有一半发生了坍塌。
“拉珍,拉珍在家吗?”多吉在门口喊道。
“在呢,是多吉吧?你等等,我这就出来。”里面传来一个女人清脆温和的声音。
门开了,一位年龄约三十多岁鹅蛋脸型、头上戴着珠链、耳串金环、身穿彩色长袖藏族服装的高个子女人出来了,不用说,我猜这个就是拉珍。
“好久不见了,你们都还好吗?今天我去机场接个客人路过这里。这是拉珍。”多吉给我们互相介绍说,“这是李医生,刚刚从南方过飞过来。”
她向我鞠了一个躬,转身从院子里一张放置衣服的架子上拿了一条洁白的哈达,双手高高捧起举过头顶,弯腰献给我,象征着对远方客人的忠诚与祝福。我心怀感激地接过来,围挂在自己脖子上。
我双手合十,跟她点头微笑说谢谢你。
"不好意思,房子倒了,家里乱糟糟的,好多东西只能摆放在外面,随便坐坐喝口茶吧。”拉珍抱歉地说。
“不坐了,我们路过顺便来看看,房子倒了不要紧,可以重建,谁家都有点损失。人没事吧?你老公呢?”多吉说。
“地震时我公公正在三楼晒衣服,没来得及下来就掉到一楼坑里没醒过来……家婆在院子里做家务时受了伤。我老公上午去县里体育馆帮忙搭建帐篷了,县里来通知说,有些学校的学生没地方上课,准备搭建临时的课堂。还有很多人的家没了,无家可归,需要大量的帐篷居住。”拉珍悲伤地说。
我突然想起来时带了一些常用药品和食品、小孩的玩具。我转身去多吉车上拿一些伤科药如正骨水跌打损伤药膏等等,我问拉珍是否需要帐篷,她说不用了,我们自己解决,你们拿去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用,他们更需要。
赠送了药品,我们跟拉珍告别。
“现在到处都缺乏药品、水和帐篷。真的太感谢你们俩了,再见。”拉珍站在门口向我们挥手告别。
经过将近四个小时的路途,中午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县城,只见街道两旁的房子有近一半是坍塌的、残缺的,就像二战时期被飞机轰炸过一样,路上都是石块瓦砾和楼房上掉下来的各种家具被子,还有一些遇难者身体的一部分裸露在钢筋水泥外面。有些人在倒下的房屋中不停地挖掘,还有些人坐在地上哭泣。很多街道被倒塌的建筑物堵塞了。随处可见武警战士和消防员成群结队地在废墟里找人、帮助人们救援财物。
“抓小偷呀,快抓住他,他偷东西了!”我们路过一家倒塌的商场时,突然听见有人在大喊。只见一个长头发高个子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在朝我们的方向奔跑,后面一百米处有个穿保安制服的人在边喊边追。
我们一看这情形不对劲,多吉停下来马上说:走,我们抓贼去!
多吉跑在前面我在他后面,想堵住那小偷的去路,那人突然从袋子里拿出一把蒙古刀,对着我们晃动两下,说:“你们俩别过来,来吧,你们不怕死吗?”说完就要从旁边溜走。
“小心,他手里有刀!”我一边说,一边在地上寻找木棍之类的格斗武器。
说时迟那时快,机智的多吉从地上捡起一块水泥砖头用力朝那家伙的脑袋砸去,他来不及躲避刚好砸到他的脸颊,他“哎哟”痛叫一声手中的刀掉落在地,同时腾出手来捂住出血的脸,我奋力奔跑抓住了他的衣服,一脚踢飞了地上那把刀。多吉过来一个螳螂腿把他扫倒,然后我们一起把他按在地上。这时保安赶到了,两个武警战士闻声也赶来了。
保安打开地上那个黑色塑料袋一看,里面全是闪闪发光的金项链和钻石戒指之类的珠宝。
保安说:“我们商场的围墙屋顶都塌了,珠宝专柜里面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转移,这两天我在商店守着呢,这小子起了坏心思,武警同志,请帮我一起扭送他去公安局。还有,谢谢你们俩,请你们留下地址姓名,我要给你们写一封表扬信。”保安对我们说。
“不用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说。
我们没想到,现在大家都忙于抗震救灾,竟然遇见有人趁火打劫。那人认为平时买不起的东西现在有机会得到了,因为伤亡严重,很多场所都不设防。可老祖宗告诉我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呀。
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我们到达了县医院,门楣上悬挂的巨大铝合金招牌中“勒川”两个大字已经掉下来了。刚刚进入医院大门,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门口空地上搭建临时帐篷病房,各个通道走廊里摆放着一张张挂上吊瓶的病床,护士和医生穿梭在身负重伤的群众之中。
我们来到外科楼一楼,这一栋楼房是大地震中损坏最小的,医院其他科室的楼房都有不同程度的坍塌破坏。这里住着地震中的大批伤员,基本都是被建筑物砸伤或压伤的人,这种病人是最多的,伤口和皮肤的创伤使得他们痛苦的呻吟声在病房里此起彼伏。他们当中有些腿脚受伤或不能行走的人,白色的纱布和绷带、伤者痛苦的表情到处可见,我突然想起这就是敬爱的霍克医生连续工作了几十个小时后不幸倒下的地方,是他离开自己的国家、扎根潜心研究了三年病情的异国他乡,不免有些伤感。
我先去医院的救灾办公室报个到,把随飞机带来的救援物资十几个帐篷和药品送到了救援中心,然后我俩来到了多吉儿子所在的109房,我看见里面有四个床位,两个孩子和两个成人,正对着房门躺着的两个小病人就是多吉儿子达瓦和一起躲在唐老师讲台下面逃过劫难的同学小吉。
“达瓦,达瓦,你醒醒,爸爸回来了。小吉,小吉,你们都还好吧?吃过午饭了吧?快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李医生。”多吉俯下身子,轻轻唤醒那个熟睡中的又黑又瘦的男孩,然后拍了拍另一个坐在床上看动漫书籍的大眼睛男孩。
“叔叔好!”大眼男孩轻声细语地跟我打招呼,眼里有些胆怯,显然他的精神状态还没有恢复过来。
“你好,你就是小吉吧?你读书很用功啊,我带了几套科幻漫画书来,一会儿给你们看看。”我指了指后面的行李箱対他说,我知道可怜的他刚刚在地震中失去了父母。
我从事过多年的康复治疗工作知道,对于在各种灾难中失去亲人的孩子,特别是他们亲身体会和目睹了整个灾难发生的过程,事件的冲击力是非常强烈的,这种失去亲情加上肉体上摧残的双重打击足以将人的意志和精神击垮。
瘦男孩达瓦慢慢睁开眼睛,他脸色有点苍白,看起来有点虚弱。他看了看多吉后叫了一声“爸爸,你回来了!”然后又看了看我说:“叔叔好!”
多吉双手将盖在达瓦身上的白色床单掀轻轻地掀开,示意我看看,达瓦的下半身露出来了,孩子的左腿膝盖以下裤筒里面空荡荡的,一只脚没了,他说因为感染了细菌刚刚做完截肢手术。
我心里“咯噔”好像猛地被抽了一下紧缩起来,以后孩子的人生路还很长着呢,可他就要靠这一只腿来走完了。
“你们都是很坚强很棒的孩子,叔叔给你们加油。来,我带了几本科学家的故事书和两包巧克力棒给你们。”我打开行李箱拿出小礼物放在两个孩子的手里,孩子们都感激地说谢谢叔叔。
一会儿外科主任进来跟我说有两个刚刚被消防员从废墟中挖掘救出来的伤员需要做手术 ,多吉暂时留在这里照顾109号房里面的病人,我马上来到手术室做准备工作,休息了十分钟后喝了一杯农咖啡提提神,一头扎进无影灯下连续几小时给伤筋断骨的幸存者手术治疗。
出来时已经是徬晚六点多了,手术进展很顺利,我脱了口罩帽子手套松了口气,端起水杯来到走廊里休息。一抬头我看见多吉手拉手带着十岁的小吉在走廊里看电视,我问达瓦呢?多吉说他在睡觉,他这几天没睡好,在半夜容易醒来,特别是麻醉药散了之后他的腿会发生剧痛。这时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印有校名的小学生书包走了过来,他看见眼前正在看电视的小吉突然两眼放光,蹲下来两只手抓住小吉的肩膀激动无比地说;“措娃,终于找到你了,原来你在这啊,爸爸找你找得好苦啊!”
小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脸的茫然,又有点害怕,连忙后退躲在多吉怀里。
“大哥,你认错人了,他那不是措娃,放开他吧。”多吉连忙出来解释。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过来,拉住男人一把手臂往回走,叫他:叔,你认错人了;走,婶婶叫你回去。然后对多吉说:不好意思,我叔的儿子在学校给房子压死了,他思念过度了。说完她扶着他颤颤巍巍地走了。
多吉说没事没事,有空带你叔来聊天,大家同病相怜。
看着眼前的一幕,我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入夜,到了午夜十二点,很多人已经睡着了,但还是有些人因为伤口疼发出声音,间或隐约传来一阵一阵的哭声,那是失去亲人的哭声。
为了方便照顾伤员应付突发情况,我睡在109号隔壁的医生办公室。我正困得不行睡着了,大概过了十几分钟的样子,突然隔壁几声大喊“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不要走!”孩子的叫声把我吵醒了,“小吉,叔叔在这里,不要怕。”跟儿子一起睡的多吉连忙过去隔壁床位安慰他,看样子一定是小吉半夜梦见了父母才喊他们。
“李医生,李医生,麻烦您过来一下,刚才在城北客运站挖出的那个病人说肩膀伤口疼得受不了,给他打镇静剂止痛吧。”我刚刚眯了一会眼睛,护士又叫醒了我,等我去处理完了几个伤员时间已经凌晨四点了。
我想,这种工作强度我三十多岁还能顶住,而身体不太好、有心脏病的外国专家霍克为了多救一个人没有时间休息,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劳累过度献出了自己宝贵生命的。
天亮以后指挥部传来了好消息,早晨七点到八点多,勒川救灾中心接待了两批大概有十五个来自各省市支援灾区的医务工作者,救援部队来了!这样我有更多的战友一起并肩战斗了。
地震后第三天,九点半。按照预定的时间我与多吉、还有许多霍克三年以来接触过的病人家属、不知名的群众和学校幸存的师生等六百多人,来到了勒川城郊昆仑山半山腰的寺院,准备与霍克医生、唐老师作最后的告别。多吉前两天已经用医院的那部120面包车亲自把老霍和心灵最美教师唐老师的遗体分别送到了山上的寺庙里,按照逝者本人、家属的愿望和本地藏族风俗习惯,有关部门同意在这里为救灾英雄举行火葬,完成老霍生前的遗愿。
多吉告诉我:藏族传统的葬礼方式是天葬、水葬土葬、火葬和塔葬。其中火葬是高级别的葬仪,是给德高望重有贡献人士的,仅仅次于圆寂的高僧喇嘛群体的特殊葬仪—塔葬。
在寺院门口,我见到了从加拿大赶来参加葬礼的霍克妻子和女儿,妻子面容有些憔悴,女儿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上次见到她们还是十年前我在加拿大读书期间,他女儿还在读初中。而我最后一次见到老霍,是一年前我们在重庆开医疗会期间。那时老霍在他下榻的房间里兴奋地告诉我,他在勒川的病情研究工作取得了巨大进展,马上要写出报告来了,应该不会辜负WHO(世界卫生组织)的重托。
我当时也真替他高兴,邀请他会议结束后跟我一起过来广州玩几天庆祝一下,他说:“不,李俊,现在是我的关键时刻,我加班完成报告把它印刷出来后就去广州找你,一定跟你去白天鹅酒店喝广式早茶吃双皮奶。”
我说:好吧,我期待着呢。
没想到,师生再次相见时不在南方,而在地震救灾的最前线,我们竟然已经是阴阳相隔,连一句“再见”也来不及说……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主持火葬的高僧丹珠格桑吩咐僧侣将两位抗震救灾的英雄用木板搬运到山腰上的扎西大通火葬台,“扎西大通”在藏语里是吉祥平安的意思。霍克他们的遗体之前由喇嘛用金黄色的丝绸紧紧包囊着,身体上涂抹有高原药草香料,他们已经停放在寺院里三天了。寺院中庭旁边搭建的木台上,一排排酥油灯昼夜不停地燃烧着,院里几十位喇嘛轮流为遇难者守灵念经不止。
在火葬前,按习惯逝者家人会将死者的衣服和随身物品进行焚烧,以示超度。只见霍克女儿在妈妈陪同下,她手里拿着父亲生前用的手机手表和刮胡刀、带有WHO颁发的印有纪念章的手提帆布袋等这些伴随了霍克多年的物品,双手捧起放在父亲身旁,我也跟在她们后面,上前看了高鼻子金头发的霍克最后一眼,老霍闭着眼睛和嘴巴,面目安详地好像睡着了似的躺在火葬台上。我们的心里开始涌现无数的不舍和痛疼……
另一侧躺着为了抢救学生返回教室而牺牲的唐老师,他的脸部被水泥块猛烈碰撞过,但是经过化妆师整理后也很慈祥,他的妻子和儿子也来送他。
现在,几个僧侣举起火把点燃了火葬台下的木头、酥油等,火葬开始。坐在火葬台对面约六十米山坡上的数百位僧侣在丹珠格桑带领下集体念经超度亡灵,给逝者以超脱再生,给生者以安慰。前来吊唁送别的群众手执佛珠,默默祈祷,附近本地的几百位教徒群众也手拿转经筒默默念诵为勇敢献出大爱的牺牲者祈祷。
这时,我们看见成群的山鹰在上空盘旋,它们好像等待着什么,也许它们天生嗅觉灵敏。
一阵山风吹来,木材燃烧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势越来越大,我们看见霍克一米八五高大的身体渐渐变得模糊,变成了这炽热火苗的一部分,我心里默念:恩师啊,你的灵魂将在大家的祈福中得到永生!
火光中,穿黑衣服的霍家母女俩在追思的人群中格外耀眼,她们摘下黑色太阳镜,忍不住潸然泪下……
“不要难过,我们已经为你们逝去亲人、为勒川人带来恩惠的人超度了,他们的家人也会平安。”在几个喇嘛的族拥下,主持高僧丹珠格桑走近母女俩,抬手在她们额头轻轻碰了碰,为她们摸头赐福。
过了一个小时后,两位恩师的遗体被火化完毕,喇嘛们将两位恩师的骨灰收集起来放置好。霍克的骨灰装在一个精致的青瓦罐中,一位卫生局的干部从包里拿出一本霍克刚刚完成的《勒川儿童特殊佝偻症研究及对策》,用一个铝盒子装好。我们知道那是霍克三年来奔走于山川乡村辛苦劳动的成果,它跟随骨灰罐一起,由主持高僧丹珠和喇嘛们一起移步护送到昆仑山顶,然后埋葬在白雪皑皑山顶的白塔里面,这是对于德高望重人逝后的最高礼遇。
我想:老霍,你可以瞑目了,你终于实现了跟自己鞠躬尽瘁从事医学研究的北川大地永不分离的夙愿。
英雄,你那渊博的知识与奋不顾身救人的品德,就像这高原之巅的雪山白塔一样,巍峨、高大,指引世人前进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