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光头佬,现在我似乎是个奇特的物种。有人说,这世上只有三种人,喜欢留着光头的,第一种,就是那种进过监狱的人,人们称之为劳改犯的人;第二种,是那种老头子,行将就木的老家伙;还有一种就是患了癌症的人,无论那一种,似乎在这个社会中均属异类。我不知道我属于哪一种,因为我几乎是每种都是,又似乎每种都不是。
不管那一种,都是让人疏远的。进过监狱的人,是受人鄙视,人人见而远之的,因为他们害怕他们受到伤害;老头子快死了,剃成大光头,似乎意味着人生圆满,可惜那颗头不是剃了就圆满的,死亡是那些怯懦者所无力承受的,光头似乎是个好借口,剃光头的老头被认为是接受了死亡的,讨厌光头,就意味着拒绝死亡,没有比这个借口更让人信服的了;患了癌症的人,头发脱落,哀哀求生,是这个世界上的可怜人,死也不能,生也不能。剃光头的异类,常常天马行空,不可捉摸,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孤独的行者,因为他们存在本身就是惊世骇俗的。
这些我之前是不懂的,后来我懂了,懂得一件事的过程,是件太过痛苦的过程,因为你总是无法预知这个过程中会发生什么,我曾经喜欢一个女孩儿,她的眼睛是清澈的,在这个世界上如此有水一般清澈的眼睛,估计不会有几个,她的样子不算美,普普通通,甚至有点肥胖,没有脂粉味,除了衣服,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色调,可是我就是那样的迷恋她。我是在寺院里见到她的,我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说不定是佛脱身下凡,赐予我的佛陀菩萨,那时候我的母亲走了,很突然,没有一丝预兆,我才十五六岁,我的弟弟五岁,除了一个整日躺在床上的爹,我几乎一无所有。父亲是患病躺在床上的,母亲是怎么走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母亲走的时候,跟我留下遗言说,松,我死之后一定去寺庙里面为我上柱香,保佑家里人平安健康,最后说下一世我希望我可以轻松点。告诉我这句话的是我的一位婶婶,她是母亲生前最好的朋友,一个可以陪着她说话的人。
那时候我还留着长发,长发盖住了我的耳朵,直直地直穿到后脑勺,就像电影里面古惑仔一样,我那时候大概是信这些的吧,家是个难熬的地方;从母亲与父亲的大声吵架声中,年轻的我希望逃离,用长发的不羁来唤醒青春的野性,在大街上面走着自己的路,用流亡的方式的自我放逐,学校是个可去可不去的地方,去那里唯一的理由是我可以带着我的兄弟光头阿三,就他一个就好,因为他的光头就是令人畏惧的,耀武扬威的穿过人行道,在马路上威风八面。父亲病了,剪成了个光头,那种灯泡一样的死光头,之前我是恨他的,可光头却无形之中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似乎突然之间我就有点感觉亲切了。我在学校的时候,经常找的就是光头佬,光头佬是我最可以信服的,闯了祸头破血流的时候,总是他来救我,只有他懂我。
我妈走了之后,我去了县城东边山上的一座庙宇里面,按照她的愿望,去在佛前上柱香,我没有钱,一炷香的钱都没有,山下的香火真贵,去的人还是络绎不绝,这香火也就变得愈加紧俏,一把香火竟然要三十多块,我只有十一块钱,我买了一包烟,然后买了一个打火机,我抽一根烟,点着了之后,放在香火炉里面,接着我再点燃下一根,一根接一根的,直到整包烟都被点着,香火旺盛的燃起来了,烟火着的快熄灭的也快,因为没有人抽,我再一次一根一根地点燃,所幸这次有股风从旁边漫过,烟火燃烧的旺盛起来了,这次直到最后也没有熄灭,我有点落寞。我走进寺院对着一个和尚说:“哎,可不可以梯度呀,大师?”我望着炉火旺盛的香炉,和尚摇摇头,说不可以,寺院剃头是有仪式的,大师开光更是所费不少,还要捐资数千,才可以作为一个香客剃度,我没有这么多钱,我想还是算了。
我回到学校,找到光头阿三,问他有没有钱,他说他没有,我说我想剃个光头,他说他可以帮我呀,他有把从他爷爷那里弄来的剃头刀,听说已经有几十年了,剃过几千个脑袋,爷爷走了之后,就留给他了,这是他唯一的遗物,自他死后,已经没有再动过了,因为再也没有人去他们家剃头的了,老头子都学会去理发店去理个又漂亮有美观的寸头,谁会去剃光头呢。他拿出那个剃头的刀子,在一块磨刀石上面,仔细磨砺,然后开始给我剪发,他用剪刀迅速地剪去我冗长的头发,直到见到光亮,这才开始为我剃头,一次接着一次,慢慢地剃完了所有的残存的头发,我望了望自己的光光的头,夸他手艺不错,他笑说是呀,爷爷也这么给他说的。
剃了头,我似乎变了,我变得更沉默了,我像个僧人一样,经常去寺院,于是我就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中,又遇到了她,那个目光清澈的姑娘,她上香的时候,我默默注视着她,她走进寺庙的时候,我注视着她,她走了,我还是注视着她,直到她重新回来,我还是注视着她,她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人,总是盯着她呢,她问我为什么盯着她,我笑说你像这寺庙图像上面的壁画,她没好气的拍了我一个嘴巴,然后走掉了,我还是每周去寺庙里面,只不过她不再来了,似乎真的不来了。有一天,她又来了,脸上带着点疲惫,眼睛里面仍然澄澈的像水一样,不过这次她的长发没有了,只留下一个发光的脑袋,这次更像那庙宇上面的壁画,似乎是从里面走出来的,我仍然像上次一样盯着她,她仍然走过来,没有打我,只问我了句,是不是很像那庙宇上的壁画,我点点头,然后摇摇头,她又问我,我美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似乎是惯性,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回答她的问话。她笑说,那天晚霞真好,她要乘着晚霞走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呀,我或许可以跟那些壁画一样的飞上天空,化作云彩。我长着嘴巴说啊,我没搞清楚她说什么,惊愕的很。
后来我再去,问大师,那个姑娘还来吗?大师说女施主已经走了,他去做的法事,女施主将自己的东西都捐给寺院了,她说或许这可以救人,希望自己死后可以上天堂,去极乐世界。那一刻,我知道她真的去了,成了壁画里面那个龙飞凤舞的神仙,美丽动人的仙子,化作普渡一方的种子。
我回到家里面,问问大光头老爸,我问他怎么样,会不会死,他的样子很慈祥,说怎么会,就算会,你也不会不管我的,我从来没有被人这么依赖过,我顿时感到一种幸福感,从小到大,我依靠妈妈,他也依靠妈妈,我是妈妈的孩子,他似乎也是,我顿时眼泪就倾盆而下了,他笑了,笑得很灿烂,似乎这辈子都没有过的轻松愉快,他说我变了,越老越像他,最像他的是那个光头,闪闪发光,透着仙气。老爸也走了,他终于不用再痛苦中去折腾自己了。我曾经很恨他,现在似乎没有感觉了,我恨他一辈子总也起不来,可是我想不到我竟然可以承受他的任意嬉笑而不发怒,尤其是在他生命终结的那个时间,真的是个奇迹。
因为阿三闯了祸端,被警方逮捕进了监狱;老爸走了,那个未知名的姑娘,我妈也走了,我成了最孤独的人,我爱的人都走了,听说我妈死的时候也是理的光头,我妈喜欢捧着我的脸,说儿子好好的,这个世界上,妈妈的眼睛里面只有你,你可以照亮妈妈的整个世界。可是她还是走了,还没等到我照亮她的世界 。渐渐地,我开始讨厌光头了,我发现光头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厌恶的东西,把我爱的人都带走了,现在我也恢复长发了,在这个光头日稀的世界里面,我这种异类活着的压力太大,不得不走出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