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今日热闹非常。
听说是辟邪和貔貅打起来了,一路从金陵南打到金陵北,自玄武湖斗至秦淮河,引得东方诸神异兽前来围观。
要说东边哪儿稀奇古怪的东西多,必属东海,名不见经传的不算,除此之外,东海可还聚集了不少的珍奇异兽。
“怎么回事啊,以前虽说关系不好可也没到这地步啊。”
有一青年人物毫不费劲地拎着一大袋吃的喝的,慢悠悠地沿着秦淮河散步,后头跟着打汤山赶来凑热闹的独腿山魈。
山魈正用他尖尖长长的指甲剥一只大个儿螃蟹,闻言头也不抬地开口了,声音仿若婴孩:“我听讹兽说,好像是因为貔貅吃了老大送给辟邪的什么宝贝,叫什么来着……“
青年呵呵一笑,“那八成是假的,他的话你也信。”
山魈剥了半天愣是没剥开,气得他揪住螃蟹腿甩来甩去,只一会儿没看路,就撞在青年的腿上,疼得他急忙退后一步。
“咋?”山魈揉揉脑袋问。
青年耸肩,“没路了。”
脚下塌出一张大口子,四条腿应该能一跃而过,这两条腿和一条腿的嘛,还是省省事儿吧。
青年眯眼看着右前方隔湖对峙的两只,扫一眼四下,长出一口气,“幸好穷奇没来,不然貔貅占尽天理也得败下阵来。”
青年回身欲跟山魈说什么,待见山魈支着一条腿靠在杨柳树下全心全意地同一只大蟹作斗争,到嘴边的话都懒得说了。
身边没个能说人话的不是吃货的家伙陪伴真是寂寞如雪啊。
青年所幸靠着身侧阑干不再近前。
正午过后,金陵毒辣的日头慢慢收敛了些许,柔和的光线中隐约透出太阳里那只三足乌的娇小模样。也是够辛苦了,这么多年靠她一人起早贪黑,辛苦就算了,到手的工资几千年还是那个数,真不知道天帝怎么盘算的,按说他是不差那点儿钱的,为什么不给人涨涨工资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的工资也没涨啊,东海那么紧张那么关键的地方,不加点钱说得过去?不成,有空得托人问问去。
青年低头看着湖面上自个儿的倒影发呆,十步开外的水里偷偷冒起了泡儿,水面上波澜不惊,水底动静可不小,一只体型巨大的兽类屏住鼻息潜行而来。
“噗!噗噗!”
一连三击,湖水夹杂着口水喷了毫无防备的青年一脸,精英的形象瞬间荡然无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串放肆的笑声传入耳,闻声扭头的山魈惊了一惊,也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
青年空着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眼神凌厉,“笑,接着笑。”
山魈收起笑,干咳一声,继续剥他的蟹子,完全无视了水中求助的眼神。
完了!后知后觉地巨兽妄图潜下深水去,青年先他一步叫出了一个名字。
“犼。”
“去把他抓起来,抓到了,他就是你的晚餐,抓不到,你也别回东海了。”
命令一下,一道白光倏然从青年背后一跃而出,耳朵细长若兔,气质可爱,但身型怎么看都不是水里那家伙的对手,也是奇怪,恰是这个一尺有余的小兽吓得一湖碧水汹然澎湃四处撞壁,挣扎尖叫求救之声不时传来。
青年对此充耳不闻,有胆子捋虎须就该有胆子承受后果。
“啊!”山魈蹦跶着一条腿站在断路边上,蟹子溜走了尚不觉,只万分惊恐地说,“大人,不好了,事情闹大了,穷奇,穷奇也来了!”
青年猛地抬头看过去,何止是穷奇,他还带来了他那群为恶作乱的小伙伴呢。
这下子优势倒向了辟邪,猛如貔貅对付起来也棘手了不少,至少也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略一思忖,青年出言唤回犼,不出片刻,小东西便叼着一条蟠身曲体的大家伙蹲候在阑干上。
青年轻轻拈起那家伙鼻端的一根长须,灿然笑道:“早就听闻久踞秦淮的蟠龙招人喜欢,今日一见果不出人所言。”
蟠龙顿感不妙,赶快求饶,“白泽大人手下留情,小的知错了,知错了,只要大人放过小的,小的今后愿效力尊前!万死不辞!”
“甚好,”青年对他的态度很满意,旋而丢开他的须子,指着前方穷奇身边一只外形像狗的火红小兽,说,“那祸斗就交给你了。”
蟠龙正想讨个商量,不是办不到,而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万一祸斗那死小子烧了他的秦淮蒸了他的虾蟹咋办?
他刚刚张开嘴讨个容易的差事,青年便递给手下一个眼色,与主人心意相同的犼登时咬住他的躯干跐溜一下窜到斗殴现场,半点余地都不留。
青年心满意足地笑了。
任谁都知道,穷奇那个傻大个儿,只图个开心,倒不会真给自己的老伙计找不快,祸斗么,蟠龙应付他绰绰有余,至于讹兽,痴痴傻傻成日说胡话,战斗力还赶不上祸斗。
现在的小年轻啊,生活未免太安逸了些,玩玩儿也好,长点儿斗志,人间那就话叫什么来着,居安思危?就是这个道理。
山魈将青年的立场看得分明,见他抬脚欲行,欲言又止,可自己的朋友在穷奇身边,不帮又显得不厚道,他纠结小会儿仍是支支吾吾地开口了,“大人,那个,讹兽,您能不能……”
青年擦了擦碰过蟠龙的那只手,垂眼看向山魈,“你为他求情?”
“说破了天去,他也是我朋友啊。”山魈是个老实人。
“也行,我倒省事了,”青年重新拎起袋子,却是折身往回走,“行,你去劝他吧,尽快,不然他的档案里又要多一笔通告处分了。”外带一笔不小的罚金。
山魈喜笑颜开,曲着一条腿致谢,“小神这就去办。”
青年目送他远去的背影,颊上绽出朵笑来,然而内心却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么个实在人吃了天吴辖区里那么多虾啊蟹的,愣是没成好伙伴,说倒也说得过去,天吴高傲,与人是不大亲近,可堂堂山神怎么就和小骗子闹作一团了呢?
人过无迹,杨柳风低。
金陵城宁一少说来了也有四次,次次景致全然不同,这一回更是让她又惊又喜,如果面前的景象能称作景致的话。
貔貅和辟邪并排趴在柳荫底下纳凉,头靠着头,爪子搭着爪子,和谐得很,仿佛前半时闹得不可开交的另有其人。秦淮蟠龙悠游在水中,白石阑干停着一只通体艳丽的近似犬的鸟儿,他啁啾叫一声,蟠龙就朝他身上喷一道水柱,赤红的羽翼立马就褪色变淡。
再走近,蟠龙有一句没一句的抱怨便清楚传来。
“嘿,你够了没啊?我都冷得不行了,你还叫热?”
“啁、啾,啁啾。”
“那你下水啊,保管透心凉!”
“啁啾啁啾。”
“……”蟠龙抬起尾巴狠力地一拍水面,走了。
宁一很好奇,问图秦,“他刚说什么?”
“祸斗说,如果他想无家可归的话他可以帮他。”
宁一瞠目结舌,那整条河不得蒸干了。
“真是一对冤家。”
图秦原本蹦蹦跳跳走在前,看清了拦路的两只瑞兽,又蹑手蹑脚地靠着墙根儿走,等他挨近了首尾似龙的辟邪,一边轻轻抓起他长可净地的尾巴搔弄他的爪底心儿,一边努力忍笑。
辟邪没说话,倒是貔貅转过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作恶。
宁一觉得,如果貔貅脸上有表情,一定是那种非常慈爱非常和蔼的长辈看晚辈的表情。
图秦无趣极了,他松开手站起来,困惑地问:“为什么二伯现在不怕痒了啊?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辟邪哼哼,卷起尾巴扫了图秦一脸,图秦立马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貔貅伸个懒腰爬起来,然后一巴掌拍在辟邪头顶,语带责备,“你皮又痒了?图秦本就过敏,你折腾他干什么?”
图秦嘻嘻笑开,没半点不高兴的样子,面朝貔貅长揖道:“大伯好!”
貔貅应声,侧首看着二十步外逗弄祸斗的宁一,“那姑娘的梦未免太奇怪了,若是你不出声,我恐以为现在是战国乱世呢,加上你是这个模样,哎……”
图秦亲昵地搂抱住貔貅的颈项,“图秦许久未见大伯二伯了,托了主人和宁姑娘的福才能再见。这些年大家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好多事,只有图秦和白云陪着主人,遇事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还好主人智勇无双,总是能化险为夷!”
“你主人有这本事,你跟着他,我也放心。”
“大伯,还有白云,她可聪明了,也很照顾图秦,我这次来找您就是为了帮她找刀鞘的。”
貔貅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刀鞘?”
图秦戳戳貔貅的肚子,开始耍无赖,“大伯,我记得您吃进去的东西是能反出来的,您记得您吃过一把很漂亮的铁刀吗?错银鎏金,云纹飘逸,水晶刀柄,阴刻龙纹,您记得吗?”
貔貅横他一眼,“小混蛋,果然没事是不会来见我这长辈的。”
图秦无惧无畏地梳了梳貔貅背上威风凛凛的金色毛发,继续劝说,“大伯,您也不想图秦回去挨骂吧?您就试一试嘛!”
本身处事外的辟邪帮腔了,“这孩子大老远来,你不表示表示也说不过去啊。”
“你住嘴。”貔貅又一巴掌拍过去,然后转脸和颜悦色地对图秦说,“有些麻烦,不过你报个时间,我好查一查。”
图秦震惊了,女孩子的年纪向来是禁忌啊,他哪儿敢问?
“大伯,我不知道,真不知道,要是问了,白云会揍死我的。”
貔貅见着他搓手的无助模样,长叹不已,“那总该有谁知道吧?你主人知道吧?”
图秦闻之灵光一闪,“主人跟着我一起来的!”
他立即转身找宁一,正待开口,原先宁一站着的地方变成了个腿长身长的男人,宁一趴在阑干上傻了一样看他给祸斗施小法术,通身艳似火焚的鸟儿从喙部到长而飘逸的尾翼,褪色变粉,眨眼如换新衣。
“师叔,你跟祸斗不是一伙儿的吧?祸斗可是地地道道的‘兰’方人。”
师叔哑然失笑,收回神力,手下轻轻抚过祸斗的羽翅,“可惜祸斗不会人言,否则这段往事由他来讲更适合些。”
宁一两眼放光。
“别惦记了,我看螣蛇殿下快醒了,你这个梦做到这儿也差不离了。”
师叔目送祸斗渐飞渐远,语气有些异常。
宁一反应迟钝了,“师叔?”
话没说完,就见图秦飞奔过来,师叔似乎早有准备,揉过少年的发顶,带着他越过宁一朝貔貅他们的方向走。
图秦开始还能毕恭毕敬地守在师叔一边听他们叙旧,一会儿功夫又像先前一样开开心心去搂貔貅的脖颈。
“白云的年纪,我着实记不太清,只能估个数,”师叔伸手比划出一个六,“前后可能有五十年的误差。”
“无妨,只要在我的记事簿上就成。”
为这小混蛋,还得耗费些力气变个人形。
小孩儿一双手锁着貔貅的脖子,晃晃脑袋仍是甩不开,他低头瞥一眼图秦勾住他颈子的手,无可奈何地说:“图秦,松手。”
“不!”图秦搂得更紧了。
师叔轻咳一声。
“……是。”图秦万般不愿地罢手。
一阵烟雾过后,空气里多出个眸色泛金的成年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举手投足贵气逼人。
师叔摸摸下巴,不愧是在自家门口,这么招摇的一张脸都不稍微遮掩一下。但是话说回来,装扮得倒像是那么回事。
图秦乐极,咧嘴笑得特欢,叫一声大伯就扑上去,貔貅单手搂住图秦,隔着衣物也能感知到肚子上少年的柔软呼吸。
真是久违了的熟悉感。
自江畔一别,数数已有两百年了。
多多少少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一些关于图秦的传奇过往,但终究是传言,而如今,见到了故事里的英雄,见到遭逢重创而回归幼体的年轻人,想问的想说的想安慰的全化作了心疼和爱护,人在跟前,便不会再奢求更多了。
如果说庆忌传主人的话时,他是心有不甘的停手,那现下,他已经能体会到主人的心情了。
这土地新伤垒着旧疤,他们是亲历者,是见证者,战国走过一批,三国又离一批,存活至今的不出百人。不是苍天不公,是万物太脆弱,哪怕是他,也快要记不清矔疏被捕之时怒目相拼的傲然神态了。
宁一远远守望着这幅画,不期然对上师叔扭头的一笑。
还是那身惹眼的车长制服,白衬衫,黑长裤,却依稀是三千年前的精神面貌。
三千年,前?
宁一乍然惊醒。左右是为她所熟悉的宿舍的布置,窗外雷声霹雳,雨大如豆。
摸到手机,凌晨5点整。
这梦……究竟是我梦见了他们,还是他们梦见了我?究竟,谁生?谁死?
我是活着的,那,你。你们,也是活着的吗?
图秦。图秦!
“楚之图秦。
活着,守着这里,下个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这就是你降生的使命,这条路只能你一人去走,不要怕。
来,踩着我的筋骨,我愿你成为这世界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