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宫中飞雪,我骑马赶路,八月留我一灯,后有故人名它长信。
在我方小的时候,便在这长廊点灯。行宫多寒,下雪了,我们便和衣抓紧这点灯的长杆取暖。我少时进宫,如今已经二八有余。
这深宫如枷锁,我最怕就是这冬天。尽管遍地飞雪如银蝶起舞,也永远暖不了掌事太监的脸。身为一介点灯宫婢,随着年月流逝,我们也忘记了该如何在雪景里嬉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宫里的人似乎都只剩下了一个表情,
自然就是没有表情。
我见过那君王几面,当然只是远远,他素少踏足这行宫,要来也不过初秋午夜时分闲来走走,身边跟着几个唯唯诺诺的掌灯人,从未见他伴任何一个妃嫔来此,他一来,便会停留许久。
人说红颜进了这宫门便赌上一生,有朝一日凤鸾九天光宗耀祖,但有些人此生都见不到那龙袍一面。这宫里的女子时常梦见自己从日出踏到日暮,从红颜走到白发,青春逝了,留的白发苍苍,老死在这深宫无人知晓。午夜梦回惊醒,周遭又是一片黑暗。
我看过那些得宠的妃子,
庆典时曼妙一舞或弱柳扶风一颦一笑,换来九五之尊一瞥惊鸿,翌日便华服珠翠巧笑盈盈跪在金銮殿前圣眷浓浓。每当夜晚红纱帐旖旎,我们都会跪在龙榻旁替她们燃起通往前方黑暗的指路灯火,我们能为这些苦命的女子们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因为,谁都知道,或者说连我这样一介宫婢都知道,皇帝的心,终不会付给任何一个女人,而这深宫,又如何不是催得红颜老,温柔刀,刀刀剜心。
刚踏入这宫墙时,第一次点灯便听见不远处女人被拖入冷宫崩溃狂躁的尖叫声,吓得拿不稳手中的灯杖,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时才五岁,掌事太监闻声便训斥了我。他万年寒冰的脸上看不见一丝波澜,因为早已习以为常,我颤巍巍扶起灯杖欠身求他赎罪他才厌恶地看了我一眼招呼着点灯的队伍继续往前。
唯一一个扶起我的人便是八月。
说是初识不为过,但其实我注意这女子许久。许是因为八月生的就如她名字般,姣花照水。她经行处仿佛我都可以嗅见若有若无的体香,尽管我们都是素衣白裳,也没有足够多的俸禄去置办自己喜欢的首饰,但是就是那孤单的一根雕花银簪挽起的乌发她就已经足够倾国倾城。
那时我就说,八月一定会被皇帝看上。
但是看过了那么多深宫女人的悲欢离合,一批又一批花红柳绿,多少次春夏秋冬,多少番花开花落,谁又知道这面孔是福,亦或是祸。
八月进宫得早,我便跟在她身后点灯,冬夜人静,大家都睡下,她便带着我在这条我们踏过万千遍的长廊上奔跑。看那时月,看一季飞雪,看这世界苍茫,我便看她衣裙翻飞,领口的绒毛被北风吹起,银簪也随头上我们一盏一盏点起的宫灯惊起层层浮光与掠影。她多爱这雪,爱到于雪相融,看她一人在这雪夜欢笑旋转,我不禁想起她曾轻叹的一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她也如我所想的那样,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 只罢你爱的这鹅毛大雪,是不是也可以帮你隐藏如花美眷。
后来她还是躲不过这宿命。
只记得那晚掌事太监传召,八月得蒙皇上眷顾,以后便是娘娘,这点灯领班的差事便归属于我,那晚我便知道,这世界再也不会有我认识的八月。
我没让任何跟班宫婢随我而来,我只想在那晚送送她,走过万千次的木质回廊没有一次那样冗长,她在房里梳妆等我,她说她知道我会来,所以,我便来了。若说每点一盏灯就是送行一个人,如今的我独自提着一盏宫灯跪坐她身旁,拂袖挡住这北风肆虐内胆的烛火,有点寂寞,也略带怅惘,八月看着我,凝神许久,笑称我这样观来当真也是美极,我没有说话,那晚我保持了那个姿势很久很久。
黛眉红妆,新制霞披,又一位新人去了。我们一起送行过很多女子,如今也轮到了自己,朱雀钗,金步摇,和血一样火红的襦裙,鲜艳,又像开满在忘川黄泉的彼岸未央,我掌灯在她身后,前方没有灯火阑珊的地方是一眼黯淡,所以这深宫才需要光,所以冷宫的孤魂们才希望看见这掌灯的队伍蜿蜒在偌大的宫墙,或许可跟着这星火走向来生,许愿来世不再做女人。
八月,珍重。
那是我在红纱帐外的轻诉。我同样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明白,至少她没有留我。
那日我提灯独归,途经长信宫,遥见雪地里站着一抹倩影。走近这风便要吞噬手中烛光,我不禁再次提袖隐去了夜里的光亮,前方的人察觉到背后的异变蓦然转身,我便雪地里迅速跪下,看不清她的神情,我只因扫见她的披风上有一只凤凰。
娘娘,夜已深,胡不归。
这深宫冰凉,路途黑暗,不归也罢。只是你夜晚掌灯,前路可明,又为何不归。
送一位故人。
需要你雪夜掌灯相送,故人是要往何处
许是天堂,许是来生
她沉默了,抖了抖衣裙上的雪,缓缓转身望月,似乎没想再回复我的话,我便一直跪在原处,
你为何不走
宫闱冷漠,有光方才知归去的方向,请容奴婢送娘娘回宫吧
你可送我一时,又怎送的一世
奴婢乃掌灯宫婢,自然会倾尽一生为这皇城点灯,尽职尽责。
其实,我不过想一直为八月照亮归来的路途,这盏盏我亲手焚的香烛,便当我留与她最后的祝福。
临别时皇后看着庭前的灯光悠悠
你以后,便来我宫里,替我点亮这长信宫里的灯吧
诺
我走后,那条长廊便不再由我亲自点灯,我再也没在午夜时分听见隔壁女子凄厉的哭喊,我知道宫里又多了几个妃子,也耳闻不少因争风吃醋被打入冷宫,又有几个因小产而香消玉殒,窦皇后似乎对这些闻见又未闻见,她总是不动声色品茶,仿佛这世事烟花都不过是耳旁风。
不过我还是养成那个习惯,每当我听说一个家族没落,我便燃起一盏蜡烛在窗前,长信宫的灯繁华,冷漠,没有生命,徒有繁杂精美的花纹,但却冷的渗人。而我还是日日用袖口为它们遮住摧残的风雪,
因为我希望八月会看见这烛火,回来寻我。
当然或许也是为了这长信宫中凤冠霞披,风华未去的落寞人,背影不会在夜里那么孤单。 终于她问我我的名字
奴婢没有名字
那从此我便唤你长信。
时间过去得慢,宫殿里的轿撵和万物都慢,偶尔我也看见那九五之尊来长信宫里坐坐,但是也极少留宿,窦皇后素来贤德闻名,也依旧尽心服侍,传说他专宠于某个妃子许久,那妃子肤如凝脂,面如姣花照水,是他在雪夜里无意遇见的,他当她做天上的神女,赐她华服珠翠,许她万千宠爱,只可惜她再也不爱笑。
翌年,那妃子去了。
因恃宠而骄谋害他人
我像从前那样在窗前点起一盏蜡烛,但是这一次我没有将它放在窗边,我举着它离开长信宫,踏过当年点灯的长廊,望过那片戏雪的前庭,回到曾经的那个屋檐
仿佛我还能看见小轩窗,正梳妆。
也不知她如今是好是坏,是啊,许久没有看过她了。
我将蜡烛放进室内的灯里,像从前那样跪坐在布满灰尘的梳妆台旁掌起灯,一直到天明。
日后我向皇后请求离宫。
她准许放我离去。
离开时我年方二十。
若八月还在,她便正好二十五,便是可以出宫的年纪。
窦皇后派人将我一路送至城门,我站在城门久久,对着长信宫的方向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方才离去。
我什么也没有带走。我只带走了当年送八月时掌的灯。没人知道我去了何方,也没人会在乎一个宫婢的去向。
传闻窦皇后命工匠将宫里的灯换了样式,雕得像一个跪着的女人,还像一个用袖口挡着风的女人,挂在她的寝宫,亘古长明。没人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什么,但是不少人欣赏这长信宫里的这尊工艺品,便唤她长信灯。
这灯像是夜里虔诚守候的人,仿佛她抬袖便是为这烛火遮住风雪,为她所掌灯的人留住一抹长明,至少黑暗里迷路的人,也会跟着这光的指引走向归途,也许每晚临睡,有这灯火,方知有人陪伴,就算夜再黑,得一人引渡也终不会孤独。
若有来世,可否许愿落户山水,再不入这皇墙宫闱。
ps:
西汉长信宫灯,中国汉代青铜器,1968年于河北省满城县(今河北省保定市满城县西南约1.5公里的山崖上)中山靖王刘胜妻窦绾[wǎn]墓中出土。2010年作为中国2010年上海世界博览会展品展出。宫灯灯体为一通体鎏金、双手执灯跽坐的宫女,神态恬静优雅。灯体通高48厘米,重15.85公斤。长信宫灯设计十分巧妙,宫女一手执灯,另一手袖似在挡风,实为虹管,用以吸收油烟,既防止了空气污染,又有审美价值。此宫灯因曾放置于窦太后(刘胜祖母)的长信宫内而得名,现藏河北省博物馆。
( 本故事纯属虚构)谢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