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别离】
三月,东风淡荡,杨柳烟深。一名形容憔悴的女子牵着六七岁的小姑娘,慢慢走出金陵宣阳门外。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厢口露出一张油黑的胖脸。胖子见了二人忍不住抬高了声音:“说好卯时出发,怎么才来?”
憔悴女子并不理会他,只松开小姑娘的手,柔声道:“小六,此去千万要听你爹和大娘的话,不可顽皮!”小姑娘皱眉看那黑胖男子一眼,问:“娘,他当真是我爹?”
女子沉默片刻,低声道:“小六,你自幼读书不少,应当知礼。往后切莫提起此话,少惹是非!”小六低下头,地面忽然湿润了一个圆点。她轻声道:“娘,你说过等我十岁那年再正式取名。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请赐我一名,小六铭记一生。”
女子目中见泪,抬头看见晨曦中的宣阳门,长叹一声道:“小六,你我于此地诀别,便以白门为名吧!”“是,小六今后就叫寇白门!”
胖子将寇白门拉进车厢,看着满面悲戚的憔悴女子,鄙夷之外略生了些怜意,便探身出去在她手里塞了一些碎银。
八年前,这娼门女子名唤兰玉,姿容甚好,他流连金陵年余,直到千金散尽,才拿了她资助的银两返回家乡。多年来妻妾均无所出,找了大夫来看,毛病竟出在自己身上。妻子顿时反口将胖子贬得一文不名,胖子又急又恼,于是来金陵散心。旧地重游,又生了心思来看旧相好。谁知寻到兰玉,只看到一张疲累不堪的苍老容颜。胖子兴致全无,待要归去,却意外发现她家那个叫小六的小姑娘是自己的孩子。因见七岁的女儿容貌过人,胖子便起意要带她回去教养,大了再招一个上门女婿,也算续了烟火。兰玉打过五次胎,只将小六生了下来,自是万分不舍。胖子百般威逼利诱,最后扔下一句:“你让小六跟着你,继续进娼门吗?”兰玉被刺中心病,无奈放手。
悲莫悲兮生别离,兰玉心像被撕裂了一般,却只能含泪目送马车远去。扬州离金陵并不远,只是,胖子答应给小六一个清白身世的条件就是:兰玉永远不与小六见面。
【飞来祸】
“寇小六,今天家里有宴席,去厨下多劈几捆柴。”珠光宝气、白净富态的王大娘子路过破旧的厢房外,顺口吩咐。
“是,大娘!”一身粗布衣衫的小姑娘应声走向柴房,只是心中一直默念,我叫寇白门。
她那黑胖的父亲大名寇耀祖,是扬州大富之家。娶妻王氏,也是大户人家,另外七八房小妾倒是些破落农家人。寇老太太死后,王氏知道寇氏无后原因,分外跋扈,见了丈夫不是讽刺就是打骂,寇耀祖在她面前已经完全抬不起头来。结果,寇白门回到扬州,并未享受到大家小姐的待遇,反倒成了王氏大娘子的眼中钉肉中刺,王氏每天支使她做些奴仆杂役类的粗活,一点不如意非打即骂,三五年的时间生生将个圆润的小姑娘折磨得骨瘦如柴。寇耀祖乐得多了个人替自己挨骂,成日在外寻欢作乐,家中之事一应交付王氏掌管。
王氏有权有钱,分外威风,便时常唤王家族人来玩耍。这回族内来了一些年轻的子侄辈,算算至少要设三桌席面。她赶着去与众人谈笑,除了吩咐小六劈柴,也不另外折腾她了。
寇白门默默地坐在院子里劈柴,这个年龄本该娇嫩白皙的双手满是沟壑纵横的血痕和粗粝的茧痂。寇白门年弱力小,劈柴时经常弄伤自己。王氏看见会骂一句“废物”,严禁其他人给她拿药甚至不许她包扎。这五年的光阴改变了很多,粗头乱服虽掩盖不了她清秀的容颜,但原本神采飞扬的眼神渐趋麻木,与金陵还未斩断的一丝牵挂或许只有她心中默念的那个名字了。可是,王氏不允许她用这个名字,甚至不允许寇耀祖给她重取名字,只允许大家喊她寇小六。
有几次,寇白门拿着柴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可兰玉临别时含泪挥手的模样总是在关键时刻浮现在她脑海中,她不知道死了会去哪里,却知道死了会再也见不到娘亲,只得咬牙继续劈柴。
天色渐昏,寇家客厅灯火如昼,觥筹交错。寇白门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破旧厢房,略清洗了一番,准备去找点果腹的食物。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前头有调笑声,寇白门本能地闪在假山石后。
一对男女搂搂抱抱走近了,寇白门听得娇媚的女声是父亲的第八个小妾,名字叫做荷香,容貌平常,但顾盼之间眼睛跟长了钩子似的十分撩人。粗哑的男声却听不出是谁。二人亲出火来,倚着假山要行好事。
寇白门紧攥的手心直出汗,待要走开又怕惊动二人,白白招惹是非,待要不走,那淫声浪语不堪入耳。正两难间,她的肚子抗议性地叫了一声。
搂在一起的男女吓了一跳,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问:“谁!”
那个男人绕过假山寻找声音来源,寇白门吓得退后一步,苍白而秀气的小脸暴露在月光下,有一种稚嫩孱弱的美。那男人也不过二十出头,顿时看得呆了。
躲在后面的荷香也大着胆子探出头来,认得是小六,又看到男人的呆样,便怒了:“你这小贱人,敢勾引八少爷!看我不告诉大娘去,扒了你的皮!”
八少爷吞了口唾沫,扯住她道:“轻点声,三姑听到你在这里会不高兴!”荷香便泄了气。
寇白门转身想走,被八少爷一把拽住胳膊。荷香发愣道:“你干吗?”
八少爷凑到荷香耳边亲了一口,笑嘻嘻道:“这姑娘可不能白看了咱们的好事去。”说着就去撕扯寇白门的衣衫。
荷香骂声“死鬼”,便帮着一把捂住寇白门的嘴。
寇白门早已饿得发软,哪里有力气抵挡,百般挣扎无果,心知大难临头,双泪不由滚滚而下。八少爷哪里管那么多,狞笑着如饿虎般扑上去。寇白门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等寇白门醒来,身边围了一大圈人。王大娘子拿着根棍子居高临下怒视着自己,洋洋得意的八少爷站在她身边,荷香躲在他身后。
她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王大娘子已经举着棍子劈头盖脸打下来,一边打一边骂:“我打死你这个贱人,敢勾引我侄儿。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女儿!婊子养的女儿天生不要脸!我打死你!”
寇白门被一棍砸在腹部,噗地吐出一口血,她看着王大娘子蠕动得越来越快的嘴皮和旁观者冷漠鄙视的眼光,只觉耳中轰轰作响,忽然眼前一黑,再也没了知觉。
【悲重生】
“好冷!”寇白门再次醒来的时候,只有这个感觉。
“你醒了!”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响起来。
寇白门想坐起来,发现手脚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只能转动眼珠子东看西瞅。左手边蹲着一名年轻俊朗的青衣人。她愣了一下,问:“我没死吗?”
青衣人道:“没有!”
“是你救了我?”
青衣人不紧不慢地回答:“我路过这片坟地,感觉怨念深重,害怕有尸怪出世为害人间,所以过来看看。见你没咽气就入土,心有不忍,故此救你生还。算来也是天意!”
四周荒凉凄清,是一处乱葬岗,黑夜之中不辨东西。寇白门喃喃道:“何必救我?死了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烦恼都没了,那样多好啊!”
青衣人问:“这世上,你当真了无牵挂?”
儿时兰玉怀抱的温暖,一字一句教导自己念书的温馨,临行叮嘱的温柔……有关母亲的回忆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寇白门泪如雨下:“我想我娘!”
“这就好!”青衣人温和地看着她,“等你学会了定魂术,可以去见她!”
“什么是定魂术?”寇白门听得一头雾水。
“你下葬之前受了不少苦!不用法术救你,怕是救不回来!”青衣人话中略带怜悯,“你现在刚醒,除了能听能说,无法动弹。我就留三天,教你将这定魂术练到入门!”
寇白门眼底透起一丝血红的雾气,问:“我可以去报仇吗?”
“不能!”青衣人面带忧容望着西北方,慢慢道,“法术没练到大成,杀心太重容易入魔!你初习法术,还是不要对凡人起杀心为好!”
青衣人留下来的第一天,寇白门就将定魂术练到了入门。青衣人大赞她悟性高,根骨佳。寇白门五年来活得战战兢兢,被他一夸,心底戾气竟消散了几分。
三天后,青衣人飘然而去。
寇白门伏地送别。恩人说他叫张墨灵,心中有惑,所以流转各地,寻求答案。她听不懂这些话,也不打算弄懂,转身就趁夜色进了扬州城。
唯一的女儿暴毙,被王大娘子草草埋进乱葬岗,寇耀祖回来得知,只是睁开醉眼“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寇家平静如昔,仿佛从来没有小六这个人来过。
黑胖子在睡梦中砸吧着嘴,喊了句“再喝”,翻了个身继续睡去。寇白门站在寇耀祖窗口,静立良久才离开,走的时候心头很凉,步子很坚定:金陵,我要回金陵。
再次站在宣阳门下,寇白门心里憋着的那股劲化成了两行泪水。时隔五年,钞库街的路仍然能够闭着眼睛走过去。当寇白门敲响熟悉的木门时,母女相逢的喜悦已经在心中上演了无数遍,但她没想到应门的是一个头挽双鬟的俏丫头,年龄跟自己差不多,比自己穿得光鲜,比自己圆润健康。
寇白门愣了。丫头也愣了,问:“你找谁呀?”
“兰玉、兰玉不是住在这里吗?”寇白门的心空落落地往下沉。
“兰玉?”丫头拧着秀气的眉毛没想起来,便转头大喊:“大姑快来!”
随着唤声出来一名女子,容色只算清丽,但身姿轻妙,配上绣着墨竹的素白衣衫,极具风情。女子冲寇白门点头微笑,又朝丫头道:“双成,不要大呼小叫,看吓着客人!”
丫头双成吐舌道:“大姑,她来这里找兰玉呢!”
“兰玉已故去三月,临终前将这里卖给我马湘兰了。”那女子走上前来,柔声道,“你是兰玉的孩子吗?”
如同晴天一个霹雳打在寇白门的头上,她彻底傻了。娘死了?娘死了!历尽苦难重生而归,她甚至已经为母女相依为命的生活勾画了一个美好的未来,现在,缺少了那个最重要的主角。寇白门笑起来,疯狂地笑:“死而重生,我以为是老天爷厚待我!原来是嫌我过得还不够惨啊!”
双成被她的疯狂吓得小脸煞白。马湘兰叹了口气,上前在寇白门颈后拍了一掌,托住她软倒的身子几步掠回屋内,进了屋复又回头吩咐:“双成,准备火针、汤水!”
【多情苦】
寇白门归入马湘兰门下那年,皇太极在北方称帝,国号大清,随后兵戈直指大明;而河南荥阳大会的影响绵延四方,四川、甘肃一带应者群起;北方战火渐成燎原之势。金陵地处江南,尚未受战乱波及,寇白门一面苦修定魂术,一面跟随马湘兰苦习琴棋书画各种技艺,没多久便干脆自入青楼,做起了迎来送往的生意。
马湘兰查探过她的身体,知道她遭受过怎样的欺凌,也知道她修习了一门强大的法术,颇为忧心。修习法术之人驾驭不了法术之力,往往容易被心魔所侵,堕入魔道。因为寇白门身世太苦,易生怨恨执念,马湘兰怕她入魔,但见她平素隐忍自持、修行勤苦,又不忍心废她一身功力。马湘兰创建无佞楼本是为了大明平乱出一份力,生意经营中,收容了不少乱世间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她本就心善,与众女相处日久,又见猎心喜,才挑那才智上佳的六七人,收做门徒。相处日久,情谊渐深,越加心软。
寇白门并不清楚乃师的心思,她的容貌一年比一年美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浪蝶狂蜂中左右逢迎,游刃有余。她的轻薄放荡在师姐妹中无人能及。
那一年,陈圆圆被接入京城前,柔柔弱弱地问她:“白门,面对令人厌恶的人,你怎么做到笑脸相迎?”寇白门回答:“我从坟堆里爬出来过,把他们当成僵尸便行。”然后,陈圆圆惨白着脸踏上了进京之路。
董小宛取笑她:“若是遇上你心爱的人,也能讲这样恶心的话么?”寇白门笑嘻嘻回道:“我可以跟辟疆公子说说!”董小宛当场急红了脸。
不久,陈圆圆从京中寄来书信,说是遇到了贵人。寇白门从她语焉不详的文字中间看出些甜蜜的味道,顾横波却是一语点破:“圆圆动心了吧!”
有一天,楼中来了一名青衣客,年轻英武的身姿与大堂诸客颇有些格格不入。寇白门正伏在栏杆上,看见那一袭青衫,惊得把团扇砸在楼下一名客人头上。那客人正要叫骂,看到寇白门明艳不可方物的脸,立刻涎着脸笑道:“寇姑娘这是要点大爷为入幕之宾吗?”
寇白门懒得理他,一阵风似地卷到那青衣人身前:“恩人!”
张墨灵呆了一呆,才从那熟悉的术法波动中反应过来,微微笑道:“是你呀!”
寇白门规规矩矩施了一礼:“恩人,请允许我备一些薄酒致谢!”
“这里?”张墨灵摆摆手,“算了,我找个人就走,不用麻烦!”他眼神很犀利,大步过去从人丛中抓出一名黑瘦汉子。
那汉子唬得浑身乱颤。张墨灵拽着他不放,冲寇白门笑道:“看你过得还不错!那我走啦!”也不待她回话,顾自走了。
寇白门目送他离去,回头便闭门谢客。马湘兰叩开她房门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中午,推开房门吓了一跳,房内书画绞成了碎片,梅瓶摆件也砸烂不少。
寇白门见到师父,强颜一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怎么又见面了呢!”
马湘兰默然良久,道:“随缘吧!”
此时陈圆圆又有来信,说她已被宁远总兵吴三桂纳为妾室,又说卞玉京随了清军主帅多铎亲王。董小宛双手合十,虔诚祝祷:“得偿所愿!”李香君讶然道:“玉京忘了梅村吗?”寇白门闻言百感丛生,长叹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