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屠夫觉得自己大约是撞了邪。
南沙军主帅用犀利的眼神催促着他尾随的意图。
“我……”邯羽结巴了,“我回屋……睡觉……”
上原浓眉一挑,“大白天的,你不去干活,回屋休息?”
邯羽艰难地嗯了一声。熬了一夜,他的确是累了。
“南沙军可不是你偷懒混日子的地方。”上原语气严厉,“要是只想着偷懒,我劝你还是趁早滚蛋!”
倘若此事发生在几日前,邯羽兴许就直接怼回去了。然而他今日不在状态,看着那浑身是血的将军竟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还愣着干什么!”
邯羽低下了头,竟很服气地转身便走了。
待到他离开足够远时,那宛若空气一般的玄烨开口了,“他熬了一夜。”
“是嘛……”
上原看起来一点都不吃惊。
“你对他似乎格外苛刻。”
“有吗?”他反问了一句,却又不等玄烨作答,“我对谁都一样严苛。况且,他在隔间待着,我们说话也不方便。”
玄烨幽幽唔了一声,“看来这次敌袭不一般。你伤得不轻吧?且再端一会儿,等入了屋去关起门来,要吐血还是要直接晕倒都是可以的,幽邢已经去找九丸了。”
“还不至于。”上原平静道,“就是折了条右臂而已。”
“那得修养百来日了吧!”他不免有些好奇,“这百来日里,倘若再遇敌袭,原帅准备如何应对?”
“我还有条左臂可以拿来凑凑数。”南沙军的主帅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的南丘军主帅一眼,“再不济,还有烨帅救场不是!”
“你也知每逢月圆我都自顾不暇了。要是不巧老鸟们挑那个时候来……”他幽幽一叹,“本帅还是不要留在这里等死的好!”
他俩相视一笑。
“南沙军是魔族南疆的第一道防线,要是我这柜山被攻破,老鸟们接着就会去你的祷过山做客。”
“那本帅就在祷过山恭候老鸟们自投罗网!”
二人相视又是一笑,遂齐齐一个跃身,上了露台。
待到门一关,上原才得以卸下伪装。他身上的伤虽不至于让他陷入昏厥,但右臂的伤势却如同剜心一般疼。
他往椅榻上一座,卸力道:“烦请烨帅帮个忙!”
“你确定?”玄烨纹丝不动,“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是等九丸来了,让他处理比较好。或者,你营中的军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是个打仗的粗人,不通医术,从来只会断人胳膊。”
“等不了了。”上原试着用左手去卸那块铠甲,“此事我不想声张,恐乱了军心。你那神医朋友又常年行踪不定,幽邢寻他需些时日。但我这胳膊若是再这么被压下去,保不齐就废了。”
垂着解不开,他索性抓着自己的右臂往桌上放。这一移动,钻心的疼痛让他瞬间沁出了一脑门的汗。闭上眼睛缓了片刻,他恳请似地道:“烨帅,看在你我同坐一条船的份上……”
“倒也不必搬出这情分,不过是帮你卸块甲而已!”
玄烨到底不是个行医的,下手难免有些重。一块甲卸得上原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
战甲下的血水瞬间涌了出来,染得周围的衣袍一片狼藉。
“流了这么多血,不成了吧!”玄烨面无表情地道,“要留遗言吗?”
上原惨白着脸,笑了笑,“深仇大恨还没报,我怎么舍得死!”
玄烨扯了一旁的绷带给他缠了个紧实,算是勉强将血给止住了。上原被他折腾得满身大汗,一张脸白到了泛青。
“那你可就有的受了。”他意味深长道,“你怕影响军中士气,硬撑到现在也不肯招军医。在九丸赶来之前,你只能保持清醒,万不能睡过去。要扶你去榻上躺着吗?”
上原摇了摇头,“躺着更容易睡,就这样坐着吧!”
南丘军的主帅遂也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经验老道地问他,“失了这么多血,光坐着也会犯困。不如跟我说说,这一仗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上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我遇上北枭了。”
北枭乃是翼族驻扎在领土北面疆域上的大军,头鸟名为鹤利安。南沙军虽驻扎在南荒南,与翼族北面接壤,但柜山略微向东,是以南沙军的宿敌实则是翼王翼银枭直属的东枭。
这上下一千年,南沙军统共只与北枭交手过一次。而就是那一次的交锋,南沙军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六百年零九年前,魔族唯一的女将军朝露战死在了北枭那一役,让北枭的鹤利安声名大噪。
魔族一个时代的传奇飒三娘就此消陨,连同她昔日的辉煌战绩也一并作了古。
玄烨闻言便在心中猜得了大概,“我知你报仇心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亦没到那个时候。做大事讲究的是城府,打草惊蛇实乃大忌。即便正面遇上了北枭,你也不该冲动行事。”
“我明白。”
上原自然有分寸,只是仇敌相见分外眼红。六百多年前北枭夺走了他的命,他也想让北枭在战场上至少先把这六百年的利息先给还上。
他用自己的右臂为代价换来了北枭两员大将的命,让鹤利安尝到了痛苦与愤怒的滋味。然而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比起他在这六百余年里所承受的痛苦,这些微不足道的补偿不过是杯水车薪。
然而当他手刃仇敌时,他的痛苦并未得到缓解。他提着那两员大将独自回到了南沙军营地,心中的愤怒却依旧难以平息。
他要的是朝露回来,回到自己的身边。哪怕在她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死皮赖脸上门讨债的人。
然而,这已然成为了妄念。
“上原,这是你六百年来第一次失控。”玄烨冷色看着他,“我希望这也是最后一次。”
“以后不会了。”他脱力般地闭上了眼睛,低声呢喃着,好似是在规劝自己,“不会了……”
见他魂不守舍,玄烨便也不再咄咄逼人,遂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南沙军向来遇上的都是东枭进犯,此次却对上了北枭。老翼王要是想故技重施,也不必等到现在。”
“六百年前,南沙军是栽在了军中细作的身上。”他眼眸微沉,“此次北枭出战,他若不是老糊涂了,就是另有打算。更何况,鹤利安效忠的是二皇子翼天翔,并没那么容易听从翼银枭的调遣。”
“此役只有北枭吗?”
上原点了点头,“只有北枭。我怕其中有诈,留着蒯丹带领一半兵力守在柜山地界处。剩余的一半我让泷二先领着归营休整,隔日再去轮值。”
“如果这是调虎离山或是声东击西,现在也该有进一步的动作了。”
南沙军的这位主帅实则是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的。倘若这是翼银枭的圈套,那么他还真是毫不犹豫地就一头钻了进去。思及至此,他心中也是一阵后怕。
“希望不是吧!”上原揉了揉眉心,强打着精神,“否则我还真是难辞其咎了。”
“上原,打仗行军,靠的从来都不是运气。”
他眼皮子打颤,觉得越来越力不从心,连声音都变得细小低沉,“谨记在心,多谢教诲。”
玄烨沉声道:“你要撑不住了。”
“但我不能睡……”
“是啊!”他轻叹,“大仇未报,大业未成,你可甘心?”
“不甘……”上原昏昏欲睡,却极力自持,“我死不瞑目……”
门外传来了一连串的脚步声,他收语侧耳倾听,却辨不明来者何人。那人立在门外迟疑了好一会才拍响了门板。
“是我,邯羽。”他顿了顿,语气里含了一味无可奈何,“弥菓让我给你们送肉羹。”
“你这厨子做事倒是麻利!”玄烨遂起身去开门。
邯羽端着个糙木做的食盘子,里面盛着两碗肉羹。肉炖得酥烂,正腾着热气,肉香四溢,叫邯羽闻着都觉得饥肠辘辘。哈喇子在嘴里横流,于是他只得闭上嘴,以免在生人面前丢人。
“你进来吧!”玄烨遂让开了一人宽的距离。
上原半磕着眼,闻言便扯了披风将断臂以及桌上的血迹遮掩。然而那刺目的鲜红委实太过惹眼,即便他有心想要把自己的伤势瞒天过海,却依旧逃不过猎户敏锐的双眼。
端着食盘的手顿了顿,邯羽盯着那红色披风下溢出的血迹眉头微敛。抬眼间,他对上了上原注视的目光。那目光里有警告的意味,叫人生畏。但还有些其他的东西掺杂在里头,他读不懂。
“放下,你可以走了。”
南沙军的主帅言辞间充斥着冷漠。邯羽觉得他大约不太喜欢自己。可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招惹到了他?
难道就因为他让自己折泷二一条胳膊,而自己却投机取巧?
还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懒惰,整日里游手好闲?
亦或是,他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自己这个新兵?
邯羽胡思乱想了一通,却仍然一头雾水。
“出去的时候,带上门,闭上你的嘴。”上原厉声道。
他再一次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名其妙的呵斥,这让他觉得难堪又难过。
木门复又合上了,隔绝了屋外灌入的冷风。上原悄悄缓上一口气,觉得心神大乱。
玄烨观察了他少顷,促狭道:“似是故人来?”
“他不是朝露,朝露脸上没有泪痣。”上原的语气轻哑,却斩钉截铁。
“看来你记得挺清楚。”
他一瞬默了,最后只怆然一笑,“你忘了吗,六百年前,是我亲手将她埋在了柜山的黑土之下。她已经死了,枯骨成泥,不会回来了。”
玄烨闻言亦有些失神,喃喃似在自语,“有的时候,活得糊涂些也未必是桩坏事,人总是要有念想的。”
“可我不能让自己沉沦在不切实际的妄念中。朝露不能死而复生,我的念想便是给她报仇。”他顿了顿,“也替自己报仇。”
南丘军的主帅沉默良久才道:“你是对的,逝者已矣,生者理应放下不切实际的执念向前看。没有妄念,便不受世事纷繁侵扰。我们不能指望上苍开眼,许我等一个如愿以偿。乱世在前,你我孤立无援,也唯有靠自己。”他遂将肉羹挪到了他的左手边,“你现在大约没心思也没胃口进食,但还是要吃。热汤下肚,兴许你会觉着好些,至少能缓一缓困劲。”
当夜,南沙军的主帅虽没有陷入昏睡,却一直不太清醒。他浑浑噩噩,几欲睡去,却总是被玄烨毫无人性地摇醒。
他伤得委实太重了,此事定然是瞒不下去了。
玄烨当机立断招了军医福齐。
适时,柜山营地笼罩在黑暗之中,只有零星篝火映亮深幽的夜空。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泷二领回来的半个营早已歇下。营地里安静得出奇,风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