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1月17日上午8时20分,有一位作家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智慧的头颅中止了异常深刻和异常痛苦的思维。
离他的43岁生日还差16天。
他将生命之血灌注给了他心爱的作品,自己终于走向了枯竭。严重的肝硬化腹水夺去了他尚在壮年的生命。
他就是作家路遥。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臧克家的这句诗用在路遥身上,多么妥贴。
路遥说:“我们的责任不是为自己或少数人写作,而是应该全心全意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精神需要。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能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
他说到,并且做到了。正因为如此,原名王卫国的他,给自己取了个任重而道远的笔名——路遥。
1949年12月1日,路遥出生于陕西省榆林市清涧县王家堡村一户全家只有一条破棉被的贫苦农家。父母都目不识丁。一家人食不裹腹,衣仅蔽体。
路遥经常被家境好的孩子欺负,打得鼻青脸肿回家还得挨一顿打和母亲带着泪水的数落——“为什么要去招惹人家?”那是幼时的苦难。
七岁时,因为过于贫困,父母养活不了,父亲一路讨饭将他送到百里之外的伯父家。泪眼迷蒙里,父亲伛偻的身影渐行渐远。年幼的路遥默默接受了这个冷酷的现实。那是七岁的苦难。
三十多年过去,整个童年吃过的几顿好饭,一顿不落地他都能记得起来。
小学毕业后,大人再也无力供他继续读书,不让他考初中了。但是,他却偷偷进了考场——只为证明,不管让不让我上学,我也要证明我能考上。结果,几千名考生,他脱颖而出,考上当地最高学府延川中学。家中没有能力供他读书,整个中学,他就靠自己忍饥挨饿和同学们接济着读了下来!
文化大革命末期,他上了延安大学,并开始文学创作,创作了数量不菲的中短篇小说,如《姐姐》、《优胜红旗》、《雪中红梅》、《月夜》、《惊心动魄的一幕》等等。
1982年,他的中篇小说《人生》的发表及改编成电影,将他的写作事业推至一个高潮。他笔下的高加林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
即使在这种如沸在鼎的时刻,路遥也是清醒的,他让自己忘掉荣誉,忘掉鲜花和红地毯,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
中篇小说《人生》取得成功之后,他就开始了《平凡的世界》艰苦、枯燥而必须的构思和准备工作。
为了唤起对长篇小说的把握,他潜心阅读了一百多部多卷体长篇小说。由于翻资料翻得太多,手指头被纸张磨得露出毛细血管,再翻如翻刀刃,只好改用肉厚一些的手后掌继续。
之后就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创作……
1986年,《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完成。
1987年,《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完成。
写完第二部时,他感觉身体状况不是一般地失去弹性,而是弹簧被整个地扯断。
1988年,《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完成时,他的身体软弱得像一滩泥,最痛苦的是每吸进一口气都特别艰难,要动用身体全部残存的力量。
在以生命写作《平凡的世界》的日子里,他常常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了大火,五官溃烂,深更半夜在屋子里转圈圈。
从1982年至1988年,整整六年,路遥经过艰苦卓绝的创作历程,他终于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他用热水洗了洗脸,六年来第一次在镜子里认真地看自己,竟有些认不出来了,两鬓都是白发,脸上皱纹纵横,三十多岁的人却苍老憔悴得像个老人。此刻,他呜咽失声,泪流满面,他向另一个自己表达无限的伤心、委屈和儿童一样的软弱。
路遥以生命之血灌注的宏大作品得到了应有的价值承认——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书播诵,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将其拍成了十四集电视剧,无数人们像当初记住高加林一样记住了孙少平、孙少安、田晓霞。
一九九一年,《平凡的世界》在七百多部长篇的激烈角逐中以榜首位置赢得了中国文学的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
1991年3月,路遥在获奖致辞中说:“只要广大的读者不抛弃你,艺术创造之火就不会在心中熄灭。人民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
是的,《平凡的世界》是在歌唱——它歌唱生命、歌唱亲情、歌唱爱情、歌唱奋斗、歌唱平凡如蝼蚁的人们那不平凡的人生。
一切都那么朴素而干净。人物、文字、行文,朴素到有时令人热泪盈眶。那些朴素的主人公名字:少平、少安、红梅、金波、润生、润叶、晓霞、秀莲……就像一棵棵长在贫瘠黄土高原的转蓬草,就算被命运的大手严酷地连根拔起,换个角度,换个姿势,依然顽强地笑着活下去。
阅读这部作品,我们常常感觉自己不是在读一部小说,而是脚掌触地地行走在1975年至1985年陕北黄土高原上的双水村、罐子村、石圪节公社、黄原县,行走在一个个离合悲欢的生活中央。少平、少安、晓霞们的颦笑唏嘘、际遇周折,如呼如吸,如影随形。
贫穷匮乏、政策失误、天灾人祸……几个偏僻的村庄、一群看似渺如蝼蚁的人们,被路遥的一枝笔放置在真实的历史和生活当中,似于不经意之中,敲痛着我们的心。
我曾经不知不觉中把孙少平当成路遥——都是出身卑微而贫寒,都是受尽磨难百折不回,同时有男儿的血性与担当。爱情上,孙少平,一个最底层农民的儿子、一个揽工汉,田晓霞,一个县委书记的女儿,虽然他们的感情那么纯粹,但是注定了他们即使相爱也不可能走到一起。路遥,一个最底层农民的儿子,林红,一个北京知青,他们的感情一开始也是那样纯粹,可是命运的大手也注定不会让他们走到一起。
命运的大剪刀是多么无情,它一直刚愎自用地以自己的意志来对人们的生活进行毫不留情地剪裁。
就像少平,命运让他无可选择地接受了在读高中时只能吃黑面馍,连一份丙菜都吃不起的事实。
食堂分甲乙丙三种菜,甲菜是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里面有叫人嘴馋的肉片;乙菜主料与甲菜一样,但没有肉;丙菜是清水煮萝卜。主食也分三种,白面馍、玉米面馍、高粱面馍,白黄黑三色,被称为欧洲、亚洲、非洲。
少平只吃得起黑馍,他能到县城来读高中已是多么不易啊,全家人就差砸锅卖铁了,为了让他上学,成绩优秀的哥哥少安也自己退了学。
少平为了维护那一点点自尊,他都是等同学们走了,才去拿剩下的黑馍。
有一天,天寒地冻,灰蒙蒙的天空下着雨夹雪。所有的学生都打完了饭菜,少平最后一个来到食堂,他拿完黑馍之后,眼睛不由朝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看见乙菜的盆底还有一点残汤剩水。
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盆底上的菜汤四处飞溅。少平扭头瞧了瞧,雨雪迷濛的食堂大院里空无一人,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窃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碗里舀。
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像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血涌上他黄瘦的脸,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溅了他一脸菜汤。他闭住眼,紧接着,两颗泪珠慢慢地从他瘦削的脸颊上滑落了下来……
生于都市长于都市,没有类似外在或内在经历的人,几乎不可能有这种感触。就像从没有溺过水的人,永远不能体会陷溺于水底那空洞而迷茫的窒息感。而路遥,却能够用一支笔精确地描摹出少平的心理,那是因为他自己也曾是这样一个被人歧视受人白眼的贫寒孩子啊。
1977年元月,少平高中毕业了,因为当时大学招生不是在应届高中生里选拔,而是各级组织推荐“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青年”。这当然没有少平的份。
离开学校的时候,少平恋恋不舍地望着身后的校园——中学时代的生活啊,将永远鲜活地保持在每个人一生的记忆之中,即使进入垂暮之年,人们也常常会把记忆的白帆,驶回到那些金色的年月里……
之后,少平提着一卷破烂行李,踏上了去县城揽工的路。他蹲在路口,蹲在一群黑瘦破烂的揽工汉中间,接受城里人的挑拣和喝斥。
即便如此,少平血液里流淌的不屈和骄傲仍令人安慰。他在灵魂深处并未看低自己——是的,他在社会最底层挣扎,为了几个小钱受尽折磨,但他已不仅仅将此看作是谋生活命的手段,他觉得这不能说明一个人生活的价值,恰恰相反,他现在倒很热爱自己的苦难,通过一段血火般的洗礼,他相信,历经千辛万苦而酿造出来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轻而易举拿来的更有滋味。
生活是艰辛的,然而,在这样的艰辛生活里面,始终有一泓细细的暖流在轻轻地、慢慢地润入他们的内心,这股暖流就是无处不在的——爱。亲情、友情和爱情…….。
亲情令人温暖。为了让弟弟少平和妹妹兰香继续上学,哥哥少安忍痛辍了学,虽然,他的成绩是那么的优秀。父亲年纪大了,母亲身体不好,还有瘫在床上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他要拼命挣工分,才能养活这一家七老八小。
友情令人抚慰。在少平最艰难的日子里,金波、润生这两个好朋友始终没有离弃他,给了他物质上、精神上的双重帮助和鼓励。
而说到爱情,《平凡的世界》绝对不是一部爱情小说,可是,这里面的爱情,多么干净、多么纯粹、多么真诚、多么美好啊。面对这样的爱情,我们的心如同风儿拂过林梢,轻轻的、柔柔地,就那么摇啊摇啊。
晓霞对少平的爱情;润叶对少安的爱情;向前对润叶的爱情;金波对藏族姑娘的爱情;润生对红梅的爱情……每一个,都是掏出自己的心窝子在爱。就像白朗宁夫人说的那样:”我用我的灵魂来爱你!我爱你,用我生命中的呼吸、微笑和泪水!“
可是,少平他们不知道白朗宁夫人,更不能像白朗宁夫人说的那样:“我要无拘无束地爱你,就像人们为权利而斗争。“
少平他们的爱,有着太多的拘束和羁绊,他们在那个无形而巨大的命运力量面前,无力抗争,最后几乎都以泪水纵横脸上而伤怀地作结。
古语有云:“言为心声,文如其人”。诚哉斯言!品性澄淡,则下笔悠远,一个人作品的格调趣味与作者的人品往往趋于一致。
艰辛、奋进、善良、温暖、爱意…….路遥的作品时时流淌着这些美好的蕴意,也与他的人一样,厚重而朴实,一如深沉的大地。
这个从贫穷与苦难中跋涉出来的孩子,用他的精神,用他的诚实劳动,完成了一个贫苦孩子到一个伟大作家的蜕变和涅槃。
他是永生的,在他的作品里永生,在一代一代的读者心里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