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去乡下,去山间,去人迹罕至的地方追逐清风明月,或者阴凉湿气,是消夏的首选。虫吟又起,蛙鸣和雨声总是夏天的合奏,最不可忘记童年里赤日炎炎里永久的声音——麦哨,和麦哨里的童真,欢乐和渴望。
小满过后,麦子的拔节是在欣喜的目光里完成,青缎带一样的叶子泛着黑绿的光,那是底粪上得足。枝干就粗壮而有力,稳稳地扎在地里,已经抽穗了,麦苗怀孕一样的身影变得强壮而锋芒毕露,叶叶相触的哗哗笑声,芒芒相碰的窃窃私语,在风里,奏一曲丰收的歌。
再放一遍水,汪汪的麦地,有点承载不住收获在即的重任,倘若此时风来推波助澜,那高杆的麦子是要倒伏的。此时此刻,有些个子低矮,穗子饱满的好品种就刚强地挺立,像背水一战的军队。如果和玉米套种,玉米刚好高出麦田,宽阔的叶子和粗壮的杆子,恰好是有扶持作用的绿色屏障。麦秆就恣肆地长杆长叶,水分和日光悄悄地结合,以最营养的面粉藏身在麦仁里,以待兼济天下。
喜欢这样的麦田,草香逐渐淡去,成熟的秸秆味和微腐的味,有一种丰收的疲惫感随风而四处飘荡,饱满扎实的麦穗,支得麦芒翅开,针针锋利。
这时候到了可以吹麦哨的时候了。这时候童年的欢乐色香味俱全地上演,这样的场面最好是没有大人参加。
最好是找一片长势良好的麦子,连根拔下,麦穗掐下,扎成一把一把的,然后,找一片干净的地方,点火烧麦。噼噼啵啵的响声里,麦穗纷纷掉入火堆里。惊呼着,拿棍翻搅,待表皮焦黑了拨出,趁热揉搓。搓一下,手缩一下,再吹气,麦衣子的硬壳软壳都纷纷飘落,手里就剩下半焦或者全绿的麦粒。——呀,绿麦子!一股特有的清香,冲鼻而起。感觉一把揉进嘴里,那烫烫柔柔劲道的麦香安抚寡淡的口腔一年的等待。没有人不笑逐颜开。
为满足口腹之欲而壮烈牺牲的青麦苗,柔韧的杆,就是最好的玩具。我们可以把它变成麦哨。留一个结,带一段空筒 ,有五寸长,靠近结的地方顺筒劈一道缝,是排气口,然后把空筒无结的一头放嘴里吹,开头的几声总是有些结巴:“呜——嗯”,“呜——嗯”,后来就流畅了,变成悠长的调“呜——”“滴——”此时几个人的麦哨齐鸣,像合奏的乱曲,大有斗一番的滋味。也有吹几下就坏掉的,也有响得不够嘹亮而扔掉的。为了这样的争斗,不惜再次毁坏麦田,摘穗找杆做麦哨。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大麦杆的麦哨清越而空灵,“嘤——”的一声,有一种银子的质感,像悄悄话,也像一只出去采蜜的蜂在耳边的叮咛。比上小麦杆的麦哨声,真可谓银笛比之铜锣,银耳汤比之胡辣汤,香菜比之大蒜,有大家闺秀一样的清秀和灵气,文艺范十足。
其实,这样的麦哨不太过瘾,田野里的虫吟无时无刻不再吟唱,哪怕是洞箫,也只不过是这些虫子的歌声的伴奏,它们自由自在地觅食,它们的乐器在翅膀腹部,或者背部,悄悄地送到你耳朵里,无处不在,无处可寻。
那就等庄稼收到打麦场吧。拔下来的麦子收获了地里的湿气和麦秆里的营养,晒几天后,裹在麦壳里的麦子褪去了青黄的脸色,换上了浅浅的赭石色,越干颜色越是深沉,最后变成不透明的咖啡色,实密密的。
麦秆已经变成黄色,闪着光泽,质地坚硬,这样的麦秆纤维坚韧柔软,草帽就是这个时候编成的。选一支,避开最坚硬的部分,随便撅一节,放口里一吹:“啵——”“卟嗯——”声音大而响亮。比之大麦麦哨,简直是意大利男低音比上秦腔女声里的三拉腔,也好像泼妇骂街比上秦香莲哭诉,泥汤比上清波。尽情地吹,直到蝗虫躲到麦草堆里不敢抬头,咕咕牛左摇右摆地受不了,而大人们在后面追着要求干活。
这时候碌碡声响,哗哗哗,咕噜噜,刷啦啦,几圈之后,麦粒被碾下来,而麦草都扁了,甚至棉了,只是更加明亮,射着金子一样的光。
麦哨,一季的麦哨,被打碾装舱封存,一如一个人仅有一次的童年。